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心、世界:预测编码、
新康德主义与超越论的观念论
D.扎哈维
作者简介:D.扎哈维[丹]
人大复印:《科学技术哲学》2021 年 04 期
原发期刊:《世界哲学》2021 年第 20211 期 第 148-159 页
关键词:预测加工/ 新康德主义/ 超越论的观念论/
摘要:最近一些神经科学家和哲学家认为预测编码进路支持了一种激进的神经表征主义,按其所言,我们有意识体验的内容是一种神经建构,一种由脑生成的模拟。这种说法与19世纪中期德国新康德主义者发展的思想极为相似。而一些新康德主义者最终对他们所处的表征主义框架的说服力和内在一致性产生怀疑。我在本文中将首先论证当代预测编码的支持者需要认真对待其中的一些关注点。之后我会转向现象学。我们会看到,胡塞尔支持超越论的观念论的动机部分是由于他拒斥表征主义和现象主义,以及他试图捍卫体验世界的客观性。这让我们面临一个有趣的问题,即哪种立场最能顺应我们对实在论的自然倾向:当代神经表征主义还是胡塞尔的超越论的观念论?
当代认知科学和心智哲学能从与哲学史的更密切的交互中获益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应该是肯定的,而且理由很多。对心智-世界关系的深刻反思和分析不是新东西,忽视传统资源会适得其反。这样做可能会让你错过一些重要见解,而这些见解可能要在几十年或几百年后才被重新发现。在下文中,为了例证这点,我会论证目前流行于认知神经科学中的预测编码①框架与19世纪中期德国新康德主义者发展的思想之间存在一些有趣的相似点。然而,这种比较的要点将不仅是历史方面的。我们会看到,一些新康德主义者最终提出某些问题,并对他们所处的表征主义框架的说服力和内在一致性怀有疑虑。我会论证,当代预测编码的支持者需要认真对待其中的一些关注点。之后我会转向现象学。我们会看到,E.胡塞尔(E.Husserl)支持超越论的观念论的动机部分是由于他拒斥表征主义和现象主义以及他试图捍卫体验世界的客观性。这让我们面临一个有趣的问题。哪种立场最能容纳我们对实在论的自然倾向:当代神经表征主义还是胡塞尔的超越论的观念论?
一、预测编码
最近,包括C.弗里斯(C.Frith)、T.梅青格尔(T.Metzinger)、J.霍威(J.Hohwy)等在内的一批神经科学家和哲学家对不同形式的预测编码进路(predictive coding approach)[有时也称为预测加工理论(predictive processing theory)或预测误差最小化理论(prediction error minimization theory)]进行了辩护,并认为它支持了一种激进的“神经表征主义”(neuro-representationalism);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它不是简单地主张我们以神经表征为中介来通达外部世界,而是更明确地声称体验世界本就是一种表征建构(construct)。其主张的核心是,脑并不处理接受到的所有信息,而是将其资源集中在意外输入上。不过,为了使处理惊异(surprisal)的代价最小化,脑总是尽力预期感官将接收到什么信号。为了尽可能高效地做到这一点,脑建构了那些输入的可能原因的内部模型。这些模型让脑能更好地预测可能输入,然后将这些预测不断地与实际传入的感官输入进行比较。当出现预测误差,即如果预测与实际输入之间出现了大的差异,模型会得到修正和完善②。根据这种观点,脑被看作是假设检验器官。然而,脑能操作的唯一数据就是被刺激的感官的内部结果。内部结果的外部原因仍然是未知。可以说,脑能通达的所有证据因此都只是内部可用的证据。如霍威所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爬出脑,将我们的表征和预测与外部事态进行直接的比较③。我们有意识体验的内容因此必定要被当作神经建构,一种脑产生的模拟。弗里斯说道:“我的感知不是关于世界的,而是关于我脑中的世界模型的。”④我们所见、所闻、所触、所嗅以及其他所感知之物都局限在脑中,但却被投射到外界并得以外化,以至于我们在正常生活里并没有将它们认作是一种建构,而是错误地将它们当成实在本身⑤。颜色常常充当这种相对无辜的起点:
夕阳的杏粉色不是傍晚天空的属性;它是你的脑所创造的傍晚天空的内部模型的属性。傍晚天空是无色的。世界中根本不存在有色物体。[……]你的眼前只是一片电磁辐射的海洋,各种不同波长的疯狂混合物。⑥
但这种适用于颜色的说法也适用于其它熟悉的事物。直接的知觉对象实际上是心智建构。视觉上显现的玫瑰、被触摸到的冰块、被听到的旋律等都是脑产生的表征,都内在于和包含于脑中。
鉴于我们从未直接接触外部事态——毕竟外部事态隐匿于表征之幕后面——我们应该拒绝关于心智与世界之间存在无缝紧密耦合的所有主张。霍威说到内部与外部之间严格而绝对的划分,以及将脑与其边界外的一切事物隔离开来的“证据界线”⑦。这甚至包括我们自己的身体,身体对我们来说也是隐匿的,就像“距离遥远的感官输入的原因,诸如那些退去的星系”⑧。
从认识论上说,二元论在此占主导地位。但是,正如霍威承认的那样,尽管他们提供的理论解释“蕴含了怀疑论”⑨,尽管我们(脑中)的表征过滤器“阻止我们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⑩,但这一点不该被视为重大隐患。梅青格尔向我们保证说“外部世界确实存在,知识和行动在因果上将我们与它联系起来”(11)。以工具主义思路,弗里斯摒弃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内部模型是否真的与外部世界匹配的忧虑。他认为关键的是预测和控制是可能的,即模型是有效的。至于模型是否真实地描述了实在则无关紧要(12)。
二、新康德主义
有趣的是,最近一些文章经常引用H.v.赫尔姆霍茨(H.v.Helmholtz)的著作作为历史参照(13)。这主要是因为人们认为赫尔姆霍茨是如下观点的一个早期捍卫者,即感知的任务是推理出感觉的原因,而感知在某种程度上等价于一种假设检验(14)。此外,赫尔姆霍茨还是个新康德主义者,他主张自然科学已经证明了康德的一些主要见解(15)。赫尔姆霍茨在生理学家J.穆勒(J.Müller)的著作中发现了这一主张的重要灵感来源,穆勒宣称外部原因的属性不会以保真且精确的方式通过神经传导到意识。实际上,有如此多的中间步骤和转换会发生在外部原因与被体验到的结果之间的路途中,以至于可以安全地排除这两者之间任何的相似或类似之处。当我们被刀割伤,我们感到的不是外部之物,而是内部疼痛。同样,当我们看见某物时,我们的感知不仅取决于外部原因,而且更重要的是取决于我们的生理构造。穆勒写道:
通过感官中介而被感觉中枢所感知的事物实际上只是我们神经状况的变化或属性;但是想象力和理性已准备好要把外部影响所产生的神经状态的变化解释为外部物体本身的属性。(16)
赫尔姆霍茨认可这个推理,并同样主张由于外部事物的信息在经过神经系统时已经面目全非到识别不出了,所以严格说来,我们最终感知的是内部结果,而非外部原因:
按当前的理解,[科学]考查的结果是,感官确实向我们提供了在它们上面产生的外部作用的信息,但却把那些作用以完全不同的样式传递到我们的意识,以至于感官知觉的特征与其说取决于被感知对象的属性,不如说取决于我们用来接收信息的器官的属性。(17)
我认为感觉只是物体作用的一种迹象。迹象的本质仅仅属于这种属性,即相同的物体总是给出相同的迹象。此外迹象与产生迹象的物体之间在类型上没有任何相似性,就像言语单词与我们借此指称的物体之间很少有相似性一样。(18)
最后,赫尔姆霍茨把穆勒的理论及其给出的证据当作对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提出的如下基本主张的科学证实,即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认知的不是物自身,而只是显象(appearance)”(19),他还认为当代科学基于生理学证据正在达到康德通过先验(20)考量(a priori considerations)所达到的同样见解。我们的知识所关涉的是在我们心中表征的那种实在,而不是作为如其所是的独立于心智的实在,后者仍是不可知的。尽管呈现给我们的永远只是内部感觉,然而我们能推断出必定存在外部世界,因为必定有“神经激发的原因;毕竟没有原因就不会有结果”(21)。通过(无意识的)最佳解释推理过程,内部感觉由此指涉到作为其假定原因的外部物体。
让我们暂时回到康德。最近有人宣称康德在其涉及感知和认知的著作中预示了预测编码理论的一些核心方面,而且认为,预测编码理论由于坚持感知的主动性和假设驱动的特征,甚至可被看作是康德的哥白尼革命(22)的升级版。(23)不过,康德理论早就受到批评。早期对《纯粹理性批判》的一个极有影响的反对意见是F.H.雅可比(F.H.Jacobi)1787年提出的。雅可比认为康德对物自身的诉诸和涉及违反了自己的批判体系。按照康德观点,我们不可能具有物自身的知识,但我们却假定有理由地断定物自身存在。尽管对康德来说因果性是一个知性范畴,只适用于现象界,但康德仍然把它赋予物自身;尽管物自身既不存在于空间中也不存在于时间中(两者都是纯粹的直观形式),但却被认为能影响我们并引发我们的表征。雅可比总结到:
不管与康德哲学精神如何背道而驰,大家倾向于说物体在感官上产生印象,并以此方式产生表征,如果没有这种预设,很难看出康德哲学如何为自己找到一个入门,并对其教义做任何形式的表述。[……]若没有这种预设,我找不到进入康德体系的路,但这种预设让康德体系自相矛盾,以至于无法让我信服。(24)
费希特(J.G.Fichte)也同意雅可比的批判,他在1796年初的一篇文章中赞同雅各比对康德的抱怨(25)。费希特认为物自身的概念对康德体系有害,其他德国观念论者如黑格尔也这样认为,黑格尔进而认为物自身与为我们之物(the thing for us)之间的区分是我们制造出来的区分,一种为我们的区分。黑格尔在《逻辑学·哲学全书·第一部分》第44节写道:
当一个人抽掉所有向意识显现的东西,抽掉所有感性规定和思想规定,剩下的就是物自身所表达的东西。显而易见,余留下的是完全的抽象物,某种完全的空,某种只作为“超出”而被规定的东西[……]。同样简单的反思是,这种余留物本身仅仅是思想的产物,确切地说,是已经发展到纯粹抽象阶段的思想的产物。(26)
有趣的是,我们在生理学的新康德主义者中也发现涉及物自身地位的相似发展。这点在F.A.兰格(Friedrich Albert Lange)的不朽巨著《物质主义的历史及其当前重要性的批判》(Geschichte des Materialismus und Kritik seiner Bedeutung in der Gegenwart)中尤为明显。兰格最初赞同赫尔姆霍茨的观点,即对感官生理学的科学研究部分证实了康德的基本观点,并可以被解释为对康德主义的某种形式的更正和改进(27)。感官只向我们提供事物在内部引发的作用,而不是让我们通达外部的物自身。相应地,我们所体验的世界必须被看作是我们构造的产物。但兰格指出,如果我们这样思考的话,就会有一些经常被忽视的含义。第一,这点也显然适用于我们的身体器官。我们的身体、感官、神经乃至于脑本身,都是经验世界中的成分,因此也不过是不可知之物的不可靠的形象和迹象。兰格写道:
我们所相信的用来观看的眼睛本身也是我们观念的产物;而当我们发现视觉图像是眼睛结构的产物时,我们永远不要忘记,眼睛连同其生理结构、视网膜神经连同脑以及所有那些我们已经发现作为思想原因的生理结构都仅仅是观念,这些观念事实上形成了一个自洽的世界,一个指向着自身之外的观念世界。(28)
然而,最终不只是我们的感觉,我们那些依赖于生理构造和组织的概念也是如此。按照兰格的观点,产生感觉的内部机制也负责产生物质概念和外部实在概念(29)。就像鱼儿在池塘中游弋且无法超越其界限,我们生活在概念和表征的领域中。即便谈到物自身时,我们也没有超出自己的领域(30)。自然科学已经取得了巨大进步,没有理由怀疑它们的成就,但人们最终还是无法摆脱这些根本的认识论问题,而兰格认为,此时人们会认识到物质主义者的实在论是错误的。对感官的生理研究貌似是在提供对知识获取过程的一种彻底的物质主义的解释,但实际上却瓦解了我们对物质的、自为存在的物体的信念,这就是为何物质主义经足够彻底的思考后暴露出自身是某种形式的观念主义(31)。
兰格最后对物自身模棱两可。有时他似乎认为,因为显象存在,并且我们需要解释显象,所以我们能根据最佳解释推理去设定物自身为显象的外部原因。有时他又说原因概念的有效运用只限定于经验界限内,我们因此不能超出经验范围去使用因果解释。有时他又认为物自身概念虽然是可理解的,但很可能是个空概念,且我们无法知道它是否真有所指(32)。
虽然兰格一直含糊地提及物自身,被穆勒的学生教导过的E.马赫(E.Mach)在几年后迈出了最后一步。马赫在1880年代出版的著作中认为感官的生理学研究为知识理论提供基础,但他认为可以安全地取消物自身概念。经验对象不是超出经验的世界的(失真)表征,所有存在物不过是感觉的复合物(33),这观点后来被解释为要么是中立一元论的一种,要么是强健版的现象主义。
三、脑的独特地位
在做了这些回顾后,让我们回到当代神经表征主义,我们可以合理地给它贴上“新新康德主义”(neo-neo-Kantians)的标签(34)。要吸取的一个教训是,一旦踏上表征主义之旅,就很难维持外部世界的存在了。所以完全不清楚梅青格尔何以自信地宣称体验世界是脑产生的错觉,而物理学所描述的世界,即电磁波的世界,是真实不虚的世界。科学家如何超越自己的内部世界模拟呢?科学家是如何达成这个认识论成就的呢?我们如何知道科学理论(作为体验世界的解释)真的把握了外部实在?科学理论为什么不可以只是一种精致的认知外推,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仍然是脑产生的并且内在于我们的构造呢?
在此,从演化的角度来考虑也许很有诱惑力。人类栖息于一个预先存在的自然世界中。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有能力获得关于实在世界的真实知识,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方能采取有利于提升生存的行动。换言之,除非能让我们的内在表征匹配并追踪外部实在,否则我们的认知装置就不可能演化成现在的样子,不可能经受住选择压力。但这思路很难令人信服。我们不能诉诸演化理论来建立表征的可信度,因为前者显然要预设后者。
另一个策略指向主体间性的作用。科学不是由个人发展的,而是集体合作努力的结果。科学理论是科学界随时间推移建构起来的,在此意义上确实可以说它们超越了个体对世界的模拟。然而,这个论点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鉴于神经中心主义的非具身(disembodied)框架,很难认为主体间性是理所当然的。其他主体的存在与外部事物的存在一样可疑。
对于这一点,有人或许会说,我们应该直面我们的认知是有限的事实,关于外部世界的绝对可靠的知识是不可企及的,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使用溯因推理,科学发现仍是我们的最佳选择。然而,这种争论方式漏掉了重点。当前被质疑的不是我们是否是不可靠的认知者,或科学是否为有价值的事业,而是正在讨论的这个立场何以能这么自信地信奉科学实在论。
然而,最终说来这还不是主要的担忧。正如我们在兰格那学到的,还有个更棘手的问题可能破坏整个格局。我们最初为何要考虑知觉的对象可能是内部产生的建构,而不是真实的时空对象呢?因为这是我们对脑的神经科学研究所认为的。但如果要严肃对待这个理论,它就必须是一致的。不能认为只有视觉上显现的锤子、橘子和护照才是脑产生的虚拟现实的一部分,这必须同样适用于在视觉上显现的脑,不论是我们在做脑外科手术时“直接”感知的那种脑,还是在进行脑扫描时看到的那种脑。毕竟,我们关于脑的经验知识(以及神经生理学)必定是由知觉提供的,如果我们不信任诸感官的判决(deliverance),那么这必定同样适用于诸感官对脑的判决。换一种稍微不同的说法,很难理解人们基于神经科学的发现何以提出对感知体验的普遍怀疑,因为神经科学的发现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以感知的有效性为前提的。简言之,主要挑战不在于我们如何能在认识上走出脑,而是我们一开始如何能够进入脑。我们究竟如何知道确实存在一个脑?无论如何,为了领会最初貌似的合理性,上述神经表征主义者的说明必定是不完善的。神经表征主义要求我们放弃朴素的实在论,放弃对日常体验对象的客观存在的信念,但却又敷衍了事地相信脑的客观存在。斯拉比(Slaby)和海林格(Heilinger)正确地指出,既然其整个理论是围绕着脑的工作方式建构起来的,那么这个模型必须预设脑这个世间物体免受怀疑论的忧虑,并预设我们确实如其所是地观察和描述了脑。但是,
如果作为科学发现的脑在超越的意义上是“实在的”,那么难于让人信服的是:我们就止步于此,并声称在我们感知的所有事物中,只有脑这个唯一对象是“真正实在的”,如其本来的样子被感知到,而不仅仅是表征。(35)
根据讨论中的说法,体验世界是脑产生的表征建构。但这说法面临一个明显的两难。它或者把脑也当作体验世界的一部分,即把脑也看作表征建构,而如果这样,这种解释就是循环的并且在解释上是空洞。毕竟,当解释表征是如何产生时,这个解释又必须诉诸另一个表征。另一个选项是认为脑不是表征建构。但这个理论如何有资格持有这种观点,不仅这一点是不清楚的,而且脑为何能是唯一例外这一点也是不清楚的。
如果我们在认知上确实局限于最近神经科学所提议的道路,那么很难理解讨论中的这个立场如何能得到融贯一致的表述,更别说得到辩护了。这是一种非常经典的反驳,熟悉康德传统的人立马就会想到这个反驳。也许神经表征主义者已经有现成的解答。然而,据我所知,他们还未直面这个挑战。
在神经科学模型与其所遭遇的理论解释之间做出区分是非常重要的。K.弗里斯顿(K.Friston)的理论工作(36)构成了最近预测编码讨论的重要灵感来源,且被誉为“将在未来主导心智科学和脑科学的理论”(37)。但是尽管霍威认为这个理论蕴含了认知系统与环境之间存在严格边界,并因此排除了一些涉及心智的延展(extended)、具身(embodied)和生成(enactive)特征的假说(38),A.克拉克(A.Clark)却认为预测加工兼容并支持情境、具身和分布式(distributed)认知进路,且预测误差最小化理论并没有在心智与世界之间引入让人心烦的边界(39)。克拉克说道,与其说是我们所感知到的是内在表征,不如说是脑的复杂的亚人格(sub-personal)加工流允许一种紧密的心智-世界关联,并且让我们能在知觉上对世界本身开放(40)。不过,另一些人批评克拉克对表征主义的批判还不够彻底,有人最近更是直接地试图把弗里斯顿的核心观点与生成主义(enactivism)结合起来(41)。我不在这里对弗里斯顿工作的正确解释是什么表明我的立场,我对预测编码范式是否必然承诺神经表征主义也不表明立场。但有一点很明显,上面所述的担忧主要是针对表征主义解释,而对非表征主义的替代解释则不会造成太多困扰。(42)
四、现象学
神经表征主义者向我们呈现的这种自然化知识论部分是由科学发现驱动的,因此显得有坚实基础。但它并没有很好地担保世界的实在性。我们多数人想成为实在论者。但哪种理论能最好地容纳我们的实在论直觉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判定的。实际上,刚才提到的神经表征主义似乎更符合康德自己所定义的经验主义的观念论(empirical idealism):“观念论认为我们直接体验的只是我们自己的存在,而我们只能推断外部事物的存在(这种从结果到原因的推断实际上是不确定的)”(43)。
如普特南曾论证过的,正是传统上那些被指责为观念论的哲学家——即康德主义者、实用主义者和现象学家——而不是形而上学实在论者,才真正尊重和推崇我们对实在论的自然倾向(44)。康德的著名观点认为,他自己的超越论的观念论(transcendental idealism)不仅兼容于经验主义的实在论(empirical realism),而且是后者的前提(45)。胡塞尔捍卫同样的立场,不过胡塞尔对超越论的观念论的理解非常不同于康德,比如胡塞尔反对物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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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Zahavi,Brain,Mind,World:Predictive Coding,Neo-Kantianism,and Transcendental Idealism,Husserl Studies,34(1),2017,pp 47-61
①预测编码是信息传输中一种高效的编码策略,在层级中传输预测与输入的差异信息,而不是直接地传输全部输入,以此降低传输量。其广泛使用于电信领域,也被发现是神经系统的编码方式。之后发展的脑与心智的预测加工理论综合了预测编码、统计学中的变分贝叶斯推断、自由能原理等。“预测编码进路”与“预测加工”有时被不严格地交换使用。——译者注
②④C.Frith,Making Up the Mind:How the Brain Creates Our Mental Worlds,Blackwell,2007,pp.126-127; p.132.
③⑦J.Hohwy,The Self-evidencing Brain,Nous,50(2),2016,p.265.
⑤⑥T.Metzinger,The Ego Tunnel,Basic Books,2009,pp.6-7; p.20.
⑧⑨(14)J.Hohwy,The Self-evidencing Brain,Nous,50(2),2016,p.275; p.265; p.77.
⑩(11)T.Metzinger,The Ego Tunnel,Basic Books,2009,p.9; p.23.
(12)C.Frith,Making Up the Mind:How the Brain Creates Our Mental Worlds,Blackwell,2007,p.136.
(13)Cf.C.Frith,Making Up the Mind:How the Brain Creates Our Mental Worlds,Blackwell,2007,p.41,p.102; A.Clark,Whatever Next? Predictive Brains,Situated Agents,and the Future of Cognitive Science,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36(3),2013,pp.181-204; J.Hohwy,The Predictive Min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5; J.A.Hobson & K.J.Friston,Consciousness,Dreams,and Inference:The Cartesian Theatre Revisited,Journal of Consciousness Studies,21(1-2),6-32,2014,p.8.
(15)Cf.L.D.Kock,Hermann von Helmholtz's Empirico-Transcendentalism Reconsidered:Construction and Constitution in Helmholtz's Psychology of the Object,Science in Context,27(4),2014,pp.709-744; pp.20-32.
(16)J.Müiller,Elements of Physiology Ⅱ,W.Baly trans.,Taylor and Walton,1842,p.1059.
(17)(18)H.v.Helmholtz,Science and Culture:Popular and Philosophical Lectures,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5[1853/1892],p.13; p.408.
(19)I.Kant,Critique of Pure Reason,P.Guyer and A.W.Wood tra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1787],B p.xxvi.
(20)a priori也译为“先天”“验前”,此处译为“先验”。与之相关的transcendental译为“超越论的”。——译者注
(21)H.V.Helmholtz,Das Sehen des Menschen,Leopold Voss,1855,p.41.
(22)L.R.Swanson,The Predictive Processing Paradigm Has Roots in Kant,Frontiers in Systems Neuroscience,10(79),1-13,2016,pp.1,4.doi:10.3389/fnsys.2016.00079.
(23)斯万森(Swanson)进而主张预测编码理论能被“看作是康德超越论心理学历史进展中的一个主要进步”[Swanson,L.R.,The Predictive Processing Paradigm has Roots in Kant,Frontiers in Systems Neuroscience,2016,10(79),pp.1-13.doi:10.3389/fnsys.2016.00079],尽管他也承认前者的演化的、计算的和神经科学的进路“以康德无法想象的方式超越了康德的见解”[Swanson,L.R,The Predictive Processing Paradigm has Roots in Kant,Frontiers in Systems Neuroscience,2016,10(79),1-13.doi:10.3389/fnsys.2016.00079]。不过,我们可能想,预测编码的自然主义是否兼容于康德的超越论框架。对自然化康德的可能性的批判,参见艾利森的文章[Allison,H.E.,On Naturalizing Kant's Transcendental Psychology,Dialectica,1995,49(2-4),pp.335-356]。对于自然主义和超越论哲学能否被调和,参见笔者相关文章[Zahavi,D.,Phenomenology and the Project of Naturalization,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2004,3(4),pp.331-347; Zahavi,D.,Naturalized Phenomenology:A Desideratum or a Category Mistake? Royal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Supplement,2013,72,pp.23-42]。
(24)F.H.Jacobi,On Transcendental Idealism,in B.Sassen ed.,Kant's Early Critics:The Empiricist Critique of The Theoretical Philoso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1787],pp.169-175.
(25)J.G.Fichte,Early Philosophical Writings,D.Breazeale tran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325.
(26)G.W.F.Hegel,Encyclopedia of The Philosophical Sciences in Basic Outline,Part l:Science of Logic,K.Brinkmann and D.O.Dahlstrom tra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1830],p.89.
(27)(28)F.A Lange,The History of Materialism and Criticism of Its Present Importance,3vols.,vol.3,E C.Thomas trans.,Kegan Paul,1925[1865],pp.202-203; p.224.
(29)(30)(31)F.A.Lange,The History of Materialism and Criticism of Its Present Importance,3vols.,vol.3,E.C.Thomas trans.,Kegan Paul,1925[1865],p.204; p.226; p.223.
(32)S.Edgar,The Limits of Experience and Explanation:F.A.Lange and Ernst Mach on Things in Themselves,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21(1),2013,pp.100-121.
(33)E.Mach,The Economical Nature of Physical Inquiry,in 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Th.J.McCormack trans.,Open Court,1895[1882],pp.200-201.
(34)M.L.Anderson & T.Chemero,The Problem with Brain CUTs:Conflation of Different Senses of 'Prediction' Threatens Metaphysical Disaster,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36,2013,pp.204-205.
(35)J.Slaby & J.-C.Heilinger,Lost in Phenospace:Questioning the Claims of Popular Neurophilosophy,Metodo,1(2),2013,pp.83-100.
(36)K.Friston,The Free-energy Principle:A Unified Brain Theory?,Nature Reviews,Neuroscience,11(2),2010,pp.127-138.
(37)(38)J.Hohwy,The Self-evidencing Brain,Nous,50(2),2016,p.259; p.259.
(39)A.Clark,Whatever Next? Predictive Brains,Situated Agents,and the Future of Cognitive Science,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36(3),2013,pp.181-204; A.Clark,Busting Out:Predictive Brains,Embodied Minds,and the Puzzle of the Evidentiary Veil,Nous,2016.doi:10.1111/nous.12140.
(40)A.Clark,Whatever Next? Predictive Brains,Situated Agents,and the Future of Cognitive Science,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36(3),2013,pp.181-204.
(41)J.Bruineberg,J.Kiverstein & E.Rietveld,The Anticipating Brain Is Not a Scientist:The Free-energy Principle From an Ecological-enactive Perspective,Synthese,2016,doi:10.1007/s11229-016-1239-1.S.Gallagher & M.Allen,Active Inference,Enactivism and the Hermeneutics of Social Cognition,Synthese,2016.doi:10.1007/s11229-016-1269-8.这些争论的原因不只是人们倾向于在相当不同的意义上使用“直接”、“间接”、“无中介”等词汇,还在于人们倾向于混淆对这些词汇的认识的、体验的和因果的理解。因果中介的存在并不必然导致知觉在体验上和/或认识论上是间接的。同样地,虽然我们对世界中时空对象的感知是由各种亚人格机制和无意识的认知过程所支持和因其而可能的,但这一事实并不一定导致我们不能如其所是地看到对象本身。确切的说,人们可以把认知加工看作是使我们能够最初体验这些对象(Cf.Hopp,W.,Perception and Knowledge:A Phenomenological Account,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p.163)。
(42)让我补充一点,神经表征主义显然也可以在预测编码框架之外被找到。一个突出的例子参见格鲁什的相关论述(Cf.Grush,R.,In Defense of Some ‘Cartesian' Assumptions Aoncerning the Arain and its Operation,Biology and Philosophy,18,2003,pp.53-93)。
(43)I.Kant,Notes and Fragments,C.Bowman,P.Guyer & F.Rauscher tran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1785-1789],p.294.
(44)H.Putnam,The Many Faces of Realism,LaSalle,Open Court,1987,p.12.
(45)Cf.H.E.Allison,From Transcendental Realism to Transcendental Idealism:The Nature and Significance of Kant's 'Transcendental Turn',S.Gardner & M.Grist eds.,The Transcendental Tur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p.20-34.
(46)Cf.D.Zahavi,Phenomenology and Metaphysics,In D.Zahavi,S.Heinamaa & H.Ruin eds.,Metaphysics,Facticity,Interpretati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3,pp.3-22; D.Zahavi,Internalism,Externalism,and Transcendental Idealism,Synthese,160(3),2008,pp.355-374; D.Zahavi,Husserl and the 'Absolute',C.Ierna,H.Jacobs & F.Mattens eds.,Philosophy,Phenomenology,Sciences:Essays in Commemoration of Husserl,Springer,2010,pp.71-92; D.Zahavi,Husserls Legacy:Phenomenology,Metaphysics,and Transcendental Idealis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7.
(47)E.Husserl,Transzendertaler Idealismus.Texte aus dem Nachlass(1908-1921),Husserliana 36,R.Rollinger ed.,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3,p.xiii.
(48)E.Husserl,Transzendentaler Idealismus.Texte aus dem Nachlass(1908-1921),Husserliana 36,R.Rollinger ed,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2003,p.106.
(49)E.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First Book,General Introduction to a Pure Phenomenology,F.Kersten trans.,Martinus Nijhoff,1982[1913],p.111.
(50)(51)E.Husserl,Cartesian Meditations:An Introduction to Phenomenology,D.Cairns trans.,Martinus Nijhoff,1960[1929/1950],p.84; p.84.
(52)J.-P.Sartre,Intentionality:A fundamental Idea of Husserl's Phenomenology,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1(2),4-5,1970[1939],p.4.
(53)F.J.Varela,E.Thompson & E.Rosch,The Embodied Mind:Cognitive Science and Human Experience,The MIT Press,1991.
(54)(55)E.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 First Book.General Introduction to a Pure Phenomenology,F.Kersten trans.,Martinus Nijhoff,1982[1913],p.119; pp.120-121.
(56)M.Heidegger,History of the Concept of Time,T.Kisiel tran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5[1925],p.86.
(57)E.Husserl,Ideas Pertaining to a Pure Phenomenology and to a Phenomenological Philosophy,First Book,General Introduction to a Pure Phenomenology,F.Kersten trans.,Martinus Nijhoff,1982[1913],p.122.
(58)M.R.Bennett & P.M.S.Hacker,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of Neuroscience,Blackwell,2003,p.134,p.407.
(59)我很感激L.德·扣克(Liesbet de Kock)和J.迈克尔(John Michael)的有益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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