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成都和杭州,都是很美丽的城市。很多时候说一个城市美丽都是套话,但此处说的美丽,那绝对是真心话。去年我带我妈去成都玩了一圈,她身体不便,不太好出远门,所以就近去了成都。春熙路上我推着她走,问这里好不好看?她说美啊美。
今天的成都,真的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弱柳青槐拂地,软烟红尘醉人。更不要说浣花溪,那里留驻过杜甫,徜徉过薛涛,汩汩流淌的都是诗魂。它简直让人甘愿带上一卷杜甫的诗,一路磕长头而去,不用走近都会泪下。中国境内大概再没有那么文艺的溪了吧,当然,除了若耶溪。
你喜欢一个城市,才会关切,才会心疼。也正因为此,你发现轰隆隆找豹子的地方是杭州时,才会觉得有点错愕,因为豹子和孤山寺北贾亭西根本联系不起来。好吧那只能说是一个意外。而当你发现一个中学生猝然离开人世,家长颓然坐在学校门口不得其门而入的地方是成都时,才会觉得刺痛。成都,成都。
如果你是一个老读者,就会知道近两年来这里的文字温和多了。有了孩子了,许多东西变化了,要牵挂要考虑的东西就多了。尤其去年疫情,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办公室里,看着江水流淌,度过了很多寂寥的日夜,想了很多事。这一切都导致文字有了变化。前些天开始觉得心脏感觉不好,上午才去装了一个动态检测,按理说,四十九中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中也好,提它干什么呢,又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中午回来,在车上又翻看各种四十九中的消息,止不住地想流泪。做父亲的懂做父亲的。我女儿两岁,我是这样爱她,那么人家的孩子十七岁,朝夕相处时间的是我的八倍,该是怎样的爱呢?
十七年里,多少期待多少憧憬,多少欢笑多少慰藉,多少感动多少牵挂,一点一滴才累积成的十七年,那是无数不可磨灭、不可淡忘的点滴记忆融成的十七年,现在忽然没了,还云山雾罩地没一个靠谱说法,一个声音告诉你:忘了吧!就当过去十七年都白活了,白爱了。请问你可以白活吗,可以白爱吗?
我熟悉金庸小说。在他的故事里,当谢逊乍闻失去了孩子时,仰天长啸,泪珠滚滚而下。那已经够伤感了。可是金庸后来说,不对,那根本就不对,那写得太浅了,现实中不是这样的。现实中是什么样的呢?金庸自己回答了:当知道孩子自尽的消息后,那些天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追随他于地下,就想问一声: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这一句可以问吧?试想一下我就是那个父亲,哪怕我接受了十七年白活了,白爱了,哪怕我接受了孩子没了,但我起码要问一句: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一冲动写下的。让人流泪的不是酒,那是什么呢?对于我,很复杂。也许是为我做了一个新闻行业的逃兵。我大学学的是新闻,但是新闻这个玩意已经荒芜。你看四十九中门口有一个记者吗,反正我看到是没有。
也许是为自己的无能和无力。我对自己是有一个了解的。在所有的人里面,我是勇敢的;但在最勇敢的人里面,我是懦弱的。
也有为了成都。多美的一个城市,这些年每一次去,都觉得她变得更好了一点。每一次唱《成都》,都觉得更喜欢了她一分: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深秋嫩绿的垂柳亲吻着我额头,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作为一个徒能观望的无力个体,码下这些字,纯是善意。我喜爱成都,不想看到事情变成这样,不想再被刺眼的“求真求实、至善至美”灼伤,不想再去翻来覆去脑补另一对家长的撕心裂肺。我不相信这会是这座市的处事境界和治理水平。我希望成都可以救赎成都。希望那孩子的双亲,两个悲恸至极的心灵,能够在这个城市、这个区、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收获到理应得到的解脱和救赎。
在意大利电影《迷雾追凶》里,一对小镇夫妻失去了女儿,探长带着一帮本地人破案。有本地人问凭什么咱要加班办案?探长看着他说:我是外地人,办完案就拍拍屁股走了,可是你还得留在本地,你会不时和那位母亲相遇,看到她悲哀的眼神,你可以吗?我也很想问问所有当事人,此后无数日夜,你都要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你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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