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  图源网络
悬而未决
文/张月
刘擎: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政治学系博士生导师,本文为腾讯谷雨实验室记者张月对刘擎的专访。
不确定性
《西方现代思想》的第20节课,刘擎开始讲德国哲学家汉娜·阿伦特。
他的声音温和稳定,有某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那节课的题目是“怎么才能不变成坏人”,阿伦特出生于德国一个犹太家庭,一生漂泊,二战前流亡至美国。她研究德国纳粹对犹太人屠杀的根源,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反复求索人类的“思考”和“善恶”之间的关系,然而,书还没有写完,她就因突发心脏病去世,留在打字机最后一张纸上的是一个孤零零的单词,Judging(判断)。
在刘擎看来,那个遗留的单词是理解这位哲人的重要线索。纳粹时期的德国诞生了新的法律和道德:为了种族利益,可以合法杀人。德国人陷入一个严苛的道德困境:遵纪守法就要作恶,行善则可能触犯法律。阿伦特希望回答的问题是:在这样的困境中,人应该如何做判断?
从结果来看,大部分人选了前者,那是风险最小的选择,因此才有了20世纪最惨烈的大屠杀。阿伦特说,“独立判断是艰难的选择”,这很难,但还是有人做到了,刘擎讲了一个例子,一个名叫安东·施密特的德国士兵,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但他尽力帮犹太人逃亡,后来被纳粹逮捕,判处死刑。
审判时,律师为他辩护说,帮助犹太人是为了给国防军保存劳动力,但施密特否认了这个理由,他坦言自己帮助犹太人就是为了拯救他们的生命。临刑前,施密特给妻子写信,“亲爱的妻子……请原谅我,我只是作为一个人类来行事,我不想伤害别人。”
那节课的结尾,刘擎声音低沉,讲他对那个遗留的单词的理解,“阿伦特曾经说,‘就各种特殊情况做出判断而言,没有什么恒常的通行标准,也不存在什么确定无疑的规则’。我们只能在具体的情境中,冒着风险,真诚地去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并为此承担责任。这是现代社会的公民格外艰巨的道德任务。”
汉娜·阿伦特  图源网络
脱不花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戴着耳机听完了这节课。她反复听了几遍,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了很远。那是去年冬天,疫情之下,周围所有人的生活都陷入一种巨大的不确定性里,大家充满焦虑,没人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但耳机里那个哲学家冷峻地告诉她,不确定性就是人恒常的处境。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冷风呼呼地刮着,但又仿佛四野俱寂,“你感觉自己身处洪流,好像变成了一个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
脱不花是得到App联合创始人兼CEO,她第一次见到刘擎是在一个热闹的饭局,席间都是上海滩知名的学者,她注意到,在这样一桌最为擅长高谈阔论的人当中,刘擎是那个话比较少的人。大部分时间他在专注地听别人说话,偶尔出现几分钟的冷场时,他会出来讲个好玩的段子。
刘擎58岁,相貌温厚,在华东师范大学教了将近20年的书,专注于一个对大众来说有些冷门的专业——政治哲学,是一个典型的“学院派”,身上有着和专业气质相符的沉静和温和。脱不花想邀请他来“得到”开一门线上课,给听众讲讲西方现代思想。
这门课程在去年疫情期间上线,围绕着“现代性”这个主题,刘擎一共选取了包括韦伯、伯林、尼采、萨特等19位20世纪重要思想家,讲解他们对于现代性带来的社会问题和个人精神危机,这也是刘擎自己学术研究中最关切的问题。
他最近意外收到了陈丹青的微信,对方刚听了这门课,大为赞赏。“有些哲学家,像尼采、萨特,以前也听木心讲过,当时还不太明白,现在有点明白了。”课程的编辑裘德是一个爱染头发的姑娘,也是刘擎的研究生,她说:“他(刘擎)是有那种能力,就是把一个东西让你更容易听懂。你知道一个人要把一个东西给另外一个人讲懂,他一定是自己非常懂才可以。”
结课那天晚上八点,刘擎收到裘德的微信,课程订阅量过了两万。相比起那些在得到动辄几十万的订阅课程,这不算是一个太耀眼的成绩,但刘擎还是高兴了一下。
2020年9月11日,刘擎在文景讲座上  图源网络
彼时,疫情阴影下,网络上公共讨论的品质也让人忧心,充满了各种极端化的表达。他正好刷到清华大学副教授刘瑜的一条朋友圈:
“极端太有诱惑力了,它的确定性以及确定带来的自信,它的简单以及简单带来的省心,它的易辨识以及因为辨识度所迅速集结的情感群体,真是太有诱惑力了。从此不用在不同的观念之间颠沛流离,不用根据路况不断调整方向,不用经受自我怀疑的折磨,不用被渺小感经年累月地审判,这种人可能的确很幸福吧。”
裘德记得,刘擎跟她聊起过,这门课微不足道,但也许可以成为某种缓慢的变量,让听众通过成为更清醒的人,抵抗那种让人轻易获得确定感、简单、易辨识、幸福感的极端观念。脱不花记得,这门课有答疑环节,刘擎做得很认真,最高兴的时候是学员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一个50字的提问,刘擎会回答两三千字。最后,这门课仅答疑就有十几万字的篇幅。
刘擎的听众里还包括了主持人马东,他听完了课,决定邀请刘擎来参加《奇葩说》。这档在今年初播出的节目将刘擎推到了更大范围的公众面前。
奇葩说辩手陈铭记得第一次见到刘擎时的样子,那是一个安静的背影,没有人跟他说话,工作人员在后台给所有人戴麦克,声音噪杂,他上去跟刘擎打招呼,对方回头点了个头,“第一印象就是非常羞涩,并不是那种很容易把场子打开、很热情的人,应该还有一点被动的感觉。”陈铭说。他很担心这样的人能不能适应这个娱乐的、热闹的、充斥着剑拔弩张的场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刘擎在此后成为了这档走过七年、略显疲态的综艺中最受关注的人物。华师大历史系教授许纪霖是刘擎多年的好友,在他看来,刘擎之所以“出圈”,是因为他和其他导师展现出了明显的差异,经济学家薛兆丰代表了一种现实主义的工具理性,蔡康永代表了贴近生活和大地的感性,而刘擎是从抽象的哲学精神世界中降下来,去俯瞰现实生活里那些具体的问题。他补上了这个节目长期以来缺乏的理论性视野。
刘擎成为《奇葩说》导师  图源网络
陈铭对一期节目印象深刻,辩题是“30年后的自己给现在的自己写了一封信,要不要看?”刘擎的立场是不要看,他使用一个政治哲学的“主权”概念:“看了,会让你的人生进入到双主权时代。”“双主权是一个非常短的表达,但是他就把那种悖论感、挣扎感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谁为你的人生作主呢?现在的你还是30年后的你?你在里面来回摇摆,无所适从,就三个字,击中所有矛盾的靶心。”陈铭说。
在陈铭印象里,引经据典、使用陌生概念、掉书袋都是奇葩说这个场域不受欢迎的表达,会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但刘擎始终没有留下这种印象,他觉得原因可能在于,即使掌握了那么多思想工具,但刘擎身上始终没有流露出知识的优越感和傲慢感。
“他知道没有什么是绝对正确的……所以他不会有高高在上的那种绝对压迫性,也不会有那种要誓死捍卫某种真理的东西,他往往是淡淡的、柔柔的,我讲给你听,我也愿意听听你相信的,他是一个包容的、尊重多元的人。”
尊重第一人称
说理常常蕴含暴力。如果参加过大观学术小组的研讨会,会充分领略这一点。
用小组成员、外交学院教授施展的话来说,每次开会都是一个“互殴”的过程。小组的每一位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小有所成,一位学者发完言,其他学者会从自己的学科角度指出他论证中的漏洞和盲区,“你会被怼得体无完肤,感觉没面子嘛,你就会拼命反抗,然后接下来你再去找下一个人报仇。”施展说。
刘擎加入大观的第一次发言就遭遇了这种“围殴”,他后来感慨:“从没见过以这种方式开会的。”施展记得,在被劈头盖脸“围殴”时,与大多数学者不同,刘擎很少与人发生意气之争,“他看上去总是慢条斯理的,不急也不恼,但是头脑思路极其清明,一层一层反驳你,把你对他的批评抽丝剥茧,说出你的问题在哪。”施展说。
华师大历史系教授唐小兵见过很多具备权威性人格的学者,“自以为是的、唯我独尊的,有人会自己把自己当领袖”,但刘擎在学术场合“有点像苏格拉底一样的,他不断地扮演一个质疑、追问的角色,澄清自己的立场,把学术议题往深的地方去推进。”
在很长的时间里,刘擎的办公室里都贴着一张英国哲学家伯林的黑白照片,他穿着西服,戴着黑框眼镜,以手支额,垂眼看书。
刘擎办公室里贴的伯林的照片  图源网络
伯林是20世纪杰出的自由思想家之一,极富洞见地区分了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提倡价值多元主义,认为应该以自由宽容的态度维护多元的价值追求。刘擎深受伯林影响,曾翻译过《以赛亚·伯林的遗产》,写过很多篇关于伯林的论文。
中国政法大学政治学教授李筠告诉我,他和刘擎是差不多20年前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上认识的,当时的李筠还是硕士生,刘擎在上海入职不久。他们在小宾馆的房间里抽着烟,聊伯林聊到了半夜,李筠觉得伯林写文章有些絮叨,云山雾罩,像是一桩桩让人迷惑的悬案,那天晚上刘擎帮他破了好几个“案子”,“你一听就知道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研究和理解伯林,”李筠说。他还记得,当那些破案线索获得认同时,刘擎的脸上神采飞扬。
伯林曾在《关于偏见的笔记》里写过,英国传统中最有价值的因素——或最有价值的因素之一,正是那种摆脱政治、种族与宗教狂热与偏执的相对的自由:与你不同情甚至根本不理解的人妥协,这是任何一个体面的社会必不可少的……过一种虽有所不同却完全是人性的,值得爱、尊敬或至少是好奇的生活,是可能的。
刘擎觉得伯林对他的影响在于:“我们要真正理解他人,要理解他的意愿和观点的来由,他的来由可能跟我们非常不一样,而且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意愿有什么好处。他的看法也可能是错的,但是这不意味着这不是他真实的意愿,最终,你要尊重第一人称视角。”
裘德记得,在《西方现代思想》的答疑环节,曾有观点偏激的听众提了个不太善意的问题,另一位维护刘擎的听众和他吵了起来,刘擎看到了之后,认真地回复了两人,“他讲了他对这个讨论的看法,还回应了最开始那个人的质疑。他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网络喷子,反而用一个非常温和又非常讲道理的方式答复了他。”
裘德告诉我,她原本是个有点急躁好辩的人,“不一定赢,但一定要显得我特别正确,”但是在读研和打磨课程期间,刘擎的一些做法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她,“我现在在网上和人争论的时候,快速打字的时候就会想起来,要好好说话,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刘擎觉得,认真对待反方立场,始终保持犹疑和不确定,也许是一个开明的学者内在的品质,“总是认为真理、真相、理论是一个试错的过程,有终极的真理也不是你一个凡人能把握的。就是我们总是保留可塑性,人是可错的。”
在《西方现代思想》结课时,他说了一句话,如果大家从这门课上只记住一句话,他希望那句话是,“人类因为理性而伟大,因为知道理性的局限而成熟。”
“那不是我喜欢的生活”
在奇葩说的第二期,刘擎遇到了一个意外状况。
那期录制时间很长,现场进入了疲惫状态,主持人马东为了调节气氛,请刘擎和薛兆丰打了一场表演赛,辩题是“学哲学,还是学经济学更容易找对象?”并且规定让他们都为对方学科辩护,刘擎的持方是,学经济学更容易找对象,薛兆丰则相反。
刘擎并没有多少准备,他以为那会是一个和薛兆丰变相夸赞对方学科的过程。但薛兆丰“心有城府”,他说:“为什么学哲学更容易找对象?学哲学让人看上去很博学…很容易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学哲学的可以一事无成,而且于心无愧……”
刘擎愣了几秒钟,反应了过来,之后迅速调整了策略,“薛老师论证的不是学哲学更容易找对象,而是学哲学更容易当骗子…为什么学经济学的人的更容易找对象?他们把所有的事物看成是一个大市场,里面有成本、机会、收益,他咔咔画曲线,比如说薛老师追求三个对象,画三条曲线一比较,然后,嗯,got it.”现场笑声、掌声和口哨声同时响起,那场对战后来成为成为奇葩说最精彩的场面之一。
刘擎后来告诉我,在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更年轻的时候,二十啷当岁,站在舞台中央,充满激情与斗志地演讲,那个他和现在的他截然不同,那个他骄傲、强势、自以为是、“自以为正确”,“现在看到那个“我”,会觉得有点讨厌吧。”他说。
2018年5月25日,刘擎在华东师范大学涵芬楼参加 “我的1978”对谈   图源网络
1978年,15岁的刘擎从青海考到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读化学工程专业。他成绩极好,父母对他的期待是成为一个工程师,为当时的社会理想-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他也对此坚信不疑。
少年心怀远大的抱负,对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充满信心,这种信心有时近于傲慢,他会嘲讽文科的同学:“我们学的科学技术领域,几百年来获得了多么巨大的进步,简直就是日新月异啊。你们文科生在干什么呢?忙了2000多年,到现在还是在引用孔子、孟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还是在研究那些老问题,不觉得丢人吗?”
然而,那种信心在某一个时刻出现了微小的裂缝。学校有一次请一位国外的历史学教授来讲课,刘擎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位历史学教授的名字,但依然记得对方站在台上讲的内容:1900年元旦的时候,西方人很乐观,相信现代化的力量会带来光辉灿烂的前景。但没过几年,一战爆发,接着是二战,接着是核危机、冷战、经济危机、文化危机、个人的精神危机交错缠绕,那些危机到现在都还没有过去。
对于现代化的反思,是刘擎闻所未闻的问题。他甚至发觉自己并不明白现代化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我就像是一条生活在水里的鱼,却从来没有反思过我生活的这片水。”他说。
自那之后,刘擎开始对人文社科领域产生兴趣。某种程度上,那是一个恰逢其会的转向,他赶上的是炽热的、充满理想主义的1980年代。那几年,他读了很多庞杂的书,看11卷本的莎士比亚,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暑假读完了《约翰·克里斯朵夫》,图书馆不能借出的书,就站在那里一个下午看完。他不确定将来要做什么,于是尝试很多事情,写诗、写戏剧,演讲、做文艺评论,还写过小说(被退稿了),“在80年代我是一个很喜欢玩的人,有一种恐慌,深怕错过什么的恐慌,小时候就有这种害怕,他们一起去动物园怎么没带我,成年之后也是,学校里搞诗社、戏剧社,我什么都不想错过。”
1985年的刘擎  图源网络
做得最好的也许是演讲。他梳着当时最流行的五五开发型,谈炙热的恋爱,把爱情写在诗里,手握一卷16开的杂志,站在舞台中心深情地朗诵。他从来不背稿子,现场发挥是他的强项,因为写过戏剧的关系,他总是能找到更有力量、更具煽动性的语言,慢慢的,他变成了上海演讲协会的“一哥”,协会的顾问之一是文学评论家、和钱钟书齐名的王元化,时任上海宣传部部长,老先生很喜欢他。
因为演讲才能和文艺天赋,刘擎渐渐有了名气,也有了一批“粉丝”。1983年10月,上海团市委组织“振兴中华演讲团”,刘擎去北京向团中央、清华大学、人民大学等汇报演讲。他结束演讲回到上海的第二天,《文汇报》的头版发表了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和评论员文章。他后来回忆说,当时感觉“生活在一种特别耀目的光环之中。”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好像不是自己。”刘擎说,他记得王元化先生有一次曾问过他,“你特别聪明,擅长旁征博引,但你引用的那些话,你准确理解了吗?”
那次巡演之后,刘擎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演讲渐渐生出疏离,他并不确知自己未来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但却模糊地明白,继续走下去,“不是我喜欢的生活”。 
对刘擎来说,青年时代也许是一个确定性被逐渐瓦解的过程。他笃信的、为他博得名声的,都在某一个时刻逐渐淡出,让他从潮流中抽离出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很多年后,他在《中国有多特殊》的自序里写道:“我们是谁?我们追求的理想生活图景究竟是什么?在新的地平线上,许多确定无疑“原本如此”的信念与感知,会遭遇到“为何如此”的疑问,或者“未必如此”的困惑,甚至“不必如此”的否定。”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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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谷雨实验室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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