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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选自《经典与解释13:色诺芬的品味》(刘小枫主编,陈戎女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作者为鲁宾(Leslie G. Rubin),高诺英译。此次推送删去全部注释,有兴趣进一步研读的读者可查阅原书。
《居鲁士劝学录》一书精彩纷呈,本文意欲择取其中之一而探讨之,期望不虚此行。综合考虑之后,我选择了庞娣娅出场的章节。首先,此人被誉为全亚细亚绝世独立的美女。关于她的传说引人入胜,她的举止雍容高贵。重要的是,这部著作中以哲学的本质为主题的对话共有两次,其中一次就是因她而起。在那次讨论中,居鲁士和他的朋友阿斯帕思谈论了灵魂中情欲的饥渴所引发的诸种后果。其次,第二次哲学对话的参与者是居鲁士和朋友逖格拉尼,他们一起探讨了畏惧,和它那令逆忤者驯顺、狂傲者谨慎的威力。这两次哲学探索之间显然存在重大关联。第三,如果未能高屋建瓴地统揽这部史诗之作,我将很难确定这两次谈话在色诺芬所有教诲中的地位。
居鲁士的政治制度也渗透着他对爱情的看法,笔者将探讨他的这些思想。庞娣娅被俘之后的讨论和事件只是隐喻,暗示着居鲁士从此掌控了庞大的军队和帝国。然而,庞娣娅的故事至多是一个真实的试验——居鲁士为了争取和保持臣民们的忠诚而做的尝试。通过深入分析这个隐喻和试验,我将指出那段以爱为主题的对话如何表明了色诺芬的政治意图——既阐释又批评居鲁士在政治统治上取得的成就
《居鲁士的教育》
[古希腊]色诺芬 著  沈默 译笺
华夏出版社/2007
《居鲁士劝学录》开篇就提出了笔者正要考察的论题:大多数的政治统治的确树立不久就夭折了。居鲁士是色诺芬和同侪所知的唯一这样一位君主,他使“万民咸服,万城俯首,万国来朝”,尽管“有些臣民处在天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要走上数日或累月的路途才能一睹居鲁士的丰伟;有些人从未有幸一睹圣颜;还有一些人心里明白他们此生肯定无缘同居鲁士相见”。人们普遍认为,《居鲁士劝学录》并非信史,书中的居鲁士和波斯纯系子虚乌有。色诺芬以历史纪传体的形式,生动逼真地构造出这位伟人,这位举世闻名的征服者在波斯和米底亚所接受的道德和处事教育,以及居鲁士征服和治理他那庞大帝国的生涯。究竟是什么使得众人甘心拜倒在一个陌生人的脚下?又是什么使得居鲁士的统治如此地招人想望且几乎不可抗拒?身陷居鲁士军营的庞娣娅引发了一场有关情欲之爱的对谈,这场谈话看似偏离正题,却是解答上述疑问的绝好契机。
色诺芬好像撇开了主要关注点——帝国的创立和居鲁士的领袖才能,转而叙述了一场有关爱情和爱之威力的谈话,这正是我们将要透彻钻研的选段。依照全文脉络,庞娣娅的故事发生时,居鲁士已经接受了双料教育,他既在父亲治下的波斯学习过严正的君子作风,又在外公统治的米底亚受到纵欲的熏陶——身为独裁君主就可以满足自己的任何欲望。居鲁士的帝国征服事业始于一个附属国——阿美尼亚爆发的叛乱。他前去平定乱局,继而开进了阿苏里亚人的国土。就是在这样一种语境中,居鲁士的友人——阿斯帕思及其情爱韵事突然插入,可谓幽默之至。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居鲁士劝学录》简直就是一部历史传奇。但是,依我之见,这些段落并未离题,它们对于理解居鲁士的事业非常重要。关键是:尽管色诺芬在本书末尾明确表示他不大欣赏居鲁士的统治,但他笔下的居鲁士显然具备一个领导和统治者的资质。有人会反驳说,居鲁士的失败可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未能好好教导其子,以便有朝一日接替王位。与此相反,我认为庞娣娅的遭遇确然揭示了色诺芬之所以拒斥居鲁士之统治手法的缘由。
奈伟主张庞娣娅对认识居鲁士的统治至关重要,她代表着居鲁士的下属们对美和高贵的至高追求,而居鲁士不会准许这种追求付诸实现。爱欲在奈伟的分析中同样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本人的解读方式和目的则不同于他。
我没能在这部著作的前半部找到任何与爱情和情事相关的片言只语,满眼都是些居鲁士广结缘好、和睦家庭之类的事情,再者就是他雄心勃勃、紧锣密鼓地为统兵掌权所做的准备。除了他的母亲,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料到居鲁士会有登峰造极的那一天。他保持着一副不屑对同性恋行为指指戳戳的样子,就在同阿斯帕思的谈话刚结束后,他还拒绝接受一个新盟国献上的公主。如果居鲁士这个时候创建一套“爱之效用”的理论,它将十分有趣,而且绝对正确。他肯定以不同于寻常年轻人的方式沉思过这个主题。
色诺芬(前440年左右前355年
庞娣娅出场
庞娣娅的故事开始于第五卷。让我们结合上下文来开始我们的细读。第四卷临近结尾时,居鲁士与他的劲敌——阿苏里亚大军初次大规模交锋。波军大获全胜,满载战利品而归。他将一大半所得都分发给了非波斯籍士兵,藉此收买忠心。他在命令中宣称,之所以如此分配,乃是为了报答和满足盟军、向诸神致谢、犒劳居阿克萨瑞思——米底亚国王、居鲁士的舅舅、一个脾气火爆的主儿、居鲁士大军粮草供应的最大靠山。居鲁士一贯宣扬的勇者受赏原则在此处没有提及,不禁令人称奇,然而它不可能只适用于波斯人吧?这条论功行赏的原则既然没起作用,那么,岫卡尼亚和米底亚的装甲部队将平分战利品,也许会象征性的剩给波斯人一些杂碎之物。米底亚人还没有选择国王的赏赐品就已经从居鲁士的奖品中挑出了所爱之物。这一举动违反了居鲁士的规定,但他并未加以制止。他获得的最珍贵,最光荣的回报是军心,他将其紧攥在手,不许他人染指,遑论查验。这个收获除了为他蒸蒸日上的声誉锦上添花之外,也使他在日后的军事征伐中如虎添翼。
在第四卷结尾处,阿苏里亚国王死了。不计其数的阿苏里亚人及他们的盟友、连同军营、大部分粮草统统落入居鲁士手中。居鲁士还赢得一个新盟友——葛布鲁阿思,此人同新任的阿苏里亚国王有宿仇。第五卷的开场相对平静:居鲁士赠予居阿克萨瑞思的一个属僚一名乐妓,这个人在沙场上并没立下了什么汗马功劳,赏赐纯粹出于居鲁士的恩惠。接受了礼物的米底亚人声称,他会更热切地追随居鲁士,而不是呆在家里。感激之情加上对乐妓技艺的陶醉使得这个追随者决心为居鲁士效劳。先前,居鲁士曾千方百计地培养他者对自己的感恩情结,包括他的波斯友人、他的盟友、甚至包括那些屈服于淫威的人们。他花样百出地施展仁慈大度之品德,以加固他人的效忠之心。居鲁士的手段有两种潜在的危险:要么那位米底亚人如此迷恋乐女,享贯了天平宴乐,从此就会无心战事;要么对这种消遣日久生厌,会向居鲁士伸手再讨其它赏赐。无论如何,居鲁士看起来要急切地喂饱所有同伙,他慷慨至极,孜孜不倦地取悦于那班人。只要一名乐师能够达到目的,他会眼也不眨地送出。
接下来的内容如下,居鲁士召见阿斯帕思,并请他悦纳一种最珍贵的钦赐——庞娣娅,“传说中亚细亚姿容绝世的美女”,苏卅的阿波拉达塔思之妻。米底亚人阿斯帕思在孩提时代就与居鲁士结为好友,当时居鲁士在他外公身边,也还是个孩子。当居鲁士为了完成一个波斯君子的法定教育而不得不回国时,他送出一件华贵的礼袍,那件礼袍本来是米底亚老王送给外甥的礼物,只有极其受宠的人才有幸得到如此御赐。色诺芬没有点明居鲁士将礼物转赠给了谁。我们对那位受赠者一无所知。直到庞娣娅出场后,我们才知晓了他的名字——阿斯帕思。只有从下面的故事中我们才能窥探阿斯帕思的特点及他与居鲁士的关系。切断了同居鲁士的联系,这个人物将黯然失色。在对话时,阿斯帕思每每被作者称为“这位年轻人”,但他不可能比居鲁士还小。莫非这种称呼直指他的幼稚轻信?居鲁士请阿斯帕思照管倾国倾城的庞娣娅,似乎表明他完全信任这位年轻的朋友。这个结论似乎不大妥当,因为居鲁士深知庞娣娅会腐化任何人,哪怕他心如磐石、矢志不渝。尽管我们还不十分明白居鲁士如此安排居心何在,但阿斯帕思接受这个任务之后的下场肯定能够揭示居鲁士的某些用意,居鲁士想必早已算准了朋友日后的行为。
Panthea, Cyrus, and Araspas, 
1630s painting by Laurent de La Hyre
阿斯帕思似乎不大相信居鲁士会派给他这样的任务。他曾亲身参与俘获庞娣娅的行动,而居鲁士与那位绝世美人却未曾谋面。于是他努力让居鲁士感受到那个女人的美。他在言谈之间极力推崇她的身体之美。叙述当时的情形时,他的言辞中也洋溢着对她心灵之美的赞叹。尽管她可能只是企图逃脱查验,她也没有摆出一副高傲自大的样子,她打扮成奴隶,戴着面纱。当捕人者闯进她的帐篷时,她低头凝视着地面。凡是看到她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而不消她口吐一言或者手挥一寸,高尚的德行和娴雅的举止使得混在奴隶群中的她犹如万绿从中的一缕丹红。她那女性的美德重在情态而非举动。落入敌手后,庞娣娅大哭起来。这时阿斯帕思的一个同伙试图安慰她,劝说道,她将成为另外一个男人的掌上明珠,那个男人比她那享有盛誉的丈夫更英俊、聪明、更有权势,总之比她丈夫有过之而无不及。哪知这番好话弄巧成拙,并没有使她的忧愁释然,反而令她号啕大哭起来,并撕扯自己衣服。(稍后我们就可以知道她对丈夫及其荣誉的忠贞不渝,这样一来,庞娣娅就会更加痛苦,不但因为自己身陷虎口,她还为丈夫的耻辱而痛心。)阿斯帕思对庞娣娅的痛楚视若无睹,津津乐道她的美丽——她衣衫褴褛、悲苦不堪时的可人模样,并且打保票说她确实不愧为全亚细亚美丽无双的美人。大概因为阿斯帕思从未体验过沦落为奴的痛苦,他为居鲁士效劳,截至目前还没有遭遇过什么苦楚,也无需作出什么重大牺牲,所以他无法理解这一点:正是对命运的不盲从极大地拔高了庞娣娅的美丽或高贵
居鲁士和阿斯帕思坐而论爱
居鲁士,与阿斯帕思不一样,他打着服务子民的幌子,实际上却喝来唤去地使唤他们,而他本人极力避免受任何人支使。他一定能体会到庞娣娅被俘时的悲痛,尽管他以相当超然事外的口吻来谈论她的美丽和用处。首先,他向阿斯帕思声明(以宙斯的名义发誓)他从未见过那个女人,“宙斯在上,”他也不打算去见她,“即使她美得如你所言。”居鲁士强迫自己淡化庞娣娅姣好的容貌,他为自己的举动所做的第一次解释表现了他对自己灵魂和人类欲望的洞察:他声称生活忙碌,无暇“她”顾,一旦一睹芳容,他就不得不为此奔走了。这就是说,他已经断定,绝世美貌会引诱人们荒废重要事务,即便意志坚定如他居鲁士一般也无法免俗。一个决意征服天下,克服灵魂所有弱点的居鲁士形象更加醒目。夺取阿苏里亚人的领土,创建一个宏伟的帝国才是居鲁士真正的目标。克制肉欲可能只不过是手段而已,一旦达到真实的目的,手段就可以弃如蔽履。居鲁士丝毫未提起为情欲所驱或者夺人之妻是龌龊或不义之举。他向那些忠实的随从们郑重承诺,他的帝国将会满足他们各种欲望。
我们一定看得出来,单凭着阿斯帕思对庞娣娅的美丽或高贵的一番盛赞,就已经使居鲁士动了一睹芳姿的念头。仅从他从未与她谋面这一点来看,居鲁士意志之坚就已经非比寻常。他也为美貌深深吸引,这有害于他的军事征伐。居鲁士似乎认为,即便只是看见庞娣娅,认识她,都需要难以置信的克制,并且会瓦解他的独立自主。
居鲁士的朋友论证道,美丽并非灵魂的樊笼,不会妨碍一个人的利益和前途。阿斯帕思的论点要求一种根本的区分(也可能只是虚假困境),即世上的事物一分为二,面对其中一种我们只能作出本能的回应,而另外一类在人的掌控之中。引入一种渐趋显要的对比之后,阿斯帕思说道,大火只会烧伤那些贴近它的人,决定爱一个人属于个人选择。在人类的实际行为面前,这种区分很难站稳脚跟。一些人喜爱某些美好事物,另一些倾心于另外一些美好的东西,但这些都无法证明一个人只会选择心爱之物,就像他选择衣服或鞋子一样,也不能否定美丽在人类灵魂的情欲部分可以激起不由自主的迷恋。爱美乃人之天性。阿斯帕思举出的相关事例作为佐证,证明人类天生具备控制爱情的能力,他的证据是宗教和禁止乱伦的城邦律法。那些律法的存在本身就表明:彻底灭绝情欲比登天还难,无论通过自制还是律法,人类还是天神。
Anonymous portrait of a Satrap of Asia Minor, around the time of Cyrus the Younger. From a coin of Ionia, Phokaia, circa 478-387 BC
从完全相反的后果出发,有人会质疑阿斯帕思所列举的那些在人的控制之外的事物,诸如饥、渴、冬天感到寒冷、夏日甚觉炎热。居鲁士的军队纪律整肃到如此程度:即使供给缺乏时,士气也依然高昂,而且能够抵制得住那些我们在今日高科技时代仍然称之为本性趋之的东西,这种成就全赖将领们长期熏陶于其中的国民教育。居鲁士带领的这班自我约束和纪律严明的波斯人马做到了一件在一个米底亚人看来绝不可能的事情:禁止一个没进食的人感到饥饿。从另一方面看,居鲁士常常以食物或其它肉体享受犒赏自制、守纪或勇敢的下属。他还必须给他们什么?荣誉和晋升比起物质奖励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居鲁士的双面意图再一次左右了他的行为。
居鲁士反驳了阿斯帕思,他认为身陷爱欲之中的人无力脱身,无力抗拒它的威力,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田地。等他们意识到身为奴隶乃“滔天大恶”时,已经跌入所爱之物的辖制中了。这些痛苦的受难者可能会呼天告地,立誓要从自我摧残的困境中挣脱出来,但他们发现“一种更强烈的欲求捆绑着自己,满足这种欲求的愿望比挣脱铁镣铐的欲望更热烈”。他们心甘情愿地受情人摆布;不顾一切地讨好情人。的确,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供奉着“主子们”的权威。这些爱情的受害者们仿佛只是在抽象的意义上明白“身为奴隶乃罪恶”的道理,而对自己真实的处境毫无知觉。对此作何解释呢?大概因为他们的遭遇属于特殊情况,由爱情导致的主仆关系中,主人并不情愿当暴君,同时,奴隶也乐意将自己的自由拱手献上
阿斯帕思扬言,只有弱者在遭受奴役时,才会既无法竭尽全力地摆脱桎梏,又鼓不起自我了断的勇气,尽管他们巴不得一死了事。从某种意义上看,他在为这样的观点张目:只有天生盲从的人才会成为奴隶;天生就是君子的人能够约束自己对“金钱、宝马、美女”的渴求;这些君子们要么仰仗自己所精通的正义之道来避免陷入尴尬,否则干脆就自杀。阿斯帕思将受制于情欲和受缚于任何激情等同,渴望有所收获是他的主要例证。如果人们能够并且应该惩罚偷窃行为,那么法律就假定了小偷有能力干别的行当。假如一个人可以压制偷盗一个漂亮物件的念头,他就可能控制得了占有一个美貌女子的欲望。阿斯帕思毫不谦虚地现身说法:他曾见过庞娣娅,但他并未陷入绝望的奴役境地或者焦急地想占有她。相反,他像往常一样履行着自己的军事职责。
居鲁士回复道,只要假以时日,阿斯帕思或者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庞娣娅的花容月貌给绊住。阿斯帕思曾经以火喻爱,而居鲁士认为火焰并不会立即灼烧那些触摸它的人,对一种美丽或高贵事物的爱可能会与日俱增。让我们更深入地分析这个比喻:一个人要伸手体验一下大火对人体的作用,我们会斥之为愚蠢之举;以美来诱惑自己同时又期望安然无恙,也同样不可救药。冷静地回想一下人类的经验,两种行为都必然导致痛苦。居鲁士指出,火与爱之间的唯一区别是:美丽或高贵之物能够在“那些仅仅在远处撇过它一眼的人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点燃爱火,从而致使他们在爱欲中火烧火燎”。美丽或高贵作为一种不可小觑的力量,能以隆隆之势蔓延到远方,可以牢牢掌握那些深知奴役是“滔天大恶”之士,足以灼伤那些未曾谋面的动情者。
这场关于激情之危险威力的对话可谓激情四射。最后,居鲁士接受了朋友的宣言:他阿斯帕思能够抵御庞娣娅的美貌。之后,居鲁士选派这位年轻的朋友好生照看那位绝世美人,他解释道:“……这个女人将来会派上大用场”。居鲁士搞什么名堂呢?他很可能正在利用阿斯帕思检验自己的理论——爱之威力的理论。奈伟认为,居鲁士以此考验阿斯帕思对“肉体享乐”的抵抗力。这位研究者援引了一段原文——占领了阿苏里亚人的营地之后,居鲁士喝令手下暂时切勿大吃大喝,也不要劫掠,这么做是为了将来收获更大。居鲁士是否在暗示阿斯帕思,如果成功地看护好庞娣娅并且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就会得到更丰厚的赏赐?动用了阿斯帕思的自我克制能力,居鲁士用意何在?
Cyrus the young
色诺芬的读者必定早已预料到了:庞娣娅的美丽使阿斯帕思深深地陷入困顿之中。结局已经跑不出居鲁士的预算,阿斯帕思被爱征服,拜倒在庞娣娅的石榴裙下,疯狂爱上了她那美丽的身体和高贵的气质,即她的感恩之情和慷慨大方。色诺芬明确地赞同居鲁士的理论,但我们应该更深入地考察居鲁士所发现的情欲之爱的诸种特点。尽管公开认可了居鲁士关于爱情的思想,难道色诺芬就完全拒斥阿斯帕思的观点吗?
在这一对朋友的谈话中,奴隶的痛苦和落魄一直是老话题:庞娣娅身陷囹圄,且遭受了巨大的痛楚。作为一个自由的妇女,单凭她高贵的举止,人们一下子就可以将她从奴隶堆里辨别出来。居鲁士对比了爱欲之锁链和奴隶身上的镣铐,发现前者要威猛得多,它能够击败哪怕最强健的男人。进一步说,一个人只要跌入爱欲之中,他将无暇它顾,与一般的奴隶相差无几,失去了闲暇,甚至没有空闲考虑更重要的事业。即使与奴隶一般无二,即使那痴情至极的爱恋虚幻不实,当事人对自己的真实境况也是雾里看花,扑朔迷离。以上观点全都应验:阿斯帕思的意志招架不住,最终低下了头,而庞娣娅在沦落为囚的境遇下展示了迥然不同的高贵。尽管阿斯帕思视奴隶为懦弱的标志,任何一个高贵和优秀的人都耻于为奴,即便迫不得已而沦为奴隶时,也会力争解脱,但是他最后却身陷其中并且对自己的状况浑然不觉,这显然违背了他的初衷。
居鲁士和阿斯帕思还探讨了一个与奴役问题相对应的话题——自由或自主。如果阿斯帕思的观点正确,即爱情只俘获懦弱与卑贱之属,那么灵魂中定然存在一个区域,它足以粉碎爱欲的冲击。阿斯帕思第一个观点是:意愿、抉择、或者赞同和理智可以击退爱情的影响力。如果深思熟虑的谋划无济于事的话,恐惧(可能是对天神的畏惧)、律法,即外部力量一定会发挥约束效力。阿斯帕思的弦外之音不外乎如此:高贵之士通晓正义并遵循正义原则,而愚昧之徒只有在威逼胁迫之下才会正义地行事。居鲁士否认灵魂中存在那么一块推理或算计的部分,他的见解是:天下之人个个都随爱摇摆,任情作为。他也承认律法或风纪的确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要说它们能够抵消爱的力量,则他不敢苟同。
阿斯帕思的第二个主张中再添一道强硬的保障——惩罚。他要继续说服居鲁士相信爱可以被克服。法律只是一位冷静中立的仲裁者,惩罚就不同了,它是居鲁士或被盗者亲自对窃贼的惩治。通过将搏斗放置在最个人的层面,阿斯帕思无非想强调,君子凭借一己之力就足以抵制对金钱、宝马和女人的过度欲求。这就好比说,人自身有一道强大的力量,能够击败另一股势力,从而保证人的欲望发乎情止乎“义。”居鲁士持有异议,在他看来,坚定的意志终究要向美丽的魅力缴械投降,正像青枝绿叶也会熊熊燃烧一样。事实证明居鲁士对阿斯帕思的怀疑十分正确,他看起来对自己的克制力都没有十分的把握,因而不大相信自己能够战胜美丽之物的诱惑。奈伟声称居鲁士“完全可以驾驭自己的欲望”,但他从不在现实中检验他的自制,所以他拒绝看到庞娣娅,直到她的利用价值耗空为止。
布鲁尔认为居鲁士苦抑情欲使得他的生活都畸形了。因为生怕他的军国大业及其累累硕果仍然无法同庞娣娅的美貌相媲美,居鲁士干脆将自己与她隔绝开来。布鲁尔论证道,居鲁士不敢直面爱欲,这显然表明他看轻了帝国事业的好处。色诺芬敬佩苏格拉底不会为身体之美倾倒,同时他必定会诟病居鲁士的弱点,居鲁士的软弱肇始于对人类优胜之处的片面认识。可以看到,居鲁士逃避庞娣娅,不只出于恐惧,这是一出老谋深算的权宜之计,他要扩充军事实力,庞娣娅和那些爱上她的情种们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而已。
两位谈话者起劲地贬低爱欲,严厉指责那些沉溺于欲海之中的人,但他们没有提起拉人们下水的罪魁祸首。看得出来,被爱情奴役的人从爱情的回报或将来得到更多回报的希望中获得巨大动力;他们可能会遭遇各种苦痛,但一切都为了他心目中那至高无上的快乐。尽管在这种互换关系中貌似存在自由选择权,居鲁士和阿斯帕思双双同意——被爱情奴役无异于奴隶。这一对朋友还一致认为,诸如此类的情爱瓜葛每天都在上演。作为一个接受过君子教育的高贵之士,阿斯帕思将其归结为动情者的懦弱;而居鲁士却归之于爱欲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他对高贵之行本身并不上心。但他们两人均认可这一点,即爱欲可以紧紧捆绑大多数人。契约关系或公民公约引发的仅仅是忠诚,而爱情或友谊却会激起强烈的利他心。尽管友谊和爱情同样是关系纽带,但友谊需要精心培育、呵护,居鲁士说道,而爱欲会在弹指之间把人整个吞没,区区一番描述美丽女人的言辞就要引诱他抛开正业,要是瞥她一眼,他的独立自主必然毁于一旦。
居鲁士高贵的英勇事迹、胸有成竹的攻伐、和大方的犒赏作风广为流传,这些同样也是言辞,正是此类言辞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民众热爱居鲁士并投奔了他的帝国,奖赏还没影呢,那些人就先在心里边收下了居鲁士的恩赐,或者下定决心为这个值得敬佩的朋友牵马坠凳。居鲁士发现了一种理解“治人者”和“治于人者”之间关系的新方式吗?他决意平定四海,创立帝国。为了达到目的,他就得使尽浑身解数以获取他人的忠诚和效劳,他需要争取的不仅包括身边的智囊团和随从,还有全体士兵,甚至所有被他征服的人。通过强化波斯特有的慎独原则,居鲁士权衡了律法的效力以便掌控人们的喜好。他热衷于以天命所归来美化他的帝国。他以慷慨换取忠心,流水似的赏赉赠与,他自己却拒绝收受送上门的任何礼物。凭着他的智识和友好,居鲁士的勇敢、节制、无可挑剔的公正、军事天才更加熠熠生辉,令人无限向往。居鲁士深知,无论如何,情欲的萌动早晚要让人将畏惧惩罚(不管来自神抑或人)之心、感恩之情、钦敬之念统统抛却脑后。居鲁士未卜先知:那位对他敬重有加的老友阿斯帕思将会因为爱情而不再遵从他,最终的下场是身败名裂。居鲁士那特有的审慎,连同与阿斯帕思的论争,不禁令笔者如此这般推测:居鲁士自信,待掘开堤坝,放出那洪水猛兽般的爱欲之后,他能够成功地驯服这股力量并为我所用。如果他果真可以支配子民们的情欲,他从此就要立于不败之地。
从前面的章节我们知道,居鲁士小时候就愿意被人喜欢,并且千方百计争取人们的友情。居鲁士和外公、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情节中,用来形容居鲁士交往的都是一些情意绵绵的熟络和亲昵之语,这类感情全部出自居鲁士那些旨在激发感激之情的善举。可这一次居鲁士的注金提高了。他将一个美丽的女人从她丈夫怀中夺过来,用她来做一个极端的试验,以考验一个老友的节制。他攫取感激的手段越来越狡诈。他检验了爱情的威力而且料中了一个爱情牺牲品逼不得已的堕落。
色诺芬可能正通过居鲁士这个人物阐释着爱欲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爱欲和政治在柏拉图的《王制》中可是水火不容的一对。奈伟考察了那个“有趣但无稽可考的传统说法”即《居鲁士劝学录》乃是色诺芬对《王制》的回应。文本中有些支持的证据,其中一些是白纸黑字,另外一些更像言外之意。下面就举例说明。居鲁士唯才是用的政治体制打破了先前仅囿于前-居里安贵族圈子的平等主义。尘封已久的物欲而今横流于世,直接成为擢用贤才之体制的顶梁柱。关于爱与政治,苏格拉底试图表明,政治制度要全面抑制爱欲,将情欲导向正途,为城邦的利益服务,以此创建最和谐的城邦。居鲁士作出一副拒斥情爱的样子,但他从不坚持让臣下们在情事上自我禁锢。可以说,关于如何利用爱欲这股强劲的力量,居鲁士已是成竹在胸。他的目的与苏格拉底相似——建立和谐的政治秩序。不同之处在于,居鲁士的雄心直指一个辽阔的帝国,而不是一座小小的城邦。他想方设法赢得臣民的爱戴,而不是让他们彼此相爱。如此一来,他就能够缓和爱情的危险力量并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
爱欲试验之结果
讲述完阿斯帕思的沦陷之后,色诺芬重新开始叙述居鲁士的政治军事蓝图,好像那段关于爱情的冗长对话压根就没有打断原文脉络似的。在那段对话的前面和后边,居鲁士正忙着用战利品讨居阿克萨瑞思欢心。他还要博得那些米底亚将军们的忠诚,把他们从米底亚国王那里拉拢过来。另外,巩固那些新盟友的忠心也让他殚精竭虑。文中虽然零星记载了一些小规模战斗,但第五卷的重头戏是居鲁士如何费尽心思地为一场举足轻重的战争做准备。阿苏里亚及其同盟乃居鲁士心腹大患,正着手准备的战争就是为了拔掉这颗眼中钉。除了动用武力、或者武力威胁对方及其同伙之外,居鲁士的策略是:攻心为上。他常常凭借着自己能够记住每个人名字的特异功能,刻意指名道姓地夸奖下属。他就像个手工艺人,娴熟地玩弄着手中的“工具”——那些拥戴他的追随者,要么用来打仗,要么用作制造勇敢或畏惧情绪的道具。色诺芬总结了居鲁士制敌的三件无名法宝:骤然荡平之、威逼恐吓之、以利诱降之。居鲁士引诱居阿克萨瑞思上钩的过程占了很长的篇幅。居阿克萨瑞思有充分的理由嫉恨居鲁士,因为居鲁士占有了他的国家和子民,但在居鲁士的说服下,他竟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这位外甥。无需再列举更多的细节了,看来,居鲁士的权力大都原自他的魅力,他就像个魔法师,迷醉了那么多的人为他的利益奋不顾身地奔走。
第六章开场处,居鲁士正在和各个同盟的头目议事。他故意从中安排,使居阿克萨瑞思于无意之中听到这次商讨的内容,目的是动员舅舅把战争继续下去。如果这些不可告人的伎俩得逞,他就可以放手策划下一步行动了。他发明了一种更威猛、更稳固的双轮大刀战车,用来斩杀敌人和他们的马匹。他教导士兵,搜寻敌人时要心细手狠,在敌人的土地上要实行抢光主义——物资对下一次战争有用。经过了这么长的铺垫,居鲁士和阿斯帕思那场关于爱情的讨论也该瓜熟蒂落了。
至此,色诺芬淋漓尽致地阐述了阿斯帕思的困顿。他如此地迷恋庞娣娅,而她又是那样全心全意地忠实于自己的丈夫,以至于阿斯帕思威胁说要强奸她。尽管他口口声声认定“受制于人”乃滔天大恶,自己却匍匐在庞娣娅的脚下。庞娣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居鲁士。要是换上另外一个米底亚人,他肯定会为阿斯帕思的举动感到震惊,而居鲁士却大笑起来。居鲁士当然清楚阿斯帕思所处困境的症结所在,但是笑声还另有意味。色诺芬在此处写道:“现在,(居鲁士)打算派遣一个人作为间谍混入阿苏里亚内部打探敌情。他已经盘算妥当,阿斯帕思——那位绝世美人的警卫官,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阿斯帕思的所作所为加上居鲁士的精心策划,将这位年轻的米底亚人推上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受人奴役是性格懦弱之类的话更让他无地自容。他怕了,此时居鲁士若是冲他发怒,他也无话可讲,此时的他对居鲁士已经是十二分的卑躬屈膝。这种纯属表面现象的出乖露丑致使阿斯帕思成为一次危险间谍任务非他莫属的人选。安排某个人启发阿斯帕思透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行径之后,居鲁士的第一个举措就是——宽恕阿斯帕思沦为爱美之情的受害者。他宣称他应该为阿斯帕思的过失负责。但居鲁士的表态丝毫没能减轻阿斯帕思的负疚感。居鲁士为即将到来的战争筹划了一种阴险毒辣的战术,现在,他的策略正式启动。
在第三卷,居鲁士同另外一位儿时的好友——逖格拉尼斯一起研讨了畏惧的诸种效应。逖格拉尼斯教导居鲁士,要兼施并用畏惧与感激。居鲁士从这位朋友那里学到的第一条教诲是:“就人类而言,对惩罚的畏惧要比真正受到伤害更为严重”。对伤害的畏惧而非伤害本身,可以使那些自知低人一等的人变得本分,在上位者也应当小心谨慎地加固臣下的安分守己之心。居鲁士还学会了如何在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使用那卑下的畏惧之情,宽宥那些犯过而恐惧惩罚的人,以此获取他们发自肺腑的感恩之心。他饶恕了逖格拉尼斯之父的背叛行为,为此他获得一大笔钱财和大批武装力量,他的智慧、力量、大度、美丽或高贵、伟大受到热烈的礼赞。正像我们在第六卷中看到的一样,居鲁士一旦习得一种特殊经验,就会牢记在心。他故伎重演,在阿思帕思身上再次施展了对逖格拉尼斯之父用过的招式。阿斯帕思的负罪感会更沉重,因为他的罪行与淫乱相关。
透过逖格拉尼斯父亲和阿斯帕思的遭遇,我们清楚地看出,居鲁士的诸种德行并非为了美好或高贵之类的空洞概念,而是为了他的利益——通过打造一个顺手的工具来营谋一己之私利。他的哲学探索同所谓的宽宏大量属于一路货,完全从属于非常实用的目的。他不是一个因为智慧而爱智慧的人,热爱智慧会像迷恋美人一样劳心费神,从而令他无暇专注于政治事务。当阿斯帕思说出他那新的灵魂理论,提出他既渴望得到庞娣娅又情愿离开她去执行居鲁士的命令时,居鲁士已经无意接续话茬。这正是居鲁士乐意看到的结果也是他的利益所在——居鲁士对了,而阿斯帕思是错的。居鲁士仅仅回答道:“喏,如果你已经决定要去,那也只不过因为你必须得去……”。
Persian court
居鲁士的宽大处分显然是对阿斯帕思的谅解。为了报恩,那位年轻人承诺,他会在朋友们和敌人之间散布流言——自己因居鲁士的盛怒而投奔了阿苏里亚。在这个幌子的遮掩之下,他才可以开展那精心策划的刺探行动并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强敌当前,他的情报对于居鲁士完善攻击计划作用重大。
总结逖格拉尼斯父亲和阿斯帕思的际遇,我们可以发现,居鲁士招揽感激和效忠的手法包括以下几个步骤。首先,他创造条件使他的猎物迷恋上一种禁物(可能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事物),以此加深那个人陷落的程度,直到动情者难以自制地干出不齿和不轨之事。下一步,原谅他人的过错之前,他会设法让中套者满腔羞愧——越是羞惭就越畏惧居鲁士的怒火,获得赦免之后,感激之情就越浓。再下一步,既然宽恕了失误,他就可以支使这个掌中之物去干任何事情,以回报他的恩情。居鲁士似乎正在搜罗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他在阿斯帕思心目中无与伦比的地位——甚至对美人庞娣娅的爱恋都无法阻止阿斯帕思为高贵的居鲁士效劳。阿斯帕思在试验的第一阶段就败下阵来,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是,当愧疚之心升腾起来时,阿斯帕思就会重新效忠居鲁士,取悦英俊高贵的居鲁士并赢得他欢心的愿望压倒了占有美丽高贵的庞娣娅的欲望。居鲁士的这个策略可能会有一些局限,比如说它在同一个人身上只能使用一次。已经为自己的失误买单的阿斯帕思会再一次自投罗网么?或者,既然被剥夺了最想得到的东西,阿斯帕思还会永远效忠居鲁士吗?
爱情之于高贵的阿波拉达塔斯
下面,我们沿着另外一条脉络来解读阿斯帕思—庞娣娅的故事。被捕的庞娣娅十分害怕她的新主人——那个伟大的征服者。她得知,居鲁士是一个比她的丈夫更有权势的男人,也是世间最令人惊叹的人。居鲁士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却将她安置在随从队伍中——这个随从团的人数随着军队数量的扩增而水涨船高。她跟着居鲁士从一个堡垒到另一个堡垒,他在寻觅新的盟友。庞娣娅对自己的命运作何感想?同时,居鲁士的朋友、她的指定保护人不断地,日甚一日地凌逼求欢。只要还能忍受得了,庞娣娅就自然不会抱怨自己所遭受的苦楚,因为她没有看透居鲁士的心机。一旦对自身处境的担忧超过了对居鲁士的畏惧,她必然会开口。不久,阿斯帕思从军中蒸发掉了,据说是叛变投敌。庞娣娅以为居鲁士帮她脱离了阿斯帕思的淫威,畏惧摇身一变,变成了感激。
出于谢意,庞娣娅答应,她会劝说丈夫——苏卅伟大的阿波拉达塔思率领他的军队加入居鲁士的队伍。这就是说,她要让心爱的夫君同俘获她的居鲁士结盟。她确信丈夫一定会这么做,因为阿苏里亚新任国王曾企图将她从丈夫手中抢走。居鲁士的行为与那位阿苏里亚新国王不是半斤八两吗?阿斯帕思的放逐似乎消除了庞娣娅最初的恐惧和狂怒。在她看来,居鲁士显示了他的“仁慈、慎独、同情,”而他还为此失去了一个朋友。不同凡响的美德再次于短时间内为居鲁士增添了利益——他可以继续战争,个人的声望也传得更响亮了。但是他的诸种美德并不指向高贵本身。除了情爱瓜葛,他的确什么也没有付出,也无需冒任何风险。他却得到一个能干的间谍,一位强大的盟友。在阿波拉达塔思的帮助下,他打垮了敌军。
阿波拉达塔思躬请成为居鲁士的“朋友、仆从、盟友”。他同妻子久别重逢时的场景深刻体现了他们之间的深挚爱情,他们曾经以为昔日一别即是永诀。正是夫妻间的爱情使得阿波拉达塔思死心塌地同居鲁士走在一起。其一,他与阿苏里亚新国王有夺妻之仇;其二,他感谢居鲁士,因为居鲁士不但保护妻子免遭强暴,而且还作合他们夫妻团聚。对庞娣娅的爱完全左右了他的政治决策,而居鲁士视此爱情至上的情形为难以挣脱的网罗因而避之不迭。居鲁士看透了情爱纠葛的危险所在,当见到阿波拉达塔思成为爱情的俘虏,他就准备耍弄一把。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对夫妻在居鲁士眼中不过就是被爱情摧毁的两个现成样板。阿波拉达塔思的经历,与阿斯帕思相仿,再次证明:脱离钟情之物而独立,简直难于上青天。对庞娣娅的爱情将吞噬这个阿波拉达塔思。
随着大战临近,阿斯帕思的任务也完成了。印第亚的探子传来的情报令居鲁士的士兵们陷入恐慌。居鲁士利用他的说服能力和个人魅力平复军心。他许诺战后的赏赐将丰厚得史无前例,他还宣称备战方面也有了很大进步。对阵双方开始向对方进发。两军刚相遇之时,阿斯帕思就脱身返回居鲁士营中。当着一些贴身随从和关系亲密的智囊的面,他受到一番丰盛的赞扬。他带回了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包括敌方实力、战斗序列和作战计划。接着,居鲁士安排阿斯帕思领导一支侧翼部队。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了阿斯帕思的消息。如果真如居鲁士的诺言所示,阿斯帕思会因功受赏,色诺芬为什么没有特别申明?他得到的封赏可能就是晋升万人军大统领,一种仅次于居鲁士的头衔。令人疑惑的是,他所得到的赏赐中是否有他的至爱之物,阿波拉达塔思的到来使他无论如何都得和心爱的人分离。他也许在这场战斗中身亡,但居鲁士没有公开他的贡献。
Cyrus the Great
当居鲁士部署战斗序列时,阿波拉达塔思的命运就已成定局。最后安排的是三部由战车武装起来的人马。居鲁士提议,以掷骰子的方式来决定哪位将军带领一百名双轮战车驾手攻打敌军方阵中部。居鲁士很少在此类事情上听天由命,所以他的做法很引人注目。阿波拉达塔思认为居鲁士在考验将领们的勇气,因此就自告奋勇,承担起此次战斗中最危险的任务。据说居鲁士夸阿波拉达塔思“好样的”。其他两位波斯将军不肯拱手出让那个最光荣的任务(和居鲁士的夸奖),坚持掷骰子,但阿波拉达塔思还是赢得了这个机会。
爱情既对男人施威,也不会放过女人。居鲁士在谈话中跟阿斯帕思描述过爱情发威的方式。作者向我们展示了庞娣娅在战争前夜赠给丈夫礼物的情景。她倾其所有,为丈夫打造了一副黄金盔甲。尽管清楚自己的所为违背了她企盼丈夫活着回来的意愿——他很可能丧命,但庞娣娅希望她的丈夫在任何人面前都显得光辉灿烂,就象在她面前一样。在她的世界里,丈夫的高贵和俊美一脉相连,她愿意让他的高贵和美更加耀眼,虽然那副金制盔甲会连累他,使他成为更显眼的攻击目标。阿波拉达塔思的耻辱就是她的耻辱,所以她必须激励他勇往直前,为了报答居鲁士的恩德,更应该浴血奋战。
战斗就要打响了,居鲁士最后一次叮嘱阿波拉达塔思并鼓励他要不顾一切地英勇杀敌。居鲁士提醒这位新盟友:既然争得了那个险要的位置,那么波斯人将对他的表现拭目以待。居鲁士表示他相信阿波拉达塔思一定不会辜负机遇所赐的地位,波斯人会援助这位新盟友。之后,两人还打趣似的吹嘘起来,阿波拉达塔思表了决心,保证完成任务,但他还提到,他对敌军的侧翼有顾虑。居鲁士言之凿凿地声称他立即就会使敌军侧翼溃不成军,以减轻阿波拉达塔思的压力,他会亲自坐镇,为新盟友的冲锋打气。战斗开始了,阿波拉达塔思奋不顾身地冲向前方,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鞭子雨点似的抽打在马背上。他遵照居鲁士的吩咐制定了进攻时序,但他一开始的时候冲得太顺利了,等他发现自己深入埃及军队的腹地,四面皆敌时,他已经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此时,面临这样的必死之地,再勇猛也无济于事了。据说,波斯人这个时候才开始施以援手。居鲁士究竟是因为战局所迫才推迟援助呢,还是故意装装样子掩人耳目呢?他的真实意图到底为何?我们无从考究。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居鲁士的虚伪鼓舞直接激起了阿波拉达塔思那种失去理智的大无畏精神。
奈伟这样解读掷骰子事件:居鲁士本来就要置阿波拉达塔思于死地,他就是要消灭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独享荣耀,独吞亚细亚的财富。从居鲁士的性格来看,奈伟的推断言之成理,虽然正面的依据少之又少。居鲁士原本可以搭救阿波拉达塔思,他只要把后者带回自己的阵营,深谙用兵之道的阿波拉达塔思就绝不会陷入绝境。居鲁士再一次得手,利用情欲将一个坚毅之士玩弄于股掌之中。阿波拉达塔思紧赴阿斯帕思之后尘,他们的利用价值都仅限于特定的目的。最后的结局难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与奈伟的观点稍有不同,我认为,居鲁士完璧归还庞娣娅的举动深深打动了阿波拉达塔思,以至于他情愿肝脑涂地,无畏地回报恩公。
居鲁士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待埃及军队。他同埃及人定下长久的和约,并且将庞大而强悍的埃军编入自己军中。具体过程如下所示:波斯军队包围了埃及人,但埃及人浴血奋战,同阿苏里亚的其它同盟作派迥然相异。居鲁士又是甜话奉承,又是耍弄他那畏惧—感恩的手腕,恩威并施,才鼓动得埃及人离弃了阿苏里亚,投向他的怀抱。居鲁士同埃及人之间的盟约之所以长寿,大概就是由于埃及军中没有一个领导人的声望可以与居鲁士相抗衡,没有一个人比得上死于他们手下的阿波拉达塔思。
在这次战斗中,居鲁士的领袖才干与阿波拉达塔思的领导能力对比鲜明。两相对照,还是居鲁士更为成功。当阿波拉达塔思深入武装精良的埃军里围时,只有亲近的朋友和内侍舍命相随,而他的许多手下都驾车鼠窜而逃。居鲁士负责攻打埃军后翼——这个职责要轻巧得多,他从马背上跌下来时,所有士兵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将他抬上另一坐骑。属下们对居鲁士的爱戴一览无余,此乃日积月累之功,作为一名军事统率,部下的拥戴乃成功的关键。
庞娣娅的故事终于哀悼和自杀。尽管居鲁士曾许诺助阿波拉达塔思一臂之力,可战斗结束两天之后,他却声称对阿波拉达塔思的死一无所知。听说庞娣娅要为她丈夫举行葬礼之后,居鲁士集合了一支着装华丽的装甲部队,招摇过市地前来吊唁,他带来了许多饰物和牺牲。庞娣娅因为丈夫的死而不断责备自己,也指责了居鲁士的不是。她的确应该为阿波拉达塔思和居鲁士的结盟负责。正因为那个盟约,她的丈夫才投身战争。同样是她,说服丈夫成为居鲁士的朋友,鼓动他为朋友英勇杀敌。她知道居鲁士是凶手吗?是非如何,作者没有明示我等。居鲁士的回应很简单,他称赞了阿波拉达塔思,将后者的死誉为最美丽或最高贵的终结。居鲁士驾驭着一个富饶的帝国,美丽的事物对他来说唾手可得,因此他无需以战死沙场这么一种美丽或高贵的死亡来安慰自己。居鲁士将会寿终正寝。
当庞娣娅把一切都献给丈夫和他的战斗之后,她发现自己除了生命,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说过她爱丈夫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她告诉居鲁士她要自杀,她要去陪伴阿波拉达塔思,可居鲁士扬长而去,一分怜惜的意思都没有。她果真自杀了。她的三个侍从太监也自杀身亡,随着美丽而高贵的女主人去了。居鲁士为他们四个立了一方大碑。
从这些情节中,我们清清楚楚看到,居鲁士的高贵不过是块遮丑布。表面上看,他的行为非常值得称道,他抱负远大,才干杰出。即使一个苛刻的读者也会情不自禁地敬佩这个男人。实际上,居鲁士作为领袖所拥有的资本就是震慑人心的形象和令人叹为观止的功绩。虚假的面孔之下,还有很多鲜为人知的东西,隐情就藏身于他治国治军的手段和目的之中。
爱情在政治中的地位
我总结出两点相关看法。第一,色诺芬在《居鲁士劝学录》的开头讨论过政治体制。根据他的见解,出色的政治统治和成功的奴隶管理简直就是一回事。当居鲁士把恋爱关系比喻成主奴关系时,我们可要睁大眼睛。色诺芬将居鲁士运用领导权的杰出手法与被爱者吸引爱人的方式并列一处,使得居鲁士的暴君面目暴露无遗。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子民拥护他,也乐意接受他的统治,但暴政终究是暴政。第二,居鲁士如果打算获取某位臣下的忠心,不管这个人受过高贵的教育还是平头百姓,他都会设置圈套,引诱对方钻进来并且爱上他。他把自己打扮得很很美,一副神清体健,大有作为的派头,以便对臣下们放射不可抗拒的魅力。伪造的美丽掩盖了德行的缺失,他的一生称得上天良丧尽。他践行和倡导的美德虚有其表,所以庞大的帝国刚传至第二世,便轰然塌陷了。
Persian empire
从《居鲁士劝学录》的第一段可以看出,赞扬居鲁士要立足于这个前提:政治统治和奴隶管理原则上无甚大异。民主制政府、君主制、僭主制、家仆的管理都在运用着相似的权威。回想一下忒拉绪马霍斯对《王制》的贡献,不难看出《居鲁士劝学录》中牧羊人与优秀的统治者的类比透露出这样一种政治观:与牧羊人的职责类似,有心担当统治者的人就必须决定应该去哪里放牧,不能去哪里,还要保管好下属们的劳动所得;而身为臣民就要忠于统治者或保管人并且与其他人等为敌。据传,居鲁士的帝国成为实现帝王梦的历史典范,“只要一个人掌握了知识”。在色诺芬笔下,居鲁士的一生凝缩了无数历史事件,他攫取、保持权力的手段揭示了许多帝国君主制和权术的内幕。
居鲁士具备洞察人性的本领,并且能够得心应手地使之服务于自己的政治、军事事务。这便是居鲁士政治知识的一种体现。他所学所用皆本着惟利是图的原则。学过爱情之效力后,居鲁士看出了爱欲潜在的政治用途,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们最终会迷上居鲁士的美丽或高贵,他以爱情操纵了那些生性特别强硬的人。与庞娣娅有过瓜葛的两个男人,我认为只不过是两个典型,他们的下场验证了居鲁士手段之凌厉,他能够驱使、任意驱使高贵之士。令平民刻骨铭心的是居鲁士记得每个人名字的能力。有教养的人也必定受欲望的掣肘,虽然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已经滤去了一些欲求。很多人被自己的爱蒙在鼓里,看不到自己实际上就是个为居鲁士跑腿的奴才。阿斯帕思代表了那些失去自知之明而又拥戴居鲁士人们。这位年轻人爱上了庞娣娅,无奈之下违背了居鲁士的信任而干下苟且之事。阿波拉达塔思之所以遭受惩罚,一来因为他对妻子的爱,二来是他志向高尚的缘故。
居鲁士的杰出统治既不是靠嘴皮子,也非凭武力恫吓,他以欲望为诱饵钓取民众的顺从。奈伟在他的两部著作中一再强调,畏惧乃居鲁士权力之根基。他以高超的军事技艺震慑远人,切近之人则生怕居鲁士怒火。畏惧的作用确实不容小视,但依本人之见,它并不足以解释居鲁士的一切事迹。尽管他常常耍弄各种巧妙手腕恐吓下属,但居鲁士毕竟不是斯大林。我曾论证过,畏惧是生产感激之情的一道工序,他要得到是追随者们发自心底的感激。追随者们热爱居鲁士,他们害怕爱上其他任何人,但怕并无损于爱。居鲁士凌驾于民众之上,他的统治要比一般的僭主隐蔽得多。最初出场的居鲁士诚实得不得不让人相信,他显然真正希望以自己的慷慨广结好友。随着“居鲁士的教育”的进展,他变得越来越虚伪。先是欺骗敌人,后来就对他的上家——居阿克萨瑞思撒谎,最终把矛头对准了最亲密的伙伴。年轻时那股迷恋高贵的劲头日渐退色,他的举止越来越“高贵”,却日甚一日地虚假。日益年长的居鲁士意识到,需要以华丽的衣冠和昂贵的化妆品为自己的美丽增色。色诺芬着重强调美丽和高贵的共同之处,在他看来,两者同就同在它们都堕落成了表皮。作者还发现了军事大家居鲁士的统兵之道和杰出君王居鲁士治民之法之间的关联。
所有见过居鲁士或仅仅听说过居鲁士大名的人都感觉居鲁士很俊美或高贵。居鲁士把自己整治得跟庞娣娅一样美丽,他的美旨在渔利。他要消灭庞娣娅,集天下之爱于一身。他深知美丽和高贵会让他变得不可抗拒,甚至那些仅仅耳闻其美名的人也会为之倾倒。另外,居鲁士扮作一个情人——他看起来无意当一名独裁者,让爱他的人与奴隶一般无二。他的确宣称他愿意友好对待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当然,他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没有人可以跟他平起平坐。友谊需要平等,而情爱关系中无平等可言。
如果以最宽松的方式来归纳居鲁士的统治类型,我们不妨称之为温和专制。格莱恩称其为霸权政治,居鲁士既非君主,又不完全是僭主。马基亚维里的《君主论》中有霸权政治这种模式,看来,霸权政治还真可能是一个贴切的称呼。我仍然主张定义为温和专制。马基亚维里虽未没公开但暗示过:居鲁士就是高高在上的一代暴君。奈伟论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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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色诺芬著作中君主和僭主的传统定义,居鲁士的政权游移于两者之间。他确实以胸中才学统治着一帮甘愿服从的臣民,但如果不是靠践踏波斯法律,威逼败阵者,他那合乎理则的帝国也建不起来。
法贝尔论述了居鲁士如何像个僭主那样以自己的意志取代了法律。他写道,僭主这个词语更适合于一座城邦中藐视法律的统治者,居鲁士拥有的是帝国而非城邦。法贝尔在色诺芬的《希耶罗》中发现:僭主不可能在一个城邦取得成功,帝国的建立和维持要求类似于军事纪律般的秩序,而这些又极易滑向僭主制。如果《居鲁士劝学录》原本要探讨城邦与家政管理,而居鲁士的模式又只适用于一个辽阔的帝国,这不就第一次显示某些地方出错了?难道只能用共和国或君主制来平复内部纠纷,以超越城邦吗?
与庞娣娅不同,居鲁士行事仁慈大度,不是因为高贵要求善行。他惺惺作态,只不过想成为一个强大的主子,将他的子民紧紧捏在手心,使他们服服帖帖。臣民们为了对居鲁士的爱而劳碌。他们可能会说自己的目的在于主人的赏赐。实际上,他们跟奴隶一样,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利益,而且只能按照居鲁士的吩咐办事。即便当初他们是为了自身利益而投靠居鲁士,居鲁士的美丽和高贵也会强迫他们乖乖放弃原先的念头。就连那些手下败将都甘心与居鲁士同生死共命运,一心一意为帝国效力。
阿波拉达塔思和阿斯帕思都是传统意义上的高贵之人,他们都落在居鲁士手中,为居鲁士而牺牲了自己所有的欲望,更不用提那些没有主心骨的普罗大众了,他们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奴役乃滔天大恶”!居鲁士亲手点燃的爱火烧毁了许多人。他明白,爱火也能在远方燃烧,无需他的躬亲,显赫的声望为他招揽了很多自愿归顺的子民(请于Ⅴ.1.24-25处参考阿波拉达塔思的叙述,他把居鲁士收拢众人的本领说成像蜂王领导雄蜂。克罗苏思和伽达塔思就是两个在爱中燃烧的例子)。他驯服了“不计其数的民众、城邦和国家”。他首先在民众身上培植一种恐惧反抗的情绪,接着便唤醒“强烈的要讨好他的愿望,以至于他们总是由居鲁士牵着鼻子走”。
Battle of Cunaxa, where Cyrus the Younger died. The Greek mercenaries of Cyrus (the "Ten Thousand"), are shown being encircled.
接下来陈述一下居鲁士事业的第二个值得商榷之处。色诺芬详尽、伤感地描述了居鲁士死后帝国轰然倒塌的情形,这位开创者的儿子无力支撑大局,无法巩固前人打拼得来的江山。有些编纂者力主删去最后一部分,依据是:任何关于居鲁士的负面言论必定为后人篡入,居鲁士的成功招惹了那些非议。这些编纂者们未免难逃苛求统一之嫌。马基亚维里想必也不会强调居鲁士的成功毁于朝夕的事实。很多人,包括色诺芬,如果反思一下其他君王的事例,就会同意亚理士多德的高见:相对于许多人治理的国家,君主国更容易覆灭;一旦杰出的开国之君谢世,甚至最稳靠的王权也会衰落。很多非常现实的困难摆在后继之君面前,比如,他们要像父辈那样能干,以便巩固庞大的帝国、栽培储君。姑且撇开这些实际难题,我先指出居鲁士帝国大厦的一个内在缺陷,笔者以为这原本是色诺芬的观点。
在庞娣娅选节中,色诺芬至少对居鲁士做过一次十分明了的评价。色诺芬笔下的这个非希腊人极力效仿雍容高贵之士的操行(亚理士多德《尼各马科论理学》中对“雍容高贵”有详细解释,指那些为了高贵本身而行善之人)。天下人都亲眼看到了居鲁士的诸多美德,勇敢、慎独、实用的智慧、无可挑剔的公正、抱负远大却量力而行、坦坦荡荡(并非哲学意义上的坦诚,而是指居鲁士既不自我吹嘘也不假装克制)、机智、友好、开明、并且脾性温和,俊伟庄重。阿斯帕思和阿波拉达塔思,实际上几乎每一个见过居鲁士的人都敬重他的慷慨大方、宽宏大量和公正无偏。正如亚理士多德告诉我们的那样,具备如此坚定性格之人,应当引以为豪,应当为卓越的心性感到骄傲,也应当宽待下属。《居鲁士劝学录》的读者不免要情不自禁地钦佩居鲁士,他身上流淌着人世间古今罕有的某种东西。如果用心揣摩,你会在色诺芬的指引下看出:所谓的宽宏大量空洞无物,所谓的美丽高贵纯系假冒伪劣。
居鲁士的美德最终指向他的利益。在早先一次对波斯军官的讲话中,居鲁士试图为自我利益树立原则。古老传统流传下来的节制使得波斯人品行端方,他们尽心向善却并没有什么成果示人。居鲁士新立的政治原则是:只要取得军事上的成功,美德就会收到物质回报。他之所以苛刻地约束着自己对金钱和肉体快乐的追求却允许手下追逐那些欢乐,目的就是要君临天下,将世上的财富和快乐统统塞入囊中。作为一种收买人心的手段,居鲁士的手法或许是上策。戳穿了说,他的德行只不过是一块遮羞布,用来掩盖权力扩张的本质或其它丑行。面对那位举世无双的美人,居鲁士表现平静且礼敬有加。然而这只不过是悉心筹措的阴谋,他要更充分地利用她为自己的军事侵略服务。他大度地将她完璧归赵,此举为他拉拢了一个新盟友,可时机一到,他就甩弃了新盟友。他饶恕了阿斯帕思的罪过,而借机逼迫他的老友为他尽忠效劳,他的宽恕令阿斯帕思沦为可以任意驱使的物件。事实上,居鲁士老早就已看透:假意原谅他人的过错并以相应的惩罚加以恐吓,如此这般,便是令他人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上乘手段。
色诺芬自始至终都没有称赞过居鲁士的统治。而马基亚维里则赞赏居鲁士在政治上的精明,并称其为一个政治领导人唯一真正的美德:懂得如何利用崇高的道德掩饰攫取私利的行为。色诺芬为我们展现了传统高贵之士的行事和信念,使居鲁士的德行相形见拙。先说说稚气的阿斯帕思,他深知正义与耻辱之间的区别,却达不到自己为自己设立的标准。最后,为了赎回错误,他甘愿舍弃生命和最心爱的女人。他的结局也许是晋升,可对他的最终命运我们所知甚少。为了效忠居鲁士,为了证明自己能够掌握情欲,阿斯帕思放弃了庞娣娅。而居鲁士克制自守只是为了将来更充分地满足自己的欲求。更为成熟一些的阿波拉达塔思在战斗中表现了大无畏的精神,尽管让爱情决定军国大事并不十分光彩,但他至少实践了两条意义重大的真理:其一,家庭中的情爱十分美好,为这种爱牺牲很高贵;其二,为了心目中更重要的事物而牺牲自我要比为了将来的恣意享受而做出暂时让步更高贵。与那些为了得到居鲁士的庇护而丢弃独立的羊只们不一样,阿波拉达塔思并未“爱上”居鲁士。阿波拉达塔思坚持自己的道德准则和优秀的军事才能,并不仰仗居鲁士的物质赏赐。他的结盟意愿完全出于知恩图报的信念:居鲁士将庞娣娅安然无恙地归还,于情于理,他都要回报恩人。他满载谢意地去到居鲁士那里,成了居鲁士的“朋友、仆人和同盟。” 阿波拉达塔思的友情没有得到回报,因为对妻子而不是对居鲁士始终不渝的忠诚,他遭到了惩罚。
居鲁士不仅假仁假义,他还致使臣僚们丧失了践行美德的能力,甚至连真正的美德是什么都忘记了。再也没有人告诫他们约束激情,尽管大多数都可以做到克制:因为他们常常由着激情行事,他们的激情就是取悦居鲁士并得到他的犒赏。他们既不在意灵魂的提升,也不关心政治上的自由。马基亚维里会找出很多理由来赞美居鲁士的才能,居鲁士懂得如何利用他人的无私来为自己的欲望效力:众人的爱戴使一个人成为放养着一群动物的牧者。布鲁尔的论证从不同角度的阐明了这一点:看起来居鲁士要力争使雄伟而不是美德成为高贵。居鲁士的随从们接受的教导是:不要为了高贵而敬重高贵。但那些人也未能摹仿居鲁士的雄壮。达不到居鲁士的成就,他们费尽心机的捞权行为就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类的行径,他们享用钱财就是十足的堕落。
居鲁士的顺民们并非凭着自身的本领和能力去拼搏,他们尾随着牧羊人的意志,只晓得失去了居鲁士他们也就丧失了生念。庞娣娅越是念念不忘自己的丈夫,阿斯帕思就越爱她;同样,居鲁士准许被征服的人们仍旧守着原来的土地,这些人就会为他的慷慨所“倾倒”。面对深爱的居鲁士,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利益(居鲁士将他们纳入他的军事扩张事业或他的帝国之中,为的就是占有他们的利益)。居鲁士已经奴役了他们。
庞娣娅的故事昭示了高贵,如私人情爱的高贵性、为爱人无私献身的精神。但居鲁士对这些毫无兴致。他关心的是如何利用爱欲,让更多、更远处的人都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下。他的臣民们为他效忠,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奴隶境地。阿斯帕思和居鲁士一致同意——虽然列举的理由不同——身陷情网的人行为荒谬而卑劣。
与《王制》对比可以看出,居鲁士和《王制》中的苏格拉底均错在将爱欲这个话题如此公开化。居鲁士以四海为己家,在家中他可以行使主人的特权和父亲的慈爱,所以他的子民爱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格莱恩表示,居鲁士对子民之父的理解十分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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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一致认定,色诺芬重点关注的是美德的持守,笔者单就全书最后一节加以论述。描述波斯人恶劣和放肆行径的词语充分体现了他们的堕落。他们再也不按照居鲁士的教导为了回报而践行美德了。他们已经撕破了一切美德的外衣,穷凶极恶地捞取钱财。居鲁士的军事领导和帝国统治最终从根本上铲除了真正的节制和美德,失去节制,政治秩序就要分崩离析。
简而言之,爱代替不了政治。如果情爱左右了一个人的政治行为,他的自信和尊严就会随之丧尽;如果政治利益完全控制了爱欲,那么爱情中真正的无私奉献也就消失了。诱骗和伪装过的残暴不应该取代劝谕和法治的力量。蒙骗的手段在罗织追随者时的确有效,如此,一个人的权力就单立足于诱人的表皮之上。当引诱者不在了,居鲁士帝国的统一与和平也就要完蛋。这时,居鲁士的“仁慈”统治和民众的“乐意”服从将波斯人和许多属国的人民置于糟糕透顶的困境之中。那个万丈光芒的人物一去,就没有人能够控制得了人们的欲望,也没有人能够用赏赐令人们心满意足了。居鲁士制定的纪律和物质奖励都宣告失效。
如果正像奈伟所主张的那样,《居鲁士劝学录》乃现代自由主义的一个远古的企盼;或者如同格列恩的观点,马基亚维里的君主——部分地吸取了居鲁士的成功经验,是执行领导权的现代范例;面临着当代形形色色的关于领导和被领导者、治人者同治于人者之间的关系如何是好的诸种意见,庞娣娅的故事应当引发我们的反思,反思那些意见的基础究竟是什么。
延伸阅读
《色诺芬的品味》
刘小枫 主编    陈戎女等 译
329页,27.00元,2006年

华夏出版社
(编辑:贾梦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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