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和他沟通的过程中,丝毫感受不到死去的人是他的前妻,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4个故事—
去年3月底,售房部才勉强偷偷摸摸地开放。
刚上班,营销部张总就把我们召集起来,分散落座在偌大而冷清的售房部内。张总举着一张A4纸说:“这是银行提供的断供人名单,这些人都是连续几个月未还银行贷款。我手中的这些名单呢,要么是实在没钱还不上,要么就完全失去联系。银行把任务压给了我们。你们也知道,这不仅事关客户征信、房子归属的问题,同时,我司也负有连带法律责任,我们在银行那儿还压着有保证金,将来客户还不上贷款,银行会从公司账户中扣款。所以,你们务必联系上这些人!
之后,张总把断供名单念了一遍。
有一个人是我的客户:王锦荣。
我的脑海中一下子就闪现出那位个子高挑,说话慢条斯理,在深圳有着一份体面工作,且素质极高的年轻女性。她一个月工资一万多,这套房子一个月还3000多一点,即便是受疫情影响,也不至于断供几个月,连银行都联系不上。
我心存疑惑,拨通了她的电话,无法接通。
又给她发微信,“姐,最近好吗?”
过了许久,没有人回。
我又试着拨了语音,无人接听。之后我翻了一下她的朋友圈,停留在了疫情前的某次出游,照片中,她像是在海边度假,但脸上的表情呆滞。
许久,我又发了一条信息:姐,银行打电话来说您断供了,您看到信息后,及时与我联系。
之后,我时不时地看看手机,但一直到第二天领导催问我联系的结果时,她依旧没给我回话。无奈之下,我想到了她来看房时是中介带访的。
中介毫不客气地说,“她断不断供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当初只是负责把人给你们带过去,房子都成交一年多了,现在又来找我,我去哪找人?”
我说:“大姐,您别着急,不是想着她是您介绍的,看您能不能帮忙联系上,没别的意思。”
中介不耐烦地说,“好吧,我试试。”
道了谢,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中介回了电话,说话有点哆嗦,“她,她,她死了!”中介缓过来继续说,“她老家是俺娘家庄的,她在深圳工作,想着在咱老家买个房子,我看你们楼盘提成点挺高,就重点推荐了你们的项目。房子成交后,俺俩就没再联系过。刚才,我打电话也是没接,就想到了给俺哥打个电话,看是不是疫情期间被困在村里,信号不好。谁知俺娘家哥说她死了都好几个月了。
中介最后补了一句:“听说是自杀,抑郁症!”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立在售房部的大厅中间。
把情况如实地汇报给张总后,他也一脸惊讶。
“行,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得向上级汇报汇报。”
我又翻出她的微信看,最后一条依旧是我昨天发送的信息。我不由自主地又翻看了她最后一条朋友圈,呆滞的表情在那一瞬变得有点惊悚。
王锦荣是在2019年春天购买的房子。
彼时,返乡置业高峰期刚过,各种优惠补贴政策已经收紧,售房部冷冷清清的。中介陈姐带着王锦荣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摆台前站着。
“我们来看房的!”陈姐说。
我带她俩来到沙盘前,按照公司的销讲流程开始讲解。王锦荣很少讲话,当我与她眼睛对望时,也能看得出眼神里面的交流,说明她是在认真听。随后,我又带她们参观示范区和样板间。
在示范区,陈姐偷偷对我说,“我是中介,推荐奖励别忘了啊。”我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流程走完,在谈客区坐下,我算了算置业计划书,递到王锦荣的手里。她保持平静的神态,侧着身优雅坐着,把优惠单放在眼前,认真地看。
“我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离家乡太久了,这个城市变化太快了,方位上我有点迷乱。”王锦荣淡淡地说。我刚想推销,却被陈姐抢先了一步。
“妹子,咱俩一个村的,姐干这好些年了,哪个楼盘好,哪个楼盘不好,姐门儿清。想着你时间紧,回来一趟不容易,我直接就带你来这个好楼盘。这个楼盘你也看了,示范区做得精致、户型方正、价格也不高,关键是这个位置好啊,对面就是实验中学,将来孩子上学方便,退一步说,咱孩子将来在大城市上学,这离学校近,将来转手也好卖,升值空间大。听我的,准没错。”
我听大姐讲得头头是道,我心里莫名笑了一下。
春节前,公司与全市的二手房中介签订了一个提成1.7%的协议,这是全市最高的推荐奖励,自从这个协议签订以后,这些中介都发了疯地把客户往我们楼盘推荐,不管客户愿意不愿意买,只管一味地推,后来讲起项目来比我们都专业。
王锦荣想了想,“那就定了吧!”
单价6120元/平,面积115㎡,首付30%,21万多。交首付前,根据已婚和未婚的不同,需要准备的贷款材料不同。我问她,“您已婚吗?”
她突然停止了正在翻包的动作。
想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说:“离异。”
后面的手续都办得很顺利,她也非常配合,需要各种资料都积极提供。我俩日常聊得也挺好。
也是在后来的聊天中,我才知道,买房的时候,她刚刚离婚。带一个儿子,租住在深圳。越孤单就越想有个家,于是拿着前夫的赔偿金,回到了故乡,买个房子,想把以后的日子安定下来。
王锦荣死后,孩子成了那套房子的唯一继承人,可孩子才8岁,没有偿还贷款的能力。张总将此事反映给总部后,集团的法务立马给出解决方案:尽快联系上王锦荣家属,让其家属想办法把贷款还了,将来孩子长大后,把钱再还给家属。
在王锦荣提供的资料中,除了自己的信息外,其他家属的信息一字未提,这让我有点犯难。
我再次联系陈姐,陈姐这次极其不耐烦,“我能帮忙的都帮了,这事你们干得不地道,我就推荐一套房子赚个提成,咋这么多事。我不管。”
我好说歹说,并承诺事成之后,再赠送她一个礼品,陈姐才愿意帮忙联系王锦荣老家的人。
陈姐的效率很高,很快就给我发来一个电话,并说明王锦荣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哥哥。
我拨通王哥的电话。刚一说明原由,王哥便直接回绝还贷的请求。他斩钉截铁:“那不可能。
我说:“王哥,您外甥那么小,您忍心吗?”
“我往哪弄那些钱,我一个农民,替他们还贷款。她活着的时候也没给我一点好处啊,这死了,反倒给我找麻烦了。我不管。”说完便挂了电话。
我不死心,又拨了过去,他直接挂断。
之后,我收到王哥发来的一条短信:
“这是他前夫的电话,你和他联系吧!”
我立即拨通了王锦荣前夫的电话。
对方的声音很平静,不急不躁,没有一点波澜。我在和他沟通的过程中,丝毫感受不到死去的人是他的前妻,仿佛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然而,他也拒绝了我的想法。
“我现在的经济压力很大,实在无力偿还房贷。我的店铺关门好几个月了,而且我也好几套房贷在供,不瞒你说,我这几套房子也都断供了。”
我谄媚道,“听您这么说,您是个干大生意的人,能在深圳买得起几套房,肯定身价不菲。这套房子每月房贷才3000多,对您来说九牛一毛。”
“啥大生意啊,就是开了一个五金超市。前几年赶上行情,贷款买了几套房,现在全砸手里了。信用卡都刷爆了。要不这样,你和她哥哥联系一下,就说那套房子我儿子也不要了,只要他哥能把剩下的贷款还完,那套房子就是他的了。”
这个提议好,我又给王哥拨了过去。
“不是让你联系她前夫了吗?”王哥语气很不悦。
我说:“您别着急,我联系过了。有一个消息,算是好消息吧。她前夫说,只要您把剩下的贷款还了,这套房子就是您的了,他们不要了。”
“真的?”
“真的!”
“那我考虑考虑!”几秒钟后,他立马改口,“不行,那我也不要。死人的房子,晦气。再说将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我就不趟这浑水。”
“你们可以签份协议,把事情解释清楚的!”
“好了,你啥也别说,我和俺妹啊,谈不上啥感情,父母死得早,她大学毕业后,和她老公去了深圳,这么多年也没怎么联系,如今她死了,我更不会掺和她的事。那套房子你今天就是说出花儿来,我也不稀罕,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又被挂断了。
一时间,这事儿陷入了死胡同。
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我竟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电话那端的他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语言生硬地说,他是王锦荣的老公,他要退房。
我气不打一处来,“王锦荣在办理购房手续时,写的是离异,购房合同上也只有王锦荣一人的名字。何况我和她的老公也通过电话,不是你。”
“你联系那个是她前夫,我是她现任老公。”
我认定该人是骗子,“房子完成了网签、备案等相关手续,贷款都还一年了,即便是我们想退,房管局和银行也不会同意,这房子退不了。”
“退不了是吧,好,那你们等着吧!”
那几天我隐隐觉得不安,这事没那么简单。
果然有天上班,售房部来了四个中年妇女,戴着口罩,拿着棍子和脸盆敲打着,站在售房部大门口吆喝,“退房,退房,退房!”案场经理前去询问,她们要求退的房子,就是王锦荣那套。
我硬着头皮出去处理,牵头的大姐气势汹汹地指着我喊,“你啥也别问,就回答我,能不能退房,如果不退房,我天天就来你们售房部这闹。”
我无奈道:“我会报警的。”
“报警?”大姐一听更来劲,坐在地上撒起泼来,有两个人一看,也跟着打滚。剩下的女人不太情愿,站在旁边偷笑,被躺在地上撒泼的女人一把拉倒在地上。我当即拨通报警电话。并大声地向警察诉说这里的情况,故意让她们听见。
领头的大姐停止了哭声,拉着其他人站起来,“没想到你还真报警啊!”推搡之间,警察到了。
警察来了后,语气严肃地把我们都责备了一通。询问缘由后,又责备大姐不懂法,要求她们走正规程序,可以到房管局去投诉,也可以到法院起诉,为什么要用这种形式。几个大姐低头鞠躬,一个劲儿地向警察和我道歉,坚称不闹了。
警察离开后。四个大姐也离开了售房部。我多了一个心眼儿,悄悄跟在大姐们后面,站在远处,我看见领头大姐和路边的一个男人在说着什么。我猜,那个人应该是王锦荣的“现任丈夫”。
四个大姐是男人在当地找的业余房闹。
我想要冲过去,又觉得冒失。王锦荣去世后,房子归属权在他儿子,所以他的儿子是唯一合法拥有这套房子的人,在没有他儿子授权的情况下,其他人都无权干涉。王锦荣的前夫目前是儿子的监护人,所以,我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他也很震惊,“什么?那个垃圾去你们那要求退房。他就是个畜生,锦荣生前没少挨他的打。”
“他真的是王锦容现在的丈夫吗?”我追问。
“他们根本就没结婚,只是同居关系。”
不管是婚前财产还是婚后财产,这套房子都与要求退房的男子无关。我本来想会一会那个男人,没想到他却自己找上门来。他颐指气使地说要退房,并且说今天就要拿到钱,拿不到钱明天就起诉到法院。看来他是一计不成,又生二计。
“您就是王锦荣的男友吧?”我客气地问。
这个男人脾气很是暴躁,指着我说:“胡扯什么,我是她老公。这套房子是俺俩的共有财产。”
我说:“王锦荣买房时,说这套房子是她留在家乡的念想,也是将来留给孩子的。从来没提过你。另外,如果你能证明你是王锦荣的合法丈夫,我们可以申请法院判定这套尚在贷款中的房子有多少钱是你的,有多少钱属于王锦荣的儿子。”
“你一个卖房子的,瞎逼逼什么啊!”
我毫不客气,“据我所知,你和王锦荣只是男女朋友关系,并未结婚。也就是说这套房子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另外,我给你看样东西,”我拿出iPad,放大了一张法院的判决书,“这是我经历过的一个案件,客户也是想退房,但法院判客户败诉,不但没有退房,还承担所有的诉讼费用。我们是上市房企,在销售的过程中一切合法合规,并且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王锦荣是在自愿平等的条件下购买这套房产。法院不会支持你的无理诉求,所以,即便是你告到法院,也是败诉。”
男人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我引导男人坐下来,喝杯水。一坐定,我对他说:“以我的专业知识来看,这套房子如果现在退房,你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即便房子退了,钱也是退到她儿子手中,她儿子一定会把钱给自己的父亲保管。”
男人点燃一根烟,被我制止,“禁止吸烟”。
男人气得不行,扭头出了售房部。
时间一天天过去,银行那边催得越来越急了。
公司也催我,每天开会都会提到王锦荣,让我想办法处理。我急得满嘴是泡,却无能为力。
后来,集团来了一个营销领导和一个法务,专门处理这件事。我把情况说完,大领导也没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法务说,“退房。”
张总打断道,“不行,不退,疫情这么重,今年任务压力这么大,好不容易卖出去的,怎么能说退就退。即便只能退房,我也会压着不退。”
其实我也是不同意退房的,因为房子退了之后,我不仅要退回之前收到的提成,还要协调中介退回中介费。那个中介大姐,肯定不会退回来。
这笔钱,到时肯定从我的工资扣。
集团的大领导严肃地说,“我们是上市公司,任何一次法律案件,都会对我司造成不良影响。为了避免银行将来起诉我司,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还是想要挽回,解释说,“我联系过王锦荣的前夫,跟他说这房子的事,他不愿意掺和。”
大领导说,“你之前是让他帮着还贷款,他肯定不同意。现在是退给他钱,不管多少,他肯定会来。白捡的钱谁不要!”说得让我哑口无言。
法务接着很熟练地说,“接下来的流程,是公司先把王锦荣的贷款还上,然后再联系王锦荣前夫,以孩子的名义起草一份全权委托协议书,让王锦荣前夫前来办理退房手续。但是有一点,在办理退房过程中,一定要扣除退房违约金。”
“可以扣多少?”张总眼光一闪。
法务想了想说,“这个法律没有明文规定,公司和王锦荣家属协商即可。没有上限。只要王锦荣家属同意,多少都行。”既然大领导都发话了,张总也不敢抗拒,按照这个思路,张总吩咐我尽快与王锦荣前夫取得联系,并商讨退房事宜。
会议结束后,张总看出我的情绪,偷偷对我说,“事成后,我想办法把你的提成给补回来!”
有了张总的这句话,我才勉强答应。在给王锦荣的前夫打电话前,张总特别暗示我,不要把退房说得那么直接,要以私交的形式偷偷地告知他,让他知道,退房其实是可以操作的,从而让他主动提出退房,我司好在扣违约金上占据优势。
王锦荣前夫是一个聪明的人。
他很快便洞察出我话里的意思。
“我查一下车票,如果能去的,我立即前往。”
在他赶来之前,公司的手续办得很快,还清了贷款,并把房屋所有权收归到公司的名下。
男人到来的时候,是在五月底的某个下午。
他见到我,没聊几句,一股脑地把一大堆的资料推到我面前,然后说:“这是我的身份证、户口本、离婚证,这一堆是王锦荣的死亡证明,这是王锦荣生前的证件,哦,对了,这是孩子委托我全权处理此事的委托书。还需要别的资料吗?”
“暂时不需要。如果有需要,我再通知您。”
他问:“手续时间长吗?”
“如果快的话,今天会有结果。但是,还需要去行政大厅办理退契税和维修基金的手续。预计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您最好先找个酒店住下。”
他点点头,“孩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问,“孩子还好吗?”
“嗯?哦,现在好一些了,不过还是常常要妈妈,前几天是儿子的生日,把他妈以前拍摄的视频放在桌子上,一边吃蛋糕,一边哭着看妈妈。”
“锦荣姐离开前一定最放不下儿子。”
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领导给我打电话,让我带他去二楼会议室。张总、法务、财务和我,坐在王锦荣前夫的对面。
领导本想说一些场面话,没想到他直接打断,“也不用绕弯弯了,直接说结果吧。扣多少钱?”
领导看了看法务,“总房款的15%。”
我大吃一惊,总房款的15%,将近10万。
王锦荣前夫也大吃一惊,“啊!这么多!”
“能少扣点吗?我好几个月没资金收入了。就指望这点钱熬过这段日子,10万对我来说,不是小数目。首付一共才20多万,你们都扣10万。”
张总看起来为难地说,“我们也是替公司打工的。本来王锦荣这套房子是不能退房的,我们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决定公司把责任承担了,给你们退房。事实上,在退房过程中,我们还要承担很多公司对我们的处罚。”张总边说边看向我。
男人一直在搓手,“通融一下吧,再少点。”
法务说,“您先出去一下行吗?我们商量一下。”
王锦荣前夫刚一出去,法务就轻声说,“最低10%,你们同意吗?”张总和财务纷纷点头。
我问:“之前不是说的5%吗?”
张总瞪了我一眼,压声怒斥道,“你的提成,我的奖金,中介费从哪出?”我低头,不再吱声。
张总让我去把他叫过来。刚坐下,法务开口,“10%是我们的极限,如果可以谈我们今天把手续办完,如果不同意,房子我们就不退了,交给法院处理。”“我同意。”王锦荣前夫立即回答。
没想到事情很快谈妥,领导要求我带领男人下楼办理手续。路上,王锦荣前夫一语不发,我扭头看他,很是失落的样子。他应该是急着用钱。
一般人听到扣这么多,肯定是去找律师咨询。
我有几次想提醒他,话到嘴边却堵住了。
一切手续办完后,王锦荣前夫便急着要走。
我送他出了售房部,内心还是煎熬。
路上,他反复问我:“钱,什么时候到账?”
我说:“不确定,快的话一周,慢的话一个月。”
他说:“帮忙催催,着急用钱。”
我点了点头。男人离开后,这件事也就此结束。而我想到王锦荣,心里却始终不是个滋味。
作者兮兮陈,房地产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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