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事变,见字如面
2020.09.07
上个星期,陈康问我你知不知道中国医师节是什么时候?

我摇了摇头头。

——8月19日。
终于有自己的节日了,陈康长笑着说。
陈康是我的公号的一名读者朋友,也是华西医院一名医生,去年我们因为文字相识。
上次我出院后,向他抱怨医生太粗蛮,护士姐姐也不通人情,难怪医患关系如此紧张。
陈康叹口气,后来又打来电话:
医保不能报,这是医生的错吗?

医院没床位,这是医生的错吗?

保险很坑,这是医生的错吗?
我们医生,可能态度确实不够好,问诊几分钟就让走人,没有欧美医生细心体贴。
但你可以了解一下中国医生一天要接多少患者,工作强度有多大,承担的责任和心理压力有多大。
我们也想花半个小时和患者好好沟通好好聊啊,可是后面排那么长的队怎么办?他们有的从农村专门赶到华西来看病,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快点再快点。
病人太多了,好医院好医生太少了。
那一次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后感觉电话那头的大男子汉快要哭出声来。
一瞬间,我才知道医生有多么不容易。

以往我们看到的一些医患关系相关文章,都是从一个旁观者角度。
这一次就让陈康以医生的角度聊聊他的人间世吧。
以下文章为陈康所写,临安稍加修订
01
十六年前我是癌症患者家属,我没有想过多年以后我会穿上白大褂,陪着我的病人一次次在死神面前徘徊。
很多人以为我当医生可能是因为我爸也是医生。
其实,我选择当医生是想弥补当年他作为一个病人的遗憾。
其实,你不知道的是这样的遗憾在我国每年有300万次。
其实,你不知道的是我们医生每次碰到无能为力的病人时真的挫败到想死。
现在,我想站在患者和医生的角度和你们谈谈我所见过、所经历的人间世。
2019年3月19日,国产神作医疗纪录片《人间世》终于落幕,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那个想改造癌细胞的女博士终究没能斗过死神——
和我爸一样。
当同事把这个消息发给我的时候,我坐在回家的地铁上难过得双腿颤抖。
在命运面前,我们那么无能为力啊。
很多人说看《人间世》的时候哭到窒息。
坦率说我一个大男人就哭过三次,可能是从小我就见到了太多生死离别了吧。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被砍了很多刀的男人被推出手术室,出来的时候家属在哭我爸也在哭。
我曾亲眼看到一个胸口大出血的女人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我爸大声呵斥让医院赶紧准备血。
我曾亲眼看到我爸给一个因触电生死垂危的男人胸外按压,满头大汗,后来他还是死了。
我爸是医生,所以我是闻着医院气味长大的。
有时候我觉得那种气味好难闻啊,可有时候一想到那种味道就怀念得想哭。
是的,在我上初二的时候,就再也闻不到爸爸身上苏打水的味道了。
我爸走的那年是夏天,那年我15岁。
初二离我考到全市最好的中学还有一年,离我考到西南学子梦中的医学殿堂还有四年。
15岁离我结婚成家立业还有13年,离他要当爷爷了还有15年。
这些那些他都没机会看到了。
我还记得那天二舅跑到教室:“快回去,你爸没了。”
当时我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掉,可能只有家里有类似病人才会懂这种心情吧。
只是,后来想起有一次我爸对我妈说:“我老陈一生问心无愧,不怕!”的时候,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那是他行医生涯最艰难的时候,被误会,被欺压,多么无助。
他因此得了轻微抑郁症,三年后肝癌去世,发现的时候是晚期。
我爸那时候自嘲,做了那么多年医生,第一次当病人。
遗憾的是,他这病人当得实在不合格,没过半年扔下我们就走了。
《人间世》最后一集有一幕真的好像我爸啊,胃癌晚期患者问妻子:
“你会不会怪我?”
妻子说:
“怎么会,你已经那么努力了。”
我记得我爸也这么问过我。
那时他已经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是摸着我的手问我:
“陈康,爸爸要走了,你会不会怪爸爸?”
我记得当时我很惊慌失措,我知道爸爸病了,但我不知道爸爸病得这么严重,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回答的了,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其实,看到了这里的时候我还只是鼻子一酸,可是到下一幕的时候我坐在家里的书桌前哭成了傻逼。
不是因为别的。
当屏幕中患者对妻子说谢谢你的时候,我眼泪立马就砸了下来。
我爸也对我说过:“陈康,谢谢你。”
当时我在给他擦拭身子,听到后愣了一下,我没有像患者妻子一样说一句:“不允许说谢谢,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真遗憾。
记忆中,我爸一直是个很严肃的人,老是铁着个脸,每次回家的时候洗澡的衣服都是我帮忙准备的,洗澡水也是我放的,我做了那么多他都没有说过一声谢谢。
但那一次他温柔得不像话,他脸色苍白,笑说儿子亲一下爸爸。

然后记忆中爸爸微微闭上眼睛,我小心翼翼朝他额头扑哧一下。
这也是打记事起我第一次亲他。
所以,你现在能理解家里有个重大病人的感受了么?
他会比你还要难受。
他愧疚自己把这个家拖垮了,我们愧疚没有照顾好他。
十六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平静又绝望的神情,爸爸要走了,你会不会怪爸爸?

语气温柔得一塌糊涂,现在一想起我就忍不住哭。
在死亡面,我们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能无力。
02
看完人间世,想到最近发生的“聊城主治医生开假药案”,想到“医生高铁救人却被索要医师证”,想到烧伤超人阿宝被封杀......
真的好想写写我爸,真的好想和你们聊聊关于我们自己的人间世。

我爸在当地县城里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医生,那种很重的大手术都是他做的。从我记事起,他每天都是待命状态,有时候周末好不容易有时候在家吃个晚饭,医院那边打电话过来说送来个急救病人,他放下筷子风尘仆仆赶去。
我记得他也和他们院长提过,大意就是要让上面弄些医生过来,靠他们几个是不行的,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市里面的医院来挖他几次,他不走。他也是普通人,他犹豫过,可是他后来还是没走。
他说自己要是走了这里的人怎么办,都是命啊。
为了这事,我妈和他吵架,冷战了半年多,回家就闹别扭。
我看人间世为我爸哭过,我爸又何尝没有为他儿子哭过呢?
这辈子我见过爸爸哭过两次,都是因为医生这个职业。
第一次是因为愧疚,因为干到我爸那个位置,只有上班时间没有下班时间。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没时间接我放学,我就自己跑到医院去门口等他一起回家。(学校和医院隔着有一公里的路程)
有一年冬天,我爸给别人做手术特别晚,做好的时候差不多就九点多了。他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一个人蹲在医院走廊门口等他,外面是很大很大的雪。
然后他一出来抱着我就哭了,也不说话,难过到流眼泪。
我现在也记不起那次他是忙忘了,还是怎么着,反正出门看到我眼睛就红了。
那次他背着我,我打着伞。我还问他要雪糕和辣条,他竟然都应允了。
现在想想,那次真美好。
第二次哭,因为医患纠纷。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但是事情扯到了我,我爸就心软了。
那次闹到别人要杀我,是真的要恨不得将我剁碎那种。
五年级的时候,我爸给别人做了一场手术,据说是有黑社会背景的人,可我爸哪管得那么多,医者救死扶伤不问来路。

后来,病人死在我爸手术台上了。我爸出来的时候腿就软了,不是怕,是真的累了,七个小时,从凌晨一直开始。
然后,他们家属就开始闹事,我爸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不讲理,当初做的时候就告诉他们有风险,并且签了字的。
当时他们怎么做的呢,派人守在我家小区门口,我爸报警也没有用。
然后就是我妈急得打电话让我大舅过来,我爸就是在当时的情境下说了我一辈子都敬佩的话:
“我老陈一生问心无愧,不怕。”
他们还雇了专业医闹,每天在楼道里鬼哭狼嚎,撒纸钱。我爸就慢慢开始抑郁了,每天回家也不说话,饭也不吃,洗完澡就睡。

有一次,学校外面来了好多人,说是要打死我赔命,学校没办法报警了。
那天中午,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到低着头的爸爸,红着脸。
两天后,那伙人又来了,说是找我爸讨个说法。
其实,说实话,我爸在县城里名声挺大,也有很多人脉,但就是解决不了那件事。
听妈妈说那伙人里面有个亲戚是什么环保厅的侄子。(说一句题外话,在我们中国,不仅官官相护,越是有黑道背景的后面越是有人)
我还记得那次人很多,我爸拉着我让我赶紧回家。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下午我回学校的时候,我同桌和我说:
“他们说要杀你,你爸给人下跪了。”
我听到那一句的时候,我就哭了,哭着跑回家,课也不上了。
我在想,我爸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怎么能给别人跪下了呢?
我回到家,看到我妈坐在客厅里哭。
奇怪的是,我妈没有问我怎么突然回家了,就是紧紧抱着我,眼泪一直掉。
也是在那一刻我开始怀疑做医生的意义是什么,我爸拼了命要救那些人渣的性命是对的吗?
从小受我爸影响,我的梦想就是像我爸一样穿上白大褂,救死扶伤。
可是,有一天他竟然到了为了保护自己儿子被逼着向众人下跪的地步。
什么是人性的恶啊?
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烧伤超人阿宝,一般家里有医务工作者的都应该知道。
在战场上,你最痛恨的是什么?
不是敌人,而是叛徒。
你们,本该是和我并肩与病魔作战的战友。
你们有权利放弃,有权利撤退,有权利投降,我都不怪你们。
但你们没有权利背叛,没有权利在我和敌人苦苦战斗努力支撑的时候,在背后对着你们的战友狠狠插了一刀。
我没有权力惩罚你们,但我有权利不原谅。
病人走后,我脱下白衣,走出科室,走出医院,走到医院后门外的西海边,坐在岸上,万种委屈涌上心头,泪如雨下。
这是烧伤超人阿宝写的话,每次读起来都感慨万千。
03
我爸是坏人吗?
当初有一户人家出了车祸,性命垂危,筹不到手术费,医院不给治,是我爸向院长求的情,立下的军令状。
我爸是坏人吗?
每次医院里有束手无策的病人时,我爸都会把他们病历耐心看上一遍说“建议你去北京协和医院看一下”“建议你去武汉同济看一下”“建议你们去成都华西医院看一下”
我爸是坏人吗?
当初有人得了不知道什么病,医院说这场手术风险很大。家属不打算治了,我爸哭着说我觉得你们得试一试。
后来,病人起死回生了,家人笑脸盈盈。
可他不知道的是,曾经世界上只有我爸一个人愿意陪他去打这一场没有多少胜算的仗。
可即使打赢了我爸又得到了什么呢?
是名声,是厚禄?
大概赢得也只是那份对苦痛苍生的良心吧。
真的,我一直觉得我爸是个很仗义的人,一个正义得有些过分的人。
那件事之后,我爸和我妈都走了,去了市里的大医院,工资高,福利又好。

我也转学了,成绩进步飞快。
可是我老家县城里的百姓呢?
我爸走后,一些复杂手术医院没人敢做,很多很多人根本不敢去外边大医院就医,太烧钱,如果你家里有过大病的人,你是能体会的。
没钱,不敢去外地大医院,很多人拖着拖着都被耽搁了。
所以,那些医闹者害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啊。
我在华西医院穿白大褂5年了,每个月都能碰到很多我百思不解的医闹事件。
我还记得有个病人很危险,需要家属马上签字,家属问我们能保证一定救好吗。我们说这个保证不了,然后家属就拒绝签字。我们解释如果现在不进行手术,很有可能随时会发生意外,最后,病人没有撑到做手术...家属开始贴大字报咬定我们见死不救。
我还记得有个年纪70多老人家一分钱没花就在我们医院免费住了一年,赖着不走。他有孩子,儿女成群,就是不让他们来结医药费,最后过年终于肯出院了,组长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是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
我还记得去年有个25岁左右的青年被家人送到了我们医院,我当时提供了治疗方案,费用大概是37万。可是,父亲竟然不同意,怎么沟通都没用,那可是急症病人啊。我私底下和他妻子沟通了下,他妻子同意手术。最后,我们在他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了手术,在手术的时候我很累,是心累。听组长说他父亲在外面闹事了,说要是花了钱没治好要砍死我。最后,手术成功了,刀放下那一刹那我蹲在地上哇就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还是想医患关系可以好起来,在病魔面前我们是一个战线的。
我的导师以前常常对我们说:“你们毕业出来,我们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们遇到刁民。”
你看,毕业一出来工作的时候,彻底见识到了。
所以当我看《人间世》第三集的结尾的时候,我猛着呛了一下,当时我正在休息室吃盒饭,然后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
那顿饭很咸也很苦。
是的,当我看到一个男人大老远给每一位认识的医生都送一盆花时,我就哭了。
不是我矫情。
我想我爸当时怎么就没遇到啊,他生前要是遇到过了会有一丝藉慰吧。
那个种花人倾家荡产只为救他老父亲,他说自己愿意赌一把。
最后他输了。
可是他却手里捧着一盆花,告诉医生你心真好啊。
真的,当时我就哭成一个傻逼,旁边同事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我爸了。
我想起当时我们家搬到市里后,我们一家三口像是失忆一般自动删掉了那段屈辱的经历,我们真的再也没有提那件事。
四个月后,我爸心情好了点,吃饭的时候也会说说话了,那天我们全家都很开心,说不出来的开心,那种感觉就像走出了一段很深雾霭一般。
那天我爸说陪我一起睡。
他那次抱着我,我感觉到他在哭。他说陈康以后别做医生,听到没。
当时我嗯了声,算是应允了吧。
那时候我想,做医生一点也不好,医院有难闻的药水味,医院每天阴森森的,医生忙得都没时间吃饭了,医生还要被病人欺负。
傻子才要当做医生呢。
可是,对不起啊,爸。
我食言了。
你走了后,我就特想做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我特别想可以把天下所有的癌症给攻克了。
高考的时候,我瞒着我妈偷偷报了四川大学临床医学院。
那时候我发誓,我要用八年的时间把癌症攻克,可是我拼了命觉得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
可是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我们都只有短短一生,真难过。
04
第三次哭的时候,是看《人间世》最后一集,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司里哭成了傻逼。
不是因为内容。
是因为一条弹幕:
做医生好伟大啊。
不,医生也仅仅只是一份普通职业,也拿薪水,朝八晚七。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医生真的好伟大。
你见过中午12点的三甲医院吗?
那里是外卖小哥最奔忙的地方,中午12点医院的急症室,各个科室都是捧着外卖盒饭的医生护士,里面到处是“快快,赶紧吃完还有一台。”
我们难道想在充斥着消毒液的空气里吃外卖?我们难道不想舒舒服服去下个馆子?
我们年轻医生几乎每个人都有胃病,就是因为没办法按时吃饭。因为我们知道当ICU门一锁真的要出人命的,因为我们知道医生的使命就是救死扶伤,因为我们还知道老百姓千里迢迢来大医院看个病有多么不容易。
是的,我承认医院里有些医生是不好的,甚至是这个群体的败类,但是我敢保证你就见过的99%的医生都是负责人与持有良心的。
我一直觉得,医生是一个比教师还要有信仰的职业。
前年我妈给了我一个大红包,我很诧异。
我妈说这是你第一个医生节。
那时候我在想要是我爸还在就好了,那也是属于他的节日。
你知道医师节是什么时候吗?
我来告诉你,是每年的8月19日。
黄金贵吗?
当你家里有重大病人时,你会知道那药可比黄金贵多了。
可是,有时候比黄金还贵的药也买不来命啊。
当所有的药都试过了,都无济于事。你不停地找活路,它不停地给你判死刑。
你经过那种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都是徒劳的绝望吗?

可是你能看到吴载斌和阎宏微他们夫妻俩面对那一切是什么样子——
是体面,是从容,是理智,是坚持。
真的,我特别羡慕他们。
是的,当我爸面对突如其来的病魔时,我们全家都乱了阵脚,在我爸最后的时刻也没有享受到片刻安宁。
对了,从他们身上你还可以学到,年轻人一定要嫁给爱情。
只有这样,面对生死的时候,你身旁那个他才可以:生死不弃,执子勿离。
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总说,一抬头就是无穷无尽的未来。
可是,在生死面前一切都好像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因为,你真的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到底哪个先来临。(似乎我们听多了,总有一种意外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幻觉)
我想,我们都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想一下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们大多是都是普通人,架不住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所以我真的建议可以买份保险。
保险有多重要呢?
可能你体会不到,每年我们医院大手术病人因为有了那份保险不用倾家荡产了。
最后,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希望你可以每年献一次血,因为在我们中国太多病人因为缺少血源而耽误救治了。
我写这篇文章绝对不只是想告诉你,除了生死都是小事。我们更应该学会的是当死亡来临时该如何体面去面对它。
谢谢你看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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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天府主人~
你好,自我介绍一下。
吾唤李临安,文能曰武能日,一个99年出生的武汉大学生。 
我这样的少年啊,见黑天便是星月夜,见青光便是艳阳天。

愿你此生尽兴,赤诚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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