我准备在机构绕一圈找他,这时玲君给我打电话,她语气慌里慌张的,让我去一趟洗手间。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7个故事—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辅导机构,主要做小学到高中一对一的应试教育辅导。机构与小蛮腰隔江相望。学生大部分来自周围几个小区,这些小区的房价在整个市都遥遥领先,是公认的豪宅。家豪就住在这些小区其中的一个。
他是我带的第一个学生。
我从课程顾问手里接过家豪的档案,找出学生资料那一页,了解他的个人信息。他的资料跟我接受培训时的长篇大论完全不同,只有寥寥数语:13岁,育新中学读初一。父母关系不好,父亲在家管不了他,报名时母亲没出现。
家豪长得白白净净,很瘦,个头一米六五左右。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两只手缩进衣袖里,像个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似乎并不把我放在眼里。跟那些调皮张扬的学生相比,他的调皮稍显低调。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神到处飘,感觉他的大脑正在飞速想着什么,而这些东西肯定跟我说教的内容毫无关系。
按照流程,家豪上完第一堂课,我要跟老师了解他的情况,然后联系他的家长召开家长会。
我从他的带课老师那了解到的情况跟我自己的感受基本吻合:家豪上课的时候不喜欢看黑板,老师问他有没有听懂,他会立刻抬起头,以一种特别积极的语气回答听懂了,就像是触动身体里的自动回复开关一样迅速。老师让他回顾讲过的内容,他能说出一部分,剩下没记住的便跟老师讨价还价,说一时间吸收不了这么多。
“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但态度非常有问题。”
虽然电话中我几次提出建议父母都来参加家长会,但只有家豪的爸爸到场。家豪的爸爸长得很端正,一米八几的身高在南方算是“鹤立鸡群”。但从他走进机构的那一刻,就让人感觉他浑身透露出颓态。深色Polo衫加西装裤,脚上是一双凉鞋,颇有老广州的气息。走起路来似乎没力气提起两条大长腿,鞋跟在地上拖沓拖沓响。
我首先肯定家豪的高智商,然后将老师的评价用比较委婉的词跟家豪爸爸说了一遍。家豪爸爸低头摆弄手里的笔,带着一种老生常谈的表情,似乎这种评价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当我说到一些具体细节时,他才会抬头看我一眼。
偶尔他也会插几句话,抱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管家豪,在来我们机构之前,他将家豪送去过不少辅导机构,钱花了不少,但考试还是只考十几分。
家豪妈妈很早就跟他分开了。他平时做生意也忙,回到家跟家豪说话就像是在跟墙壁说话一样,永远得不到回应。
我意识到家豪爸爸所说的花了很多精力管家豪,其实就是给他报过很多课外辅导班,他希望投入这些钱之后,机构能够还给他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言语间他对家豪这个儿子耽误了他的正常生活充满不耐烦,似乎家豪是一个想甩又不能甩的拖油瓶。如果不是入职培训尚存的余热让我硬着头皮继续尬聊,这个家长会根本开不下去。

机构每个课时40分钟,一次课3个课时,家豪一共购买了30个课时补习英语。
我不知道课程顾问在招家豪进来时承诺了什么,家豪爸爸对机构充满怀疑又抱有一丝期待。但是家豪只在每周六过来上一次课,加上家豪并没有将心思放到学习上,成绩毫无悬念地没有进步。英语老师佩佩每次上课抽查上周布置的任务,家豪都会嬉皮笑脸地找各种理由搪塞。
我安排他课后在自习室做题,必须要坐在他旁边看着,转个身的功夫他就会蹿出自习室,在机构里像个猴子一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佩佩特别着急,每次见到我都会跟我提要增加家豪上课的频率,不然30个课时下来,他的成绩不会有任何提升。我给家豪爸爸打电话,希望他抽时间再来机构聊一下家豪后续的学习计划,一来我也觉得每周一次课的频率很难出成绩,二来我们也有业绩压力,我想跟家豪爸爸聊一下增加上课频率的想法,顺便再让他买一点课时。
家豪爸爸在电话里都十分不满,他也很直接:“我很忙的,你们尽心尽力教他就行了咩,不要整天想着续费续费,成绩都没有进步怎么续费?”
家豪爸爸一直没来,我只能在每周家豪快要下课时去教室门口堵他,然后把他带到自习室额外给他辅导语法,看着他把作业做完才让他走。
可是只要我稍不注意,他就会跑得无影无踪,我把几十间小教室挨个找一遍都找不到他。有时候他会忽然从某个路口跳出来,如果不及时收住脚步就会被他撞个满怀,他看着我受到惊吓的样子,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情,似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然而我并没有发现他。或者他故意在某个地方发出声音,当我寻着声音去找他的时候,他又绕到其他地方怪叫一声。他对此乐此不疲。
有时候我干脆放弃找他,直接下班时去自习室看一眼他的东西还在不在。有几次,家豪等到机构快要关门才回自习室拿东西,还会凑上来跟在大厅等人的我们聊几句。他似乎特别喜欢跟我的同事玲君聊天,因为玲君是我们机构公认的美女。

家豪的课时越来越少,我去自习室找他,想问一下他有没有意愿在这里继续补习。跟往常一样,他的东西摆在桌上,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准备在机构绕一圈找他,这时玲君给我打电话,她语气慌里慌张的,让我去一趟洗手间。
“怎么了,神秘兮兮的?”
“你赶紧过来!”
我以为她是要跟我八卦什么突发事件,从自习室出来就直奔洗手间去了。等我赶到时,玲君站在洗手间门口等我,看到我急忙迎上来把我拉到一边,另一只手指着洗手间,凑在我耳边说“里面有人”。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她所说的那一间几天前因为设备损坏,临时用透明胶把门封上了。而且透明胶还贴在门上,里面不应该有人。她说她上厕所的时候,听到隔壁间有奇怪的声音。她感觉有一双眼睛正趴在地上看她,她壮着胆子大声问“谁呀?”那边没有回答,她低下头一看,那边又迅速收回去了。她吓得赶紧穿好裤子跑到洗手间门口,然后给我打电话。
我吓得一身冷汗,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让玲君继续在洗手间门口守着,自己跑去把男同事健男叫过来,领导和办公室其他人听到后也都跟着一起过来了。一时间,女洗手间被围得水泄不通。
健男走进去敲门:“有人吗?”
没人回答,健男撕掉透明胶,尝试把门推开,谁知门从里面被人锁住了。这下确定里面真的有人,围观的同事们都不敢出声了。
前台把来访人员的登记表拿了过来,除了上课的学生,机构里并没有外来人员。
况且这会儿已是晚上九点,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我看着来访登记表上所剩不多还没写离开时间的学生,除了家豪被我安排在这里自习,其他几个都是七点半左右来的机构,这些应该都是来上晚上最后一节课的,这会儿也都还没下课。
我脑子“嗡”的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对校长低声说,我怀疑是我带的一个学生,能不能让大家不要围在这里。校长听完让大家先回办公室,洗手间门口就只剩下四个人。
健男冲着门说:“人都走了,你可以自己出来。”
过了几分钟,门慢慢拉开了,健男侧过身子把路让开,但里面的人迟迟没有出来。健男毫无表情地看着里面的人,几乎是吼了起来“出来!”
这时,我才看到家豪垂着头从里面出来,走到我们三个面前站住,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站得如此安分,像一个在等候差遣的仆人。周围非常安静,身后办公室的门打开又关上,然后又打开,大家的窃窃私语和嘘声透过我,传递给我面前这个13岁、满脸涨得通红的孩子。
我不知道这种事正确的处理方式是什么,其他几个人也被这个突发情况打得措手不及。还是校长对家豪说:“你先回家吧,很晚了。”

家豪走后,大家围着玲君七嘴八舌地问细节,玲君也说不清家豪是在她之前就已经藏在洗手间里,还是尾随她进去的。她只是把发现旁边有人的经过加上自己的惊恐一一阐述给大家,声音因惊魂未定而微微发颤。同事们不时发出“我的天呐”或“啧啧啧”的惊呼,有人问道这个孩子会不会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女厕所偷窥,几个女同事闻言后脸色剧变,包括我,都像是吃了苍蝇一样。
有几个同事问我,家豪平时表现怎么样。
我敷衍地回道:“就是比较调皮,不怎么喜欢学习,其他的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当晚我回到住处,躺在床上回想家豪入学以来的细节。一堆问题涌入脑中:他是什么时候喜欢跟玲君说话的?这次偷窥是尾随玲君,还是恰巧被玲君遇到?我有多少次留他在自习室但没坐在旁边看住他,这跟他的家庭环境是否有关系。
越想越烦躁,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校长告诉我,总部给家豪安排了心理咨询师,让我联系家豪的家长跟他下午一起到机构来接受心理咨询。我盯着座机呆坐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拨通了家豪爸爸的电话。按照校长的要求,我在电话里并没有详细说明昨晚发生的事情,只是告诉他,我们发现家豪有比较明显的青春期特点,如果没有人给予正确的引导,担心会对他以后的成长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特别强调,一定要父母和孩子都过来。
下午两点,他们三人准时来到了机构。
家豪又恢复了往日不羁的模样,站在那里左摇右晃,手缩进宽大的衣服袖子里,时不时就抬起来甩一甩衣袖,嘴里哼哼哈哈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曲,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或是与他无关。
只是在我转身时,看到家豪的眼神有点怯怯的,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
家豪的妈妈身材高挑,围着一条艳红色的丝巾,精心打理的卷发扎在脑后,进了机构就把戴在眼睛上的墨镜抬起来卡在头顶。跟家豪爸爸一副邋遢地主的模样比起来,家豪妈妈显得精致许多,只是她脸上冷漠的表情跟家豪爸爸如出一辙。
她环抱双手,侧身背对着家豪爸爸,冷眼打量着机构的环境,一言不发。
见到我们后,家豪爸爸不耐烦地冲我发牢骚:“我真的很忙的,你在电话里又没有说清楚,什么事情非要我们两个一起来的咩?”家豪妈妈朝左后方斜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似乎对家豪爸爸这个人厌恶至极。我避重就轻地说:“细节等下会有专业的老师跟你们沟通,孩子的情况,我们还是希望父母都参加一下比较好。”从他们淡定的表现来看,家豪应该没有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我把他们引到二楼紧挨着办公室的会议室,那里距离学生上课的小教室最远,心理咨询师早已在那里等候。我简单做了介绍后就从会议室退出来,还没走到办公室,家豪就从我身后像箭一样蹿过去,猫进了自习室靠墙的座位上。
我准备跟进去看着家豪,想想还是作罢。
估摸着心理咨询师应该是把昨晚发生的事跟家豪爸妈说了一遍,会议室里不时传来家豪爸爸拍桌子和破口大骂的声音,之后又安静下来。
大概一小时后,家豪被叫进咨询室,里面格外安静,结束前一个小时,他又回到自习室。
整个心理咨询一直进行到天黑。

从咨询室出来时,家豪爸妈的脸上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表情,辅导机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把他们带到自习室。
家豪爸爸把手放在儿子背后拍了几下,用略带生疏的亲昵语气说:“你以后要乖一点知不知道,不然我早晚都被你气死!”家豪躲开他父亲的手,两大步蹦下楼梯,消失在拐角处。只剩下他的声音在楼梯里回荡:“你死了留多少遗产给我啊?”
听到这句话,我心想,这个孩子怕是没救了。
从咨询师那里,我了解到更多家豪的信息。
家豪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因为家豪爸爸的经济条件更好,所以家豪被判给了他。家豪爸爸做生意很忙,有时候几天都不回家,平时就是保姆带家豪,也没什么一起玩的朋友。
男人条件不错,又有钱,所以有不少女孩愿意主动接触。一开始家豪爸爸会把谈得不错的对象带回家,这些人对家豪要么讨好,要么漠视,唯独没一个真心。小小年纪的家豪还不理解“逢场作戏”的意思,他只知道这些人都是“假的”。
后来,一直照顾家豪的保姆也走了,家豪更加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对他是真心的,他开始封闭自己,平时那副油嘴滑舌、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咨询师说,在女厕所偷窥的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男生青春期的好奇,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想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吸引别人,尤其是爸爸妈妈的注意,看看还有谁在关心他。
“那他还会好起来吗?”我问道。
心理咨询师抿嘴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孩子爸妈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指望用亲情来打破他的心理防线几乎不可能。而且加上时间太久了,如果是在他刚刚开始封闭自己的时候就进行干预引导,或许还能拉他回来。现在,很难!”
周六,家豪没来上课,我给他爸打电话,他又恢复以前那种冷漠的语气:“以后都不去了,你算一下还剩下多少课时,回头我有空去退费。”
挂了电话,我赶紧跑去校长办公室,把家长想要退费的事情跟校长作了说明。校长只是风轻云淡地回答到:“没事,让他来退吧,总部也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校长是怎么向总部汇报的这件事,只知道总部不会因为家豪退费扣除机构的绩效。
退费那天,是家豪妈妈一大早带着家豪过来的。
不跟着家豪爸爸站在一起的家豪妈妈,比上次明显温和了许多。我把他们安排在小会议室里,准备去叫财务过来办理退费。家豪妈妈却说,不着急,问我能不能把上次在厕所被家豪冒犯到的老师叫过来。家豪听到后低着头,脸憋得通红。
之前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机构,大家都关注着这会儿坐在小会议室里的家豪母子。
如果这个时候我直接去办公室叫铃君,只怕是会制造更多的话题。风言风语的很多,谁也不再公然提这件事。特别是作为受害人的玲君。
我跟家豪妈妈说:“稍等一下,我去叫她过来。”
走出小会议室,我给铃君发了一条短信。
铃君拒绝了跟家豪妈妈见面的要求。
我端着两杯水回到会议室,解释说铃君正在上课,暂时走不开。家豪妈妈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那就不打扰她,你帮我和家豪跟她正式道个歉吧。”她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握着家豪的手。
办理完退费,我原本想和她再聊聊。她一边把退费的单据装到包里一边说:“不了,还要去家豪学校问一下转学的流程,他现在的学校离我住的地方太远了。”看样子,家豪达到了他的目的。
我发信息把家豪妈妈让我转达的话告诉了铃君。
过了许久,玲君回了两个字“好的”。
上次事情发生后,铃君每次在机构上厕所都要找人一起。她在异地当兵的男朋友为了这件事专门请假过来陪了她几天。但她男朋友一走,铃君的情绪变得比之前更低落,接近一个月都没出绩效,按照公司规定,老员工一个月没有绩效就会面临调岗。铃君并没有等到被约谈调岗那天,她默默递交了辞职申请,彻底离开了这座城市。
作者珠匿,辅导机构老师
编辑 | 蒲末释
每周一三五 晚九点更新
也许你还想看
全民故事计划正在寻找每一个有故事的人
 讲出你在乎的故事,投稿给
故事一经发布,将奉上1000元-3000元的稿酬
↙↙↙也可点击“阅读原文”,直接讲故事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