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着我说:“给钱”。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73个故事—
前 言
黑叶是一名在金三角支教的老师。
他的日常工作不止讲课,还要随身带着匕首,有时甚至是枪支,防止疯魔的毒贩靠近学校;平常拿着麻袋去镇上给学生们乞讨粮油米面,出门吃饭前还要检查有没有罂粟籽。
黑叶在金三角遇到许多朝生暮死的人,凶残的毒贩、不要命的赌徒、被拐卖来的少女,渐渐让他成为一个对危险气味异常熟悉的人。
认识黑叶,纯属偶然,他在全民故事计划上刊发过好几个故事,我们想让他将金三角的故事写下来,一是记录,二是警惕更多的人。
这是《哭泣金三角》系列的第5篇。
我所在的医疗队离开金三角后,我留在了儿童庇护营。这里很简陋,木屋和竹排屋加一块半亩地大的水泥操场。看到这块水泥操场,我还是挺惊讶,水泥从很远的地方运进山里,费用高而且很麻烦,当初的决策者与众不同,我暗自佩服。
我成了这所儿童庇护营的负责人,每天都要费尽脑筋想着,要怎样解决几十个儿童的吃穿住及上学,还得到处去找药品以应付孩子生病所需。
山里没有医生,大人或孩子得了病,巫师就扮演着救治病人肉体及安慰灵魂的角色。至于治病的药,除了鸦片和一些奇怪的草,还有巫师念念叨叨叨的咒语及点燃的火把。然而,几乎每个月,附近山上的几个寨子还是有人因病死亡。
其中妇女及儿童占多数。我还发现,山里年迈者很少,村长说很多人没到五六十岁就死了。
两个月后,我对附近山上的几个寨子也算熟悉。缅甸山区中的寨子都不大,十几户人家就是一个寨子;寨子大多在山顶或半山腰,被竹林与树木掩盖。一条羊肠小道就是连接山外的交通。
每天清晨,我站在位于半山腰的儿童庇护营向远处看,目光所及皆为浩瀚神秘的云海;云海上端偶有山峰露出,云海中有狗鸣叫,令人不仅感到与世隔绝,还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孤独感。
我也经常去儿童庇护营东边山脚下的傣族山寨。山脚下有一条在雨季中十余米宽的河,沿河排开一溜木头与竹子混搭的吊脚楼。
每当我走进傣族寨子走到一个有香蕉林的山坡,一两个或三四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孩子,总是蹲在一个歪斜的旧竹屋前也看着我。
几个孩子中,最大的男孩儿,可能有十二三岁,每次见到他,他的嘴里都叼着根喇叭筒状烟卷,烟又粗又长。在阳光下眯着眼,神情像个老人。
有一天,我又从这走过,那个大男孩蹲在一根杯口粗的竹子上,他的旁边蹲着另外三个孩子,其中最小的女孩儿看上去有六七岁。他们竟每人手里拿着根烟,边看着我,边不时塞嘴里吸两口。
我挨个儿看着四个孩子,特别是那个最小的女孩,她虽然面黄肌瘦,但两只大眼睛却水灵灵的,在一弯长长的眼睫毛的映衬下极为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过去纯属没话找话,这么大的孩子肯定听不懂、也不会说中国话。
“刘水,”女孩瞪着我。
我照例又吃一惊,女孩说的是云南话。
四个孩子的眼神与其他普通孩子不一样,有种动物的野气。我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最大的男孩目光冷冷地看着我说:“给钱”。
过了几天,村长背了筐菜送到学校,我跟村长说起在傣族寨子看到的四个孩子。村长告诉我,那四个孩子是他们的父母从中国带过来的。
我问孩子的父母呢,村长说死了。我又问什么原因死的。村长指了山上,说他们在山上种谷子好多天没回家,寨子里的人上山去找,也没找到。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肯定是死了。
“他们没有亲戚吗?”村长说,他们是从中国跑到这边来的,没有亲戚。四个孩子的父母死后,寨子里的人给点米。没有办法,山里也很穷。过去这里种罂粟,现在没有了,大家都没有办法。
村长用手指指了个方向,说穿过傣族寨子边上的竹林,后边住着一个人,是很早以前从中国来的,他种地打猎,会给几个孩子送吃的。
我问村长,为什么没把他们收到儿童庇护营来。
村长说收了又跑了,再收了又跑。
“没办法。”他重复着这一句话。
到了星期天,学校不上课,我向其他管理员交待注意事项,去寨子里唯一的小铺买了些零食。
之后,我便背着包去了傣族寨子。
走到那个歪斜的竹排屋前,没见到四个孩子,我按照村长说的方向沿河边向竹林走。穿过竹林,看到山坡上的香蕉林有两间同样歪斜的竹排屋子,刘水正坐在屋外的小凳上看着我。
她的手里还抓着支喇叭筒烟。
我走过去说:“刘水,我来看你们了。”
我问她,哥哥们在哪儿。刘水天真地举着烟向后边一指,说和爷爷去收笼子了。我想刘水说的“爷爷”,就是村长指的那个中国人。
我抓过一只木凳坐在刘水身边,从包里拿出一把零食给她。她想吃又没吃,连同其他零食一块抱在怀里。我猜她是想等几个哥哥回来再吃。
我问刘水为什么不去上学。她说上学就要住在学校里,那样不能回家等爸爸妈妈了。听她这么说,再看她瘦弱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
这几个孩子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在我和刘水东拉西扯说话时,我注意到她的头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眼晴像是困得越来越睁不开,身体也摇晃着向我倒来。
我赶快伸手扶住她,问刘水是困了还是病了。她嘴里喃喃地说:头晕。我抓住刘水细细的手腕摸脉跳,脉动弱而快,我认为她是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赶忙从包里拿出饼干让刘水吃了。
刘水靠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小羊那么柔软,身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枯草样的乱发中还有白胖的虱子在爬。
我的手触到她突出的脊椎,感到一股异常。顺着刘水的脊椎向下摸,我发现她的脊椎侧弯。
原来这个小女孩的身体还有残疾。
刘水躺在竹床上侧脸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
那个老人回来了,七十多岁、留一束灰白长发,刘水的三个哥哥在屋外宰杀捕获回来的野兔。
老人的腰间挎一柄刀,肩上背着一架竹制弓箭,手里还提着一把土枪。他看到我后神情如常,目光像刀锋一样在阳光下闪了闪。
我抱着刘水站起身,对老人恭敬地说:“我是山后那边学校的老师,特意来看看几个孩子。”
他点头走进屋。我抱着刘水跟着老人进去,把刘水放在竹床上,“小姑娘身体太弱,头发晕。”
“请坐。”他的语气冷漠。
同样坐在小凳上的老人从兜里掏出木烟斗,装上烟末点燃,刘水看着从竹床上下来,伸手抢过烟斗,放嘴里叭哒叭哒吸了几口。我看看刘水又看看老人,他说:“抽几口烟就把一些事忘了。
我有点惊讶,以我的经验,老人话中有话。
果然,烟雾中有麻古(冰毒)的香味。
老人在小凳的腿上敲空烟斗,又装上烟末点燃。他说:“年龄大的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可小孩子不知道,要忍受一辈子。太长了,难啊。”
我猜到老人放纵孩子们抽烟的原因,看一眼刘水说:“他们得到学校上学,起码能解决温饱。
“填饱这几张嘴不容易,能收过去当然好。”
老人问我是从中国什么地方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山东人。
他问我:“为什么到缅甸来当志愿者?”
我其实并未告诉老人自己是志愿者,但我知道他能想到我是志愿者,因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从北京赴缅、还有赴越的学生都是志愿者。
不是志愿者,谁能到缅甸这半原始山区来?
我跟他说,也没什么特别原因,以前我在中国的贫困山区扶贫支教,顺着劲儿就到缅甸来了。
刘水坐在竹床上看我,她手指墙壁处一个竹台让我看。有一张发黄的照片镶嵌在铝罐上。
照片上的女生,穿着军装。

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应该是老人的故人。
此前我走访过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赴缅的北京人。那些曾经的北京学生历经生死,有的在本地留下来,已经成为富豪;有的流落于深山之中。
我明白过来,很谨慎地说:“您到缅甸也有几十年了吧,经历了生死困苦,我给您敬礼!”随即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躹了一躬。
老人拦住我:“不必,我所经历的与你无关。”
他面容冷竣,朝我摆摆手抬脚走出屋外。
没过几天,刘水和她的两个哥哥就被我收入了儿童庇护营。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刘海,他还是坚决不离开香蕉林前那个歪斜的竹屋。
老人对我说就让他留下吧,平日几个孩子也是轮流在这儿值班,等他们的父母有一天回来。
我们几个管理员给几十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做饭、上课,还要想办法让他们高兴地玩乐。
刘水的两个哥哥刘江、刘河野惯了,经常溜出去,跑回他们那个歪斜的竹屋。有的管理员就会训斥哥俩,我就只好在暗中给哥俩解围。
这哥俩也不一般,三天两头的,不是弄回条眼镜蛇,就是弄条蜥蜴或几个刺猬回来。我问他俩用的什么办法,哥俩掏出弹弓,咧着嘴朝我笑。
不管怎么说,无论是蛇和蜥蜴,也都是肉,这对一年吃不到肉的孩子们来说是件好事。
村长见到刘水和两个哥哥又回到了儿童庇护营,脸上挺惊讶也露出不快。他说,寨子里还有更穷的孩子。我也很不高兴,儿童庇护营和学校是慈善机构开办的,收什么样的儿童进来都有标准。我听别的管理员说,村长提过几次要把他亲戚的几个孩子弄进来。这一点,我坚决不同意。
村长再次得到否定,突然变得很气愤,他说刘水兄妹的父母是毒贩,这种人的孩子长大了也是毒贩,“你自己看看,那么小的孩子就抽烟。”
村长说完,我的另一猜想得到了证实。
我并不忌讳这个,我只是怕,几个孩子有一天知道真相,该怎么办?他们如何接受这些。
到了星期天,我来到竹林后边的竹屋,见老人在屋外修他的土枪。走近了看,才看清那是支土枪是美军用的M15改装的,原来的枪管卸掉了,又接了一支更长的钢管。老人说这支枪他从十八岁用到七十多岁,像他一样老了,有时会卡住。
“这支枪会陪我入土长眠。”他摸着枪说。
在缅甸的深山中遇到的中国人,几乎都有着谜一般的身世,特别是几十年前从北京赴缅的人,他们都有共同的背景,但经历却又不同。
我坦诚地说,村长提到了刘水四兄妹的父母是毒贩,我想多了解一些。老人放下工具长叹一声说,“村长承诺过不提几个孩子父母的事。”
我问老人:“孩子们的父母真是毒贩?”
“你知道了,也许能保护那几个孩子。”老人说。
几个孩子的父母是云南人,曾经做生意挣了很多钱,后来生意垮掉,赔光了钱还负债几百万。
老人说,做那种生意是没有退路的。没办法,夫妻两个人就带着孩子跑到金三角这边来了。
“这里到处是毒品,干这种生意是无法罢手的。”
两年前,那俩人凑了几十斤毒品要回去。
走之前,夫妻俩来拜访老人,求老人一旦他俩没回来,让他帮忙照顾几个孩子一段时间;如果他俩回来了,就把老人当父母供养。“我当时想毙了那俩人。这些人早就变成鬼了。”老人骂道。
老人没答应。但那俩人走了后就没再回来。老人见四个孩子每天蹲在门口等他们的父母,心渐渐地软了。一天,四个孩子跪在老人门前,最小的刘水还病得不轻。“我不能看着四条生命死在我这个老人眼前,怎么着也应该是我先死吧?
尽管儿童庇护营是慈善机构设立的,但援助的生活物资主要是大米及基本菜金,几十个孩子的生活和学习所需要,全靠我到县城去“化缘”。
县城里有商店、饭店,还有几家橡胶公司、矿业和农业公司,这些地方的老板对我很熟悉,见我便开玩笑说:“要饭的天使又飞来了。”他们都尽可能地给儿童庇护营一点帮助,令我很感动。
这次来县城,我想尽可能地多要些东西。雨季很快到来,山路泥泞,那时我就出不来了。令我高兴的是,我在香蕉种植公司要到了几袋废弃的包装纸,否则几十个孩子便后只能用树叶擦屁股。
在一家商店,我转弯抹角地要到了几斤糖果。
我想帮刘水四兄妹把“烟”戒掉。虽然我多少理解老人无视几个孩子抽烟的理由,但我认为孩子们的生命健康,比逃避现实的痛苦更重要。
最后我咬咬牙,把津贴中剩下的钱给老人买了个MP4,还买了块太阳能充电板:老人离世界太遥远了,他应该听听当前世界的声音。
之后,我又去县里的区片救援办公室耍无赖,要到了一纸箱学生用的作业本及两盒彩色粉笔,便心满意足地搭橡胶公司的货车回山里去了。
回到山里,我匆匆吃完饭,拿起MP4和太阳能充电板,便顺河边向老人住的竹屋走去。在香蕉林前,我见刘海正坐在一截木头上抽烟,便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给他,告诉他以后别抽烟了。
刘海把烟丢在地上,说要和我一块去看爷爷。
老人不在竹屋,刘海说,爷爷去又去看奶奶了。
刘海说的奶奶,肯定是骨灰罐上照片中的姑娘。
刘海带着我穿过竹林,一个长满白色和黄色花朵的花圃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到老人正坐在一个用台头垒起的墓前沉思。
用石头垒的墓很精致,每块石头都被仔细打磨过,砌成一座长方形的石体,顶部呈穹形,墓碑是一块有光泽沉实的红木。这座墓至少需要二十年来修建,想到这里,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老人与墓被围在群山中沉默并宁静,淡淡的花香飘绕周围,老人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肩头的骨架向上突起,像一只鹰落在这沉默。
我坐在花圃的外边凝视着这一幕。
三个月后,我离开了儿童庇护营。
原因是,刘水离开了。
一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当我在宿舍巡查时,用手电挨个查看已熟睡的孩子们。刘水瘦弱的身体倦缩在毯子下,睡得很安静。
看着睡梦中的刘水,我站在她跟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心想等下次医疗队再来时,咨询一下医生,是否有可能把她送到大医院治疗。
早晨,管理员招呼孩子们起床。
我在厨房帮着给孩子们做饭。
管理员急匆匆跑来告诉我,刘水出事了。
我冲进屋子,看到刘水倦缩着身体,仍像我在夜间巡查时那样,侧躺着一动不动。我伸手轻轻拍拍她,又摇了摇她的身体,我的心慌了。
刘水的身体冷冰僵硬。
我又试了试她的呼吸,摸了脉搏,查看了瞳孔,双手支着床板,垂下头一阵茫然。
刘水死了。老人来接她,最后将她安葬在他的花圃中。我和老人以及刘水的三个哥哥,围坐在刘水覆盖着鲜花的坟前沉默不语,直到深夜。
离开时,老人喃喃说了五个字:绝望的世界。
十几天后,我去看望老人,他不在竹屋,但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四下环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摆放在竹台上的骨灰罐不见了。
我来到花圃,刘海坐在凳子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不像是一个孩子的目光。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我指着石墓轻声问刘海:爷爷在这几天了。他说五天了。刘海示意墓尾有一块活动的石板。就这样,老人也离开了人世。
作者黑叶,支教老师
编辑 | 蒲末释
每周一三五 晚十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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