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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你在哪里?
文/常少宏
玛丽亚是位中西混血的漂亮女孩儿,不仅漂亮, 而且强悍:湛蓝如海水般闪烁的大眼睛里是坚定而且从不躲闪的眼神,一头直直的黑发,高过同龄孩子一头的个子,站在她的小伙伴儿中,有着不容忽视的气场。事实上,玛丽亚四岁生日不久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的妈妈茜茜是在她四岁生日那天去世的。
茜茜和玛丽亚偶然走进我的生活,又突然消失在了我的人生视野中,是一段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2001年春寒料峭时,自认为年轻还要追求生活挑战的我轻易辞去家门口的工作,申请去了波士顿的一家大公司。为这一跳, 薪水涨了两万。我雄心勃勃一个人带着两岁的儿子,每周一早五点离开康州的家,开车三小时到波士顿上班,平时住公司对面一家高档公寓,周五下班再开车三小时回康州度周末。我来美国后就落脚康州了,在这里结婚生子,广交朋友。它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不想马上搬家把刚安定的心再连根拔起去经历流浪的感觉,但是我需要又了两万的薪水,我需要工作中的肯定来证明自己。这样每周奔波于两地的日子来来往往两年多。
我工作的波士顿公司边上就是一家私立小学,收18个月到四年级的孩子。儿子两岁前是中国老人抱着长大的,万千宠爱集一身,世界以他为中心。刚进幼儿园时,一迈进门坎他就开始哭。别的孩子一天哭几个小时,哭几天就好了,我的儿子却是执着地从早哭到晚,午睡时在睡梦中抽泣,哭了一整月还在哭。只有周末和我下班后一起度过的时光他是有笑脸的。每当夜深人静,我用一只不大的手同时握住儿子的两只小脚丫儿,心里充满歉意,开始怀疑过往人生的选择是不是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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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与儿子在幼儿园同班,是两岁到四岁的混合班。无论走到哪里, 玛丽亚身后总是有几个大大小小的跟班啰啰,儿子则大多是一个人独处。为了尽快熟悉新工作,我常常赶在幼儿园六点钟关门前最后一个去接儿子,所以很少有机会见到别的父母们。天气渐暖渐长,我下班后经常带着儿子去幼儿园对面的游乐场再玩一会儿才去吃饭,茜茜偶尔带着女儿玛丽亚也来滑楼梯荡秋千。开始见面彼此只是婉尔一笑,后来儿子与玛丽亚自然地玩到了一起,欢声笑语,分手时还依依不舍,我与茜茜自然也开始互相搭讪。
茜茜也有着玛丽亚一样油黑直直的短发,一双大眼晴闪在眼镜片背后, 让人看不出表情。她好像永远是一件黑裤子,上衣也大多是深色的,不合身, 看不出身材。我至今想不起她穿过哪件靓丽的衣饰让我留下过印象。她开口时有着中国南方人一样的乡音,但声音洪亮厚重。她略黑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生过青春美丽豆后留下的浅浅疤痕。茜茜是从台湾来的留学生,在一家国际知名公司做会计,嫁了一位年纪相当的犹太工程师。她丈夫人不帅, 但也不丑。他们婚后与80岁的犹太婆婆住一起。婆婆把家务全包了。
因为两个孩子会玩儿到不舍分手,茜茜就经常请儿子去家里与玛丽亚一起吃晚饭后继续玩耍,我也时常会下班后接了两个孩子去附近的麦当劳吃饭,然后陪他们去反复看同一场动画片电影。比儿子大一岁也高出一头的玛丽亚成了儿子在幼儿园班上的保护神:无论干什么都是儿子打前锋,玛丽亚在后面扫平一切障碍,他/她俩黄金搭档,儿子自此当上了半个班的领袖。30岁得子爱子如命的我,对玛丽亚心存无限感激。她不仅帮助儿子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也让我自此可以安心工作了。
慢慢地茜茜已身怀六甲。他先生乔恩想要个儿子。
有一天茜茜突然说她的父母要从台湾飞来了,为给玛丽亚四岁庆生,也为给茜茜做月子。茜茜的父亲曾是蒋介石身边飞虎队的一员,1949年赴台湾,50岁时再娶娇妻, 生了茜茜。老人今年81岁了,退休金不菲。我周四晚告别茜茜时说好了周日带儿子提早从康州开回去, 到她家吃台湾小吃,一并为玛丽亚庆生。
周六一早, 我在康州家中, 手机铃突响,显示茜茜的号码,接通后却是乔恩的声音。我平日很少与乔恩说话,他好像总是坐在电脑前有事做。乔恩第一句话说周日玛丽亚的生日派对取消了, 然后他突然话带哭腔:茜茜昨夜已告別人世!还有腹中八个多月的儿子也随她去了!他们急需我去帮助料理后事,因为乔恩不懂中文,茜茜的父母英文又有限,我可以去充当翻译,也许还牵扯遗产如何分配…...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反应说:我马上收拾东西就上路!
按照中国习惯,红白喜事要凑份子。午后赶到茜茜家第一刻,我递给乔恩一个信封, 内装两百美元现金。我那时一边工作一边准备第二个硕士学位的毕业论文,信用卡上欠着上万元学费。两百美金是我的心意。乔恩收下信封时连连说: Thank you! Really?You don't have to, you don't have to (谢谢你!你真要这样吗?你不必这样)。
茜茜的父母箭步迎了上来,争相握着我的手有点颤抖,好像与我在悲伤中久别重逢。来美国这第一夜他们经历了什么?语言不通,飞跃千山万水的迎接新生命之行,瞬间变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宿命之旅。到此, 我的泪水决堤了。二老没有流泪,反而试图安慰我这陌生人。泪眼中我看到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极其精致的一对老人,满头银发,但茜茜父亲的眉毛却是又黑又长又浓,是中国人说的那种长寿眉。他不言自威的气质让我一下子看懂了玛丽亚哪里来的气场。茜茜的母亲穿一身黑色旗袍,长长的黑色绒毛披肩衬托着满头银发,素雅而端庄。好像手一松开我就会跑了似的,他们拉着我坐下,向我倾诉。
茜茜周五一早就到处采购,准备玛丽亚的生日派对。傍晚时她独自驱车去机场接八十老父七十老母。乔恩天生晕车,除了上下班自己开车,平时他基本不开车甚至不随同出门。茜茜接到父母回家后兴奋得跑上跑下,吃父母带来的家乡特产。晚上近九点,她说累了,上楼休息。不久她就跌跌撞撞滚下楼来,倒在地上,说:妈妈我要死了, 快送我去医院…… 她脸色苍白。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叫了救护车,在去医院的路上茜茜就停止了呼吸。半小时后,数辆警车一路疾驰, 尖叫着停在门前,不由分辩带走乔恩到警局问话。医生说茜茜满肚子都是血,怀疑她是否遭受家庭暴力…...
在我印象中,茜茜与乔恩很少有亲昵的举动,乔恩也不像许多美国男人一样亲爱的长亲爱的短。他很依赖家里母亲与妻子两个女人,像是被宠溺的大孩子。我很坚决地告诉二老:乔恩家暴这种事我是绝对不相信的。
周日一早尸体解剖结果出来了,医生发现茜茜内脏主动脉上长了一个血泡。茜茜当天也许运动过多,又或怀孕后期胎儿过大,压迫血管,迟早都会发生血泡暴破,腹内大出血导致死亡,连带未出世的婴儿也被血液淹死。医生说如果茜茜不怀孕,这个血泡也许永远不会破,玛丽亚几年前能被生下来巳是奇迹了! 
接下来茜茜丧事的一切事宜我一一参与,包括该选中式还是西式的棺材?棺材是要推进火葬场一起烧掉的,是否要花太多钱买太高级的?...…茜茜的父母与乔恩的想法总是不协调,大多是二老最后让步。程序最后自然走到了遗体告别,火化。
当茜茜躺在雕花棺材里被推出时我很惊讶:她一身白纱连衣裙,像个即将出嫁的新娘,画着彩妆,甚至嘴角微微上翘,仿佛还挂着一丝笑意。未出世的儿子躺在茜茜的臂弯里,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安详如画中的小天使,只是缺了可以飞翔的翅膀……啊!原来死人可以这样美若天仙!三十多岁,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死人的模样,是在异国他乡萍水相逢的人!看着茜茜挽着未出世的婴儿被推入焚烧炉,火苗在炉中跳跃,黑烟在烟囱上端一股一股升起,弥漫在空气里, 消失在蓝天和白云之间。我调动前世今生所有的想像力安慰自己:茜茜在小儿子的陪伴下升入天堂了。她不孤单。
此刻,茜茜的八十老父掩面顿足捶胸,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茜茜的七十老母,  这位年轻时一定是貌美如花此时也无限优雅的女人, 并没有显出太多的忧伤。作为虔诚的佛教徒,她宁愿相信茜茜受尽了现世的苦,灵魂可以去另一个世界安息了。她一直认为茜茜来美国读书工作又嫁给美国丈夫后生活得好辛苦!一个女儿很好了,为什么还要生儿子呢?!她每个月都给茜茜空运各种台湾湿货干货,先后汇款十万美元,希望唯一的女儿在异国他乡能衣食无忧…...
此刻,乔恩嚎啕大哭,痛苦得撕心裂肺。他说要随茜茜同去,他不想活了!乔恩的八十老母站在一旁, 只是摇头。她想起前几年乔恩父亲过世时乔恩也是说不想活了,要随父亲同去!远近来奔丧的各方同事、亲朋好友原本还唏嘘可惜未出世的小儿子,此刻大家反而觉得婴儿随茜茜同去了也许是幸事:与妈妈在另一个世界彼此陪伴,否则乔恩怎么有能力抚养还要找奶吃的新生儿呢?
此刻,玛丽亚紧贴着我的腿,一只拉着我的手攥得一阵儿松一阵儿紧,另一只手拉着我的儿子,两个孩子都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这两天办丧事,儿子与玛丽亚是我一起带着的。玛丽亚在我面前安静、顺从。
当乔恩在火葬场嚎啕大哭时,我安慰着茜茜的母亲:“伯母,如果乔恩没有能力照顾玛丽亚, 我希望可以收养她。我一直想有个女儿呢!”
从殡仪馆出来后,乔恩一把拉走玛丽亚, 抱了起来,抱得很紧,不断亲吻她的前额。我们随着人流到了旁边一家咖啡店,乔恩与同事说话,玛丽亚与我儿子指着柜台里的糕点争着要吃这吃那,抓了满手。他们饿了。乔恩快步上前站在两个孩子之间,马上付了钱给玛丽亚的那一份;一旁的儿子觉得被遗忘了,拉着乔恩的胳膊还没反映过来,我连忙上前抢着付了儿子那一份的钱。想到前两天开了三个小时车刚到乔恩家时,看老老小小过了中午还没吃饭,我放下儿子,拿出在国内北京妞大包大揽的驾式,开车冲出去买了几个特号比萨。乔恩只连说谢谢,不言钱。此刻看到乔恩给玛丽亚买糕点时想不到花几元钱给我的儿子,我为了他家的事还在公司请了两天假……一种异样的感觉泛上心头。转念再想,也许美国人就这样吧? AA制,为玛丽亚和茜茜尽我所能, 我本来也是自愿的。
当天下午回到公司上班,我忍不住问美国同事,他们听过故事后连说:乔恩就是一个大Jerk(混蛋)!我们美国人也讲人情世故的!你不要再去做冤大头啦!我说:没那么严重吧?我相信乔恩只是悲伤过度吧?但我心里还是想:今后对乔恩的事,敬而远之吧。
过了两天, 我去幼儿园接儿子,茜茜的母亲接了玛丽亚后没走,一直等我。她的穿戴还是那样精致中透着讲究:一头微卷的银色短发,白银项链上镶着十几粒小钻石, 闪闪发光。深蓝中嵌着细小白色碎花的厚质地丝缎上衣,裁剪中特别展现出她苗条的腰身。她好像是把对丧女的悲哀都寄托在了对自己精心的装束里,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女儿的灵魂放心而无牵挂地远行?我仿佛看到茜茜当年一定也是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令人瞩目的。美国的生活是如何把茜茜一点一滴地塑造成了后来不修边幅的模样?低头看到我自己也是一条牛仔裤下踏着平底黑皮鞋,随便的蓝布上衣,不也是一付对自己很不用心的样子?我在想明天我也该翻出一套裙装穿上,三十几岁也还年轻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茜茜的妈妈这时一脸歉意,说前几天让我费心了,为什么这两天都不去家里玩了呢?她煲了台湾竹笋鸡汤请我与儿子去吃饭。儿子与玛丽亚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不停地摇晃,满脸盼望。我不能拒绝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四月天里那样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与茜茜的母亲陪着手牵着手雀跃而行的儿子与玛丽亚, 漫步在回茜茜家的路上,但那个家里已经没有茜茜了。这时茜茜的妈妈突然开口:可认识什么讲中文的律师吗?她很艰难地说:心很不甘,当初乔恩与茜茜买房子时二老付了大部分首付,后来又陆续汇过十万美金。二老本想慢慢把财产转移到茜茜名下的。茜茜背着乔恩在银行开了个保险箱,无人知晓密码。她身后还有几十万人寿保险。如今乔恩一口咬定全是玛丽亚的,说茜茜没有遗嘱。二老不相信茜茜没有遗嘱,他们唯一的女儿怎会丢下他们不管?!但又很怕惹恼乔恩,怕因此将来见不到玛丽亚了。
我试着找中文报纸看广告,询问美国同事怎么帮这个忙更妥当。下一个星期一, 茜茜妈妈又在幼儿园等我,说不要烦心了,一切都留给孙女儿玛丽亚吧,说乔恩答应要让玛丽亚学中文,将来会让她去台湾看望外公外婆。二老准备马上回台湾了。我们互留了电话。
乔恩一年之后再娶,还是一个中国姑娘,比茜茜年轻。
第二年春节,茜茜的妈妈从台湾打来电话,接起时全是杂音,只能听到她在另一端喊:喂!喂!掛断之后再打过去却是忙音。此后再无联系。
我很想忘掉这段悲伤的经历。第二年有机会在公司内部调动工作,我搬回康州。此后我再没听到过关于茜茜父母与玛丽亚的消息。我许多次会想起玛丽亚,她快乐吗?继母对她好不好?她有无去过台湾看望祖父母?她还记得过世的中国母亲吗?十几年前的台湾老爹老母是否依旧健世?
有几次我甚至冲动之下去拨茜茜昔日的手机号码,令我镇惊的是那个号码依然存在,而且留言里竞还是茜茜的声音:“你好,这是乔恩·茜茜·玛丽亚,请留言。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我仰望天空,一览无余的湛蓝之中有几片白云飘过,每一片云里仿佛都有茜茜的笑脸。她臂弯里依然沉睡着天使般美丽的婴儿——她那从未出世的儿子。
再后来,一次野营陪儿子钓鱼时,我的手机掉进了湖里。旧手机也该更新换代了,我没去打捞,手机里存储的旧号码也一并封存在了湖底。那时我早已想不起手机虽旧,但它记录了我的一段生活,还有茜茜的号码,拨过去可以听到她留在这个世界的声音。
十几年过去了。玛丽亚, 你在哪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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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常少宏,北京人,本科哲学,曾作六年专职记者。95年赴美获两个硕士学位。小说、诗歌、散文发表于《作品》,香港《文综》,《三联生活周刊》等。开有公众号《地球两端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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