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灯
年轻人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  
——《班主任》创作谈
从2006年到2019年,我在南方的一所大学当了两届班主任,完整见证了80后、90后两批年轻人的成长。如果说,2006年第一次当班主任,更多的触动来自时间维度的代际隔膜,那么,到2016年第二次当班主任,更多的触动,则来自网络原住民一代出路的日渐逼仄给我带来的强烈冲击。因为起点的相似,我总是忍不住拿自己的成长和学生进行对比,《班主任》一文是此种思索的结果。
先说说两次当班主任的不同感觉。第一次当班主任,时间跨度从2006年到2010年,学生给我的整体印象是有个性,活泼开朗,深造意愿不强,整个班没有一个人考研,珠三角良好的就业势头,让他们顺当地融入了社会。跟踪他们毕业后的境况,最后留在珠三角一带的学生占到70%,留在广州和深圳的有17人,90%的学生,都买了房子,过得还算安稳,我盘算了一下,到2010年左右,一个二本院校的学生,和我大学毕业时候文凭所承载的附加值相差不大,教育对学生命运的改变,依然明显。
但仅仅过去9年,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到2016年接手1516045班时,我发现学生越来越沉默、非常听话,很少叛逆,男孩几乎不追女生,女生想一个人过日子的比例越来越高,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他们笼罩,大四时候,有1/3的学生选择考研,毕业临近,通过和他们聊天,竟然没有一个外来的孩子,有信心留在广州,没有一个农村学生,相信凭个人能力可以买得起房子,好多女孩描述她们的梦想,“一只猫、租间房、将父母接到身边”。在毕业前夕,他们喜欢用“咸鱼”来形容自己的状态,用“上岸”来形容找到工作。不能忽视的是,我的学生,90%是来自经济发达的广东地区,我任教的学校,一直以就业优势著称,生源也非常出色,尽管是一所二本学校,但70%的学生,只有上了一本线才有机会招进来,他们的境况尚且如此,全国那么多被遮蔽的二本院校学生情况,可想而知。
讨论课的一组学生
在教1516045班时,有两点感触最深:一方面,如何理解年轻人,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代沟”这个词,根本无法描述代际之间的隔膜。作为网络原住民,他们身上最为真实地铭刻了信息时代的特征,如何理解这代年轻人,对我而言,既是现实需求,也是工作的客观挑战,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在短短的九年时光之内,就能导致我作为一个班主任的经验,如此快速地失效。另一方面,对于目前无可逃避的网络时代,以及网络时代碎片化表征,显然也需要持有更多的警惕,在我看来,碎片化不意味着多元化,它不过更为巧妙地掩盖了社会越来越本质主义的倾向,在巨大的碎片化泡沫下,时代呈现出了越来越坚硬和确定性的一面。
在几年的班主任经历中,不能否认,对我的学生而言,就算进入最普通的大学,也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他们走进大学的代价,远胜我当年,但他们文凭的含金量,却早被大大稀释。90年代初期上大学固然难,但一旦考上,就意味着人生的根本改变,上学不要学费,每月有生活补贴,毕业包分配,到单位以后,能解决住房难题。但现在,对1516045班的学生而言,每一个环节,都必须依赖市场化手段以个人力量去解决,农村孩子的学费依然需要几个家庭才能凑齐,生活费需要课后打工才能获得,工作需要拿着简历去海投,住处需要在城中村的角落去安顿。教育彻底市场化固然提供了某些自主选择的机会,但由此带来的群体分化的后果,主要由弱势的非985、211农村大学生来承担。
我不否认,在和学生多年相处过程中,直面他们学习、生活、就业、考研等各类具体的困境后,我脑海一直盘旋一个问题:年轻人的路,为什么越来越窄?他们的出路,是否和下面的追问有着更为隐秘的关联:为什么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认同个人奋斗的路径?为什么他们会自动剥离个体和时代之间的关系?大学的鄙视链到底如何形成?看重第一学历的血统从哪个节点开始?名牌高校的研究生考试,从什么时候理直气壮的强调985、211的重要性?这些情形和应试教育之间愈演愈烈的现状,到底存在怎样的逻辑必然?从什么时候开始,年轻人生存状况的恶化,通过这一条隐秘鄙视链的形成,开始被巧妙掩盖,并成功引导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对自身的质疑?我所教的这些孩子,在第一次人生的竞争中失败后,只能进入一所普通的二本高校,到底承受了怎样的代价和压力?普通年轻人状况的恶化,通过一系列程序的正义,到底怎样不动声色地锁定了他们往上流动的可能?
我相信中国的很多家长,并不知晓自己孩子进入大学以后的具体情景,也相信不少中学老师,在应试教育的鸡血中将一批批学生送进大学后,并不太关心中学岁月在其生命中烙下的印记,在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的漫长程序中,学生的成长恰如一个标准构件的锻造,我不过一个站在普通大学门槛的收货者,完成了签收程序后,来到身边的孩子,不过一群早已被磨砺规整的半成品,《班主任》的完成,不过我借助职业的便利,在知晓年轻人的一些事情后,自作主张的理解和记录,我知道它暴露了我对年轻群体无法穿透的隔膜,也知道它无法解答我的诸多困惑,我所想做的,不过通过文字,记住一个群体的模糊身影,唤醒更多的成年人对他们的关注。
一个让人内心踏实的时代,不在于给精英提供多少出路,而在于给普通人提供更多的机遇。
2020年3月9日
发表于《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黄灯
湖南汨罗人。中山大学文学博士。著有《大地上的亲人》等。曾获琦君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一文曾引发全国性讨论。
附:二本学生让我们看到更多普通的年轻人
本文为黄灯于2020年12月19日参加《环球人物》年度盛典所发表的演讲,演讲原题目为《转过身,看到他们,看到更多人》。
各位嘉宾,2020年,对我而言,是一个人文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了解国情的一个独特窗口。我亲历它静海流深下的变化,感受到一个时代的转折,目睹了很多个体的生存、命运,介入和见证了这个时代的宏大流转。一种个体融入历史的真切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我的二本学生”被照亮和看见
2018年8月,我在中山大学图书馆写完《我的二本学生》。过往的时光像电影一幕幕闪过,无数个学生在我脑海里不停走动,我原本以为随着文本的完成,他们的故事和经历,不过一个普通大学老师,对台下学生的寻常回望。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二本学生”真正的出场,是在2020年。在这个时代的聚光灯下后,他们作为一个整体,在无数人的关注下,得以被照亮和看见。他们带着二本学生特有的容颜、气息、精神,沿着既定的轨迹,伴随我有限的叙述,成为一个时代,虽不起眼、却无法忽视的人群。
我从广州龙洞出发,从学生毕业后入住的狭窄城中村出发,立足于十几年的日常从教经历,伴随学生的作业和试卷,重新召唤他们进入我的课堂,并在文字的穿梭中,完成对年轻群体的命运呈现。我听过很多孩子的故事,知道他们很多秘密,见证过无数个体的成长。他们的故事,就是这个时代的故事,他们的秘密,就是这个时代的秘密,他们的成长,就是这个时代的成长,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大学生,他们的身影,代表了最大多数年轻人的命运。
我得承认,作为教师,我对世界安全感边界的认定,来源于对学生群体命运的勘测。二本学生作为全中国最普通的年轻人,他们是和脚下大地黏附最紧的生命,是最能倾听到祖国大地呼吸的年轻群体。他们的信念、理想、精神状态,他们的生存、命运、前景,社会给他们提供的机遇和条件,以及他们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是中国最基本的底色,也是决定中国命运的关键。从某种程度而言,中国二本院校的学生,折射了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中国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忠实记录带来的力量和可能
在“二本学生”这个群体因为我一次集中的书写,被看见和照亮后,我切身感受到,忠实记录带来的力量和可能。因为转过身,看到了更多褪去精英光环的年轻人,我亲历了一种奇妙的人与人之间的链接和联系。我记得我的校长黄达人先生在读到本书后,兴奋地和我说起,以后在任何场合,一定要呼吁更多的人关注二本院校的发展;我记得南京广电单位的一个朋友,真诚反思以前单位的招聘,过多关注重点大学的孩子,而从未留意到同一个城市的二本院校学生,并表示在以后市场化导向的社会招聘中,一定会给二本孩子留一些机会;还有我的大学校友,多次说起要利用他企业的工作经验和资源,多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尽力打通企业和二本学生就业的直接通道。当然,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正在杭州监狱服刑的年轻人,因为被看见和理解所感受到的尊重,通过书信,向我心平气和地回顾自己从二本院校毕业后的经历,尽管曾经误入歧途,但内心依然萌发了重新走向社会的勇气。
更让我感动的,是一些来自重点大学的孩子,因为二本学生的出场,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同龄人,还有更为庞大的群体,过着和他们完全不同的生活并感受到更多的匮乏和困境,而两者都将是撑起这个社会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文凭的差异,并不能掩盖他们对社会的同等重要性。我亲历这种因为书写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链接过程,看到了年轻群体正在慢慢打通互相理解的通道,这种理解不但波及二本学生,同样波及更多其他层面的年轻人。
这所有的反馈,让我切身感受到,因为记录,一个群体被看到后所带来的各种可能。当然,我不能否认,这种聚焦,和2020年特殊的语境密不可分。
从繁华到萧条到寂静,到重新人声鼎沸,疫情下城市的复苏
我居住的地方,是广州市越秀区一条最古老的街道——文明路。在我记忆中,这条街道永远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因为遭遇疫情,变得空无一人,寂静无比。
相比武汉所遭遇的巨创,南中国的广州,同样能切身感知到其中的挑战和疼痛。疫情来临后,正常的生活被打破,我第一次意识到,往日常见的秩序、平淡、温存,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广州街头往日气定神闲的劳动者,构成了街道最美的风景线;我第一次意识到,正是无数普通人的日常,从社会最底部承载了国家这艘巨轮。
是的,整个疫情期间,我目睹这座城市从繁华变为萧条,进入寂静,但随后,又神奇快速的复苏过程。这种非常态的社会场景,让我意识到全球化所遭遇的挑战,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在空旷的街道,独自一人观察着居住的地方,走访了不少第一时间遭受直接冲击的经营者,倾听他们的声音。短短几个月,我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按下了快进键,预演了一遍现代城市和古老瘟疫的正面遭遇。
让我震惊的是城市的快速恢复,从繁华到萧条到寂静,到重新人声鼎沸。街道的萧条与基层社区活跃的同时上演,让我深切感知到普通人在非常态下,怎样自发生成一个快速的反应链,高效接通政府的力量对接基层的需求,这是我多年来,对社区和基层凝聚力最为强烈的感知,对社会运转逻辑的直接观察。我知道,这座古老的城市,之所以能快速地回到日常,是无数医务工作者、科研人员、社区工作者、志愿者、劳动者共同付出的结果,是一个国家对国民生命珍视的承诺兑现,我深切感知到我眼前一直快速运转的祖国,在现代化进程中,忙得没有时间喘息,当遭遇突然而至的挑战后,如何呈现自己的韧性和力量。
是的,一座城市复苏了,封闭的角落日渐开放,寂静的街道人马喧嚣。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但一切又有了很多改变。
没有毕业照的毕业季,感受另一种成长
我当然知道,我今年毕业的二本学生,依然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知道他们正承受名副其实的史上最难;我也知道那些经受重创的个体从业者,依然处在艰难的恢复阶段;我还不能否认,广州最传统的商业街区,北京路上的商场,在一楼最显眼的地方,悄然撤走了熟悉的商家,广州沉默的的士司机,因为运营收入的锐减,忍不住和乘客吐槽。直到今天,依然有不少普通个体,因为突然而至的疫情,陷入了更为具体的困境。
但也不能否认我看到的另一种现实,水果店的老板、盲人理疗师、忙碌的快递小哥,一次次和我说起政府对疫情的控制,给他们带来的安全感,说起医务工作者义无反顾的大义担当,让他们感受到的踏实;不能否认网络课程大规模的顺利铺开,给无数家长带来的安心;不能忘记我开旅游公司的朋友刘铭初,在合作十几年的团队遭遇生死存亡之际,内心依然没有放弃的信念和客户对他的精神支持。我真切地感知到,这诸多个体面临的境况,在艰难时刻和祖国共同担当的情境,早已超越了日常的生存惯性,而成为凝聚在现代社会中的一种真实融合和支撑。
这背后的一切,让我真实感受到广州这座城市的独特和美好。对我而言,广州就是中国,南中国连接整个世界。市井声下的喧嚣和闹腾,就是中国经济的最好晴雨表,是人类与瘟疫不屈抗争的真实图景。
是的,街道一天天热闹起来,那些被迫休息了几个月的老板马不停蹄的开工了,街上的士司机笑容多起来了,我今年毕业的学生,就业表上,从当初的屈指可数,到逐步回升,他们在历经同样的波折后,虽然失去了没有毕业照的毕业季,但感受到了另一种成长。
时刻意识到以往所获得的一切,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对我而言,2020年有太多沉甸甸的关键词,而这所有的关键词,都关涉到普通人的生存和命运,关涉到大时代来临时。社会洪流中的个体,如何应对巨大的社会转型,如何适应和时代的碰撞,并尽快找到突围的路径?我真切感知到,我的二本学生,还有广州街头巷尾的人民,疫情期间遭遇的迷茫、困惑、无助,如何在美好人性的护佑下,通过内心的坚持和坚韧,互相搀扶走过如此艰难、而又跌宕起伏的一年。
经历过2020年,我的内心产生了很多变化。我时刻意识到我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观,时刻意识到我以往所获得的一切,其实并不从来就是理所当然。
我时刻意识到,守望和互助,比什么都重要,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最朴实的词汇,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在日常生活中接通更多人的命运。可怕的瘟疫,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所有人,放下成见,冲出隔膜,形成一种合力,去共同面对。我们比任何时候,更需要持有一种从容和乐观态度,要坚信人性的美好和善意。当然,我们也比任何时候需要更多的行动,需要更多对细小事物的耐心,需要蹲下身子,更多地去关注身边的人,参与身边的事,唤起生命的激情,一起去化解具体的困境。
在人类共同的精神难题和生存遭遇中,我们需要激发一种共同的悲悯和理解,在差异和分歧里,寻找到难得的共识,在人类必然同舟共济的命运中,达成和解,携手前行。
2020年,是跌宕起伏,让我流泪、也让我欣慰的一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会翻起属于自己年轮的浪花,而我和所有在场的见证者一样,会因为介入和看见这个时代,看见无数普通劳动者的坚守和韧劲,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感受到祖国、时代的力量和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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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灯;内容综合自网络。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和原载媒体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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