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篇文章的标题原本不想加上“我”字,但转而突然想到不加“我”字,会让人不舒服,语感很重要。如果我的标题是“如何写哲学论文”,就有些不真实,甚至不道德,因为似乎在说“我教你如何写论文”,似乎论文有某种标准的写法,掌握了这个标准就像学会了操作技术,这是骗人的,因为有标准的操作技术相当于可以复制,它似乎适用所用人,但哲学论文既然属于个人的思想,孤独的行为,那么它其实相当于一门手艺活,是自己悟出来的,它只适合我自己。

在这个意义上说,既然写论文不属于一般情况,我就不必在意别人如何写论文,因为那只适合别人。当然我可以提出建议:哲学论文不是自然科学论文,不适于标准化。我宁可把写论文的事情类比为艺术创作,画家用色彩与线条,一个处于写作状态的思想者思考问题,做假设、推测、甚至虚构。哲学与艺术创作或写作过程的共同特征,在于时刻处于上手状态,思想的线条正在发生,而且随时会改变。
“我如何写论文”只适合我自己。我对论文出台过程中遭遇的某些题内或者题外话的一些些偏激想法,也是如此。
那么,匿名评审,好不好呢?说它好,在于它评出的论文潜藏着某种标准。说它不好,在于它会淘汰极有思想个性的论文,类似卢梭的《论科学与艺术》那样完全没有引文只有自己想法的论文。
写论文或写学术书,首要的,一个成文的说法是选题(目),我觉得这很可能形成误导,因为它非常容易又是一种一般情况、普遍抽象的命题、观念,甚至是事先的立场,尽管这种情形往往难以避免,但我想说的是,题目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重要,它只是类似一个标签或者装饰物,文章的内容或者打开包装后的“货色”才重要。
我的做法是,文章题目是思考小问题或思想细节问题之后的某种概括,这能使衣服(如果文章题目相当于我们的衣服)合体,而小问题,似乎诞生于读到某句话时产生的会心一笑。但是读者不要误会,这个会心一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产生的。为了诞生某一种对自己而言的新灵感,我得有种种思想的积累,我必须处于长期思考问题状态,专注某个问题的时间越长,下笔越快。
至于论文如何写?具体到第一句话怎么写?如何划分小标题?——所有这些,只是形式上的要求,我不把它们当成某些外来的形式要求,这会对我形成毫无必要的压力,使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与文章内容无关的方向,这就像衣服不重要,身材才重要;脸蛋不重要,精神气质才重要;思想的老好人不重要,思想上的锋芒或者咄咄逼人才重要。以上形式上的要求,要化解为自然而然,要把经历花在不由自主地思考问题,此刻我们处于思想的内部。
怎么做到创造性地理解他人的思想?那就是在我们赞同所读著作的某种思想的情形下,设想某种相似性,做类比,将某种思想场景延伸到别的领域,沿着所思问题的线索走极端,走到哪个领域,就是哪个领域里的哲学问题。但这样做,顶多只是一个有才华的学者,还不是思想家。
怎么提出思想的细节问题呢?具体在行文中,就是连珠炮式的提问,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先不必回答,只是提问。这些问题之间,有某种不相似的相似性。这里的不相似,就是思想的细节。这些提问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而不是从哪里抄来的。在通常的情况下,如果你第一个提问想得透彻,就不难提出第二个问题,乃至n个问题。
怎么写才会让人感觉文章流畅呢?这个事情根本就不是通过特意可以解决的。特意,就像是照相时的摆拍,但一切好照片都是抓拍出来的。被抓拍的人,当时没有特意摆出某种做作的姿势。那么,文章写得流畅的人,既相当于这个被抓拍的人,也相当于具有一双慧眼知道抓住某个关键的瞬间场景及时按下相机快门的人。文章写得流畅,既包含不知不觉,又是一种自主的选择词语与问题的思想行为过程。但必须写得快,写得越快就越流畅,而且还非常逻辑,这似乎奇了怪了,但事实就是如此。
当然,文章的流畅并不意味的一味地瞎说乱说,其中有思路的逻辑,它有点类似修辞中的排比句,得排山倒海般地涌来,而且一浪高过一浪。以上我提到提问的过程是一连串的看似相似其实不相似的问题,它由问句组成。触类旁通,句式还可以是肯定的,或者反问式的。例如,由一连串的“难道不是”组成。当n个“难道不是”一鼓作气写出来时,其间的关系不可能不流畅——为什么我在此处不写“期间的关系是流畅的”?因为语感,对词语的感觉。“不可能不”比单纯的肯定句式更有力量,但我这里主要并不是在讲修辞,而是讲思想本身,要将思想的句子写的有力量,才会感染读者。
还有一个细节,与我们的心理事实有关,写得快的人,往往像克尔凯郭、萨特、德里达那样有思想的偏执(狂),甚至德勒兹所谓“精神分裂”症状,这是某些精神正常人的“神经病”:他们能同时想到好几个问题,往往是刚写完一句话,或一个问题,就迅速联想到与此似乎不沾边的另一句话或者另一个问题了,就好像这个过程不是论证问题而是描述思想情景。这种情况,有写作经验的人经常会遇到。
此刻,我们处于思想与写作的十字路口。在具体操作上,比如我们正在讲述一个段落的内容,此刻精力往往并不集中,这种讲述之所以会使我们溜号走神,是因为此段落的问题我们已经胸有成竹,甚至已经大致上被解决了,我们只是在填补细节。那么,就会临时产生某个转弯的问题,另一个意向方向的新问题,而此时此刻,如果我们只是埋头此段落的写作,就非常可能会在此段写完了的时候,忘记刚才走神溜号过程中突然的别一灵感的新问题。即使没有完全忘记,等写完此段落后再重拾刚才想到的新问题时,它已经不是新鲜出炉的了。
但是,就像炸薯条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那么,我的做法时,可以在一个段落刚开个头写几句话,虽然还没有写完,却可以直接按照新灵感开头写第二个段落,因为炸薯条要趁热吃,口感才好。之后,再返回刚才的段落,那个思路是可以接上的,因为我在刚才段落开头的几句话,相当于已经给出了数学方程式,接下来的工作,只不过相当于带入具体的数字做某种计算而已,它只是解题,而不是对于数学本身进行提问。
那么,凡事走极端才有意思,以上的情形还可以蔓延扩展:为了思想的流畅,可不可以“一口气”(不是指在一天甚至几天一月半年之内,而是指连贯性)先写出很多文字,比如说十万字甚至二十万字,分段落但是没有大小标题,不让大小标题限制或者框住思想的流畅,等全部文字写好之后,再把大小标题补上。我怎么做的根据是,其实所谓思想,就是片断思想的连接,这些连接处于有界限与无界限之间,其间的思想,是有节奏的,就像思想的呼吸,不可以从外部强行给出一个断然的休止,因为它不可能真正结束,否则思想就像生命的呼吸一样由于窒息而死。
不要追学界的所谓热点话题。这些所谓热点话题,可以是碰巧我也在思考某个其他问题的时候连带上了,这可以,但不要特意追热点,因为那不是自己原来的问题思路,那是别人设计出来的,有人愿意去追捧而已,就像时装,流行一阵子,又流行别的了。如果一个社会中,人们的穿戴都追求流行时装,那说明这个社会里的人缺乏着衣打扮的个性。如果时装流行期越来越短,以至于根本就没有流行的颜色,那说明审美趋于多样化。思想与写论文也是这样,既不能跟着那些流行的题目,也不要特意将因为没有人写过某个题目,作为选择的标准。
怎么才是具有独创性的思想家的思考与写作方式呢?这就是思想家。例如,德里达是这样思考的(这种思考,当然受到海德格尔的影响,但德里达说自己与海德格尔之间,有着微小的却是本质的差异。这个本质差异,我理解为德里达捡起海德格尔射出的一支思想之箭,转而将它射向别的方向):当以往哲学家在思考哲学问题时,他们会习惯性的问“这是什么”——这当然是广义上的说法。
如果你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学者,就会发现与“这是什么”类似的其他习惯性问法:你这篇文章的选题是什么?中心思想是什么?中国哲学是否有合法性(这是一个学界的时髦话题)?未来哲学的任务是什么(这个话题也很时髦)?康德著作中的“自由”到底什么意思(时髦)?海德格尔著作中的“Dasein”到底应该翻译成哪个汉语词才恰当?(时髦)?“being”到底应该译成“是”还是“存在”(时髦)——所有这些提问,都是与“这是什么”相似的提问方式,它要求回答一个准确的“应该”。如果你不质疑这种提问方式的前提“这是什么”,而是试图通过勤奋专研与博览群书,回答一个准确的“应该”,那么无论你多么刻苦,你最多只是一个好学者,而不是真正的思想家。
这是什么——what is,其中的is是关键,它是Being的变形时态。那么它其实是对Being进行提问,但是在海德格尔之前的哲学家,从来没有问到这个具有开创性的问题,而是直接从what is或者Being出发,回答问题,那么在场的哲学问题,都是有关“什么”的,无论是具体什么(精神、物质、主体、客体),它们都是一个现成在场的观念或者概念,而论证与推演的过程,就相当于“关于什么的什么”或者“在场与在场的关系”或者希望实现某个理想、实现某个目的、追溯到某个根本原因或者初衷,如此等等,这才是问题的实质。这个提问方式,是从古希腊哲学开始的,哲学家们询问:这个或者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意义)?但是,这样问问题,相当于把思想的结论当成思想的出发点了。
那么,开创性的问题,应该对于“what”的问题进行提问,也就是回到更早:思想的真实过程果真就像“什么”主导的方式进行的吗?不是的,在思考“什么”之前,有更古老、更深刻的原样思想事实的活动,它不以“什么”(或者说“已经知道”)作为前提。
换句话说,思想总是以某种方式思考“什么”。“方式”本身并不是“什么”而只是导致什么。由于传统哲学把方式混同于什么,从而哲学史有一种缺失的或者说从不在场的思想,它是传统哲学之路上一个明晃晃的障碍物,但是历史上的哲学家们却视而不见,生硬地将原本凹凸的思想抹平了。
传统哲学的结果怎样呢?就在于它只是停留在思维的形式本身,因为它旨在什么(以概念的形式体现出来)的意向是一个空洞的意向,在空洞意向本身或者概念形式之间做推演,就像是演算数学题。它从一开始,就处于一种已经知道了什么的状态,但真实的思想过程是凹凸不平的,即我不知道,我得推测、想象、甚至虚构。
以上在场所缺失的,是在场的思想形式出现的前提,它返回思考的瞬间、就像思想的眼神与眉眼,就像是思想的身临其境与亲身体验,就像清晰明白的观念源自于心情的模糊与神秘,就像概念原本来自思想的形状、图像、隐喻等等,只有当它们被说出来或写出来时,才形成“什么”。
那么,我们现在说,传统哲学是由概念组成的,而一种具有开创性的哲学是由思想的图像-场景组成的,于是哲学剧场化了,它有思想的情节甚至角色。
所谓哲学剧场,就是转换思想的舞台或者德勒兹所谓平台,连接起陌生思想之间的关系,就像我们欣赏思想的话剧不可能预先知道其中的情节一样,我们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这符合思想的真实和论文写作中的真实,这样才有观看与写作的欲望与趣味:
就要来的,就要发生的,总是别的——意外的思想事件,它危险而兴致勃勃,从来不属于一般情况。它缺失,不曾在场。这很诚实,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但不必像维特根斯坦那样“对不可说的东西保持沉默”。现在一种开创性的哲学态度,在传统哲学缺失的地方没有保持沉默,说那些似乎不可说的,而且它仍旧属于哲学思想,而不属于宗教。它建设新思想,它是正在发生着的活生生的思想过程,德里达说它就像写作过程的笔迹,我也可以说它是在电脑键盘上敲字,一些事先没有想到的念头不可思议地争先恐后自己跑出来了。
如上思考,就属于思想家式(德里达-德勒兹-海德格尔)的思考——思想,就是现在开始思想。现在的思想永远是差异的思想,因为现在不是变形的过去,将来也不是变形的现在,各个时间点平行,偶然交错,它们是不同是思想实验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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