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文章,
关于一个贫穷且美貌的女孩,
在这个欲望都市,
所遭遇的林林总总。
我相信,秦典只是一个符号,她代表了很多人。
也希望,从这个故事里,
大家能得到某些警示,某些启发。
2015年,她站在花城广场的高楼下,对自己说:秦典,你一定要在广州留下来。
是一定。
不是尽可能。
那时候,大厦的旋转门将她的身影扇过来,扇过去。不停不休。
她看到那点倒影,想到一个词:丧家之犬。
虚薄的,不由自主的。登不得大雅之堂。煊赫的生活就在眼前,却是别人的风景。
她不知道,命运将把她带到哪里去。
但她没有选择。
必须竭尽全力之后再尽一分力。
必须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挣扎着活下去,留下来。
这一点,她在离开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发下了毒誓。
是的。
她。
秦典。
必须成为有钱人!

赴粤之前,她回了趟家。
从学校出发,坐大巴,转中巴,转面包车,再走了两里路,方才抵达。

抵达时,正是黄昏。
两间黑乎乎的屋子,狼藉破败,如同被生活的重拳,砸出的两个黑窟窿。
“怎么突然回来了?!”
母亲正坐在一张杌上,抬起半瞎的眼睛,看她。
“妈,我找到工作了,马上要去广州......爸呢?”
“他去帮邻村一户人家砌砖了,天黑透才会回来。”
桌上一只蓝边碗,盛着黄稀稀的残药汤。
“妈,你又病了?”
“老病还没好,又加了新病。”
母亲又使劲吊着右眼,提着右嘴角——她一旦觉得生活煎熬时,总是出现这个表情。
“灯泡厂的活儿做不下去了,那些光太刺眼,这么下去,我的两只眼睛都要瞎掉。想去胶囊厂做,那里的活轻松些,但他们又不要我这样年纪大的人。”
秦典站在那里,满心寒凉,不知所措。
她看着母亲——
看着她凹下去的紫糖脸,永远拧着的稀眉毛,多褶的手脚,活像一只悲哀的干蚕蛹。

夜如浓墨,洇开了,遮住了天空。父亲终于在夜里10点左右,回了家。
惨白的白炽灯下,他一身是泥,头发花白,手背如核桃仁一般青筋盘错。
她一下子又难过。
“爸!”
“回来了?”
“嗯!”
大家挤在饭桌上,吃已经凉掉的饭菜。
五个人,一个菜,萝卜煮青菜。也不觉得怎样,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沉重。
大家说学费,说债务,说母亲的病以及父亲的伤,气氛如重铁,压抑得不行。
那天夜里,她久久难眠。
四周阒寂无人。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噗噗,噗噗,象准确而无情的夜漏。
她想起童年时,曾偷来园子里最大的桔子,贿赂邻居的女孩,怯怯地说,跟我玩吧。
女孩们扔掉了她的桔子,说:“我们不和穷鬼玩!”
那时她就觉得,穷人活着,真像一句可怜的废话。
长大后,则觉得贫困是一种耻辱。
她在大学里,从不接受特困生补助。因为不想被人低看。
与人交流时,从不提及她的家庭。因为不想撒谎。更不想被同情。
隔壁房间里,父母又在争吵。一如从前。
他们被贫穷一生追击,从幼年,到青年,到中年,从无停歇。
无可奈何的时候,便在对方身上发泄怒气。
贫贱夫妻百事哀。
百事哀。
她在暗夜里咬紧嘴唇:
秦典,你要争气!
争口气,活下去!活出个人样儿!
但愿望与现实,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一点,秦典抵达广州之后,方才明白。
钱,不是你发下毒誓,就能赚到的。
人声鼎沸的广州,每个迎面走来的路人甲,都和她差不多。
每个地铁里的雌性动物,才学与见识,都和她不相上下。
她有什么优势?
鸡汤文里说,女人变坏就有钱,其实都是假的。
卑微平凡如她,就算不要底线,不要脸,巨款也不会砸到她头上。
好机会她见都见不着。
次一点的机会也被哄抢一空。

再次的机会,那还叫机会么?回报小,成本大,得不偿失。

想搞钱,太难了。

她站在广州的夜色中,面对满城灯火,开始焦虑万分。
但内心又有一个声音涌上来,告诉她:
不怕,我才23岁,有的是可能。等下去。熬下去。

她老老实实地,找了一个私企,做互联网营销。
底薪5000。
然后在城中村,跟人合租了一个房间。
3号线附近,步行+地铁,大概45分钟到公司。
租客一共有三人。
除她之外,都是女孩。
一个叫苏梦。
一个叫李茹。
苏梦做广告文案的。矮,长得有点像牛莉。

李茹职业不明。
瘦高个儿。发型时尚,栗色的一大蓬夥在脑后。
秦典搬过去的那天,看到楼下的一辆奔驰里,钻出一个漂亮女孩,款款生姿。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李茹。
她们三人月租平摊,每人1000。水电另算。
秦典算了一笔帐。
她工资5000,扣掉房租、水电、通勤费、餐费、杂费费,大概剩2000左右。
这就意味着,她不能买衣服。
不能买化妆品。
不能打牙祭。
不能旅行。
不能考虑任何突发情况。
倘若突发什么意外,她多年辛苦攒的钱,可能一朝清零。这就是一个社畜的现状。
秦典已经没空担忧这些。
因为,工作压力已经令她疲于奔命。
她早出晚归。
从入职开始,她是公司每天最早到的,也是最晚离开的。
但老员工对此不屑一顾:
“积极一时,谁都行。积极几年,谁能行?”
而不扛个几年,你在任何领域,都无法出类拔萃,也无法摸到行业门道。
所以,一个新人的积极,在大家看来,只是三分钟热情。
如果没有成就感+高薪酬+内驱力一路护着,这种热情,太难保鲜。
很不幸。

姜是老的辣。

老姜们说的话,应验了。
秦典入职第一周,她发现,她就是个废人。
曾以为自己青年才俊,豪情满胸,在职场一遛,才知道自己不过一弱鸡+菜鸟。
她的倔强,在职场,变成了不懂变通。
她的自视甚高,变成了情商低。
有时候,上司在群里发布工作,她看见后,会说:“好的。”
但其他人,会说:“嗯嗯,好的。”
而上司交代的任务,如果难,她会说:“我不会。”
其他人会说:“我先做,不懂再来请教您。”
一个生硬疏离。
一个温暖配合。
是个人,都会喜欢后者。
但秦典不知道。没人教会她如何沟通,也没人教会她去看见他人,体谅他人和成全他人。
她的父母,教她最多的是:
“你只要考上大学,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你不要管别人,管好自己。”
求学时,只盯着目标,当然有利于保持专注。

但到了对协作、团队意识、情商要求极高的职场,这种质素,就会令人生嫌,处处碰壁。
公司的年轻员工,经常一起午夜撸串。从来没人叫过她。
哪怕实习生,也曾被邀约。
但秦典,没有。
她以为,职场本就是冷漠的。但不是。是职场对某些人冷漠。
又有一次,她因为业务对接出了岔子,面对主管批评时,一下子防御心爆棚。
她站在那里,不知是想表现自己有想法,还是单纯不服气,忽然间,头脑发热,蹦出一句:
“我觉得,这种业务是应该要放弃的,浪费力气......”

主管愣了一下。
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修养,客气地说:“公司也有公司的考虑......”
她竟犟起来,非要理论个一二三四。
把领导的礼貌当成了示弱,把沟通当成了辩论,非要说服对方才罢休。
她以为,
如果是对的,那就要坚持自己。
但她忘记了,在职场,倘若你是一只菜鸟,一无能,二无力,三无人,四无资源,五无经验,六无前途,就给我夹紧尾巴做人。
而不是跟个炮仗一样,这里炸一下,那里炸一下。
炸到后来,必然会把自己炸没了。
秦典不懂。
也低不下来。
于外,她太想证明自己。
于内,她穷怕了。太想赚到钱了。
她的自我预设太高——想在广州成为有钱人——把自己架高了,自然,就难以接受低,难以忍受小,难以面对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无聊。
这也就导致,她反复怀疑自己的选择。
——我秦典,在这种小公司,真能混出个未来吗?
后来,她因太想一个人签大单,做大事,与同事的协作,也磕磕碰碰。
比如做营销数据复盘,组长叫她:“秦典,来开会。”
好半天,她才回一个字:“行。”
组长无奈,回了一个:
再比如,她的日常工作,反复出现纰漏。
同事也是小姑娘,委婉提醒她:“秦典,我最近帮你补了好多小错误。”
她说:“知道了。”
语气近乎冷硬。
没多久,经理就陆续接到抗议,称不想与秦典同组。如果她在,他们就离职。
问起来——
有人觉得她怪。
觉得她莫名其妙。
有人觉得她有受害者思维,抱怨太多,成长太少。偏执太多,谦卑太少。
有人说她最简单的执行,也心不甘,情不愿。
HR终于和她谈话。
“秦典,鉴于你达不到公司用人要求,公司无法继续和你合作了。”
她这么快,就迎来了当头棒喝。

被辞退这天,她连试用期都没过。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谋生”二字的分量。
像她这样的女孩,一无所有,一无所能,想在广州留下来,难于上青天。

拚命是当然的。
但不光拚命,狠劲、才华、美貌、情商、智慧、好运,一样都不能缺。
缺了一样,同样丢盔弃甲。
被辞退后,她呆在出租屋里,对自己说:

“秦典,你只有半天时间哭。”
那个午后,她将自己埋在被褥中央,哭得天昏地暗。
她想到自己赤贫的家。
想到前几天母亲说,父亲厚着老脸,向所有亲戚,以及村里的每户人家借钱,买了个二手小货车。
想靠拉货,来赚点钱。
没想到出了车祸。
母亲说:
“他现在腰痛得厉害,不能干重活,但不干活,又能怎么办呢......”

一身是伤,又添了债务,父亲甚至想到了死
母亲很紧张。
让她去劝他,开导他。
秦典能说什么。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能不能在广州活下去,都是一个未知数。
生活如暴雨,在穷人的生活里,经久不息地下着。
没有人看见,他们没有伞。
只有人看见,他们在雨中奔跑的时候没穿鞋,姿态不优雅,踩起的泥点溅到了人。
入夜后,秦典擦干眼泪,开始盘算如何从头再来。
她算了算自己的钱。
还有1872块。马上交房租和水电,差不多只剩500多块。
怎么活下去?
提前出局?滚回老家吗?
不。
当然不。
秦典紧紧地握了一下拳。然后打开电脑,登录各大招聘网站,开始求职。
那个夜晚,她给10多家公司,投去了简历。

接着等待回音。
第一天,没有动静。
第二天,她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家做中介的,问她对做销售有没有意向。
第三天,一家小旅行公司打来电话。需要一个客服。
第四天,接到两个电话。一个卖成人用品的公司,一个做餐饮的企业,问她要不要做推广。
都不是她擅长的领域。
去吗?
都是将就。薪水也都差。没前景,也没盼头。
她当然不想。
几天之后,她继续搜索招聘信息,看到一个消息,一个大型人才招聘会,将在次日举行。
一大早,她梳洗妥当,带上简历,去了。
黑涯涯的人。
几家知名企业的展位前,队排得长龙不见尾。
在一家电商公司前,她等着交简历。站她前面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一身是汗。

他与HR简单交流后,焦灼地说:“请一定要考虑我!”
轮到秦典,她说:“我一直对电商特别有兴趣,我认为这一行,以后一定会大有发展。”
HR笑。
“回去等消息吧。”
转身时,发现之前那个男人,正坐在场边吃面包。大概噎着了,吃得瞠目结舌。
一问,才知道,他一个月前也被裁员了。
为公司服务10年,签离职只花了10秒。
秦典好奇。
“是什么公司?”
他说了一个著名企业。
“一直以为大公司稳定,没想到淘汰你时,同样招呼都不打。”
秦典顿时觉得,生存冷酷,不留情面,无论你选择哪里,都有危机排山倒海而来。
更心酸的是,30多岁,重新求职非常难。
失业这么久,他依然像每日上班一样。
早上8点出门,在网吧上一天网,一边投简历,一边刷游戏,到了晚上8点回家。
——太早也不行,怕家人问:“怎么最近回来这么早?”又有新的担忧。
可两个多月,依然没有找到新工作。
人生走到这个境地,真的尴尬莫名。
秦典看着他,心想,我一定不能让自己堕入这种噩梦。
回到出租屋后,因为饿得慌,她早早就躺下来。
窗外万家灯火,车流熙攘,繁华得不像话。
这样的盛景,更令她感伤:
她卑微得就像一只蚂蚁。不,比蚂蚁更被动,是一只风中的垃圾袋,是尘埃。
唉。
当年年少不知事,如今方知人生难。这点难,什么时候才能终了。
李茹回来了。
高跟鞋啪嗒啪嗒,敲得夜晚妖娆无比。
秦典虽然和她打交道不多,但几个照面下来,也能感到,对方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不同凡响。
和她不是一类人。
她忽然想到,对啊,我可以找室友借点钱,度过这段时间。
想及此地,她站起来,踱到李茹门口。
“李茹,你手头方便吗?”
“咋啦?借钱啊?”
“嗯,我失业了,正在找工作,现在......”
“2000够不够?”她打断她。
当即,李茹掏出一个GUCCI钱包,数了20张钞票,递给秦典。“不够再和我说。”
秦典连声道谢。
两人就此真正熟了。
这晚,她们窝在客厅沙发上,聊了些闲天。
秦典讲了自己最近的事,李茹听完,说:“你啊,就是太学生气。做人不能太直,那不是实诚,是情商低。”
又教她,在说话做事时,要如何顾及他人颜面,照顾他人情绪。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路才能更好走。
说到底,职场,也是人场。
不懂做人,处处受阻,哪里都混不下去。
“更何况,你也没什么大本事。要是能力牛逼,情商低点也没什么,但你也没这资本不是。”
秦典听了有如醍醐灌顶,心里对她服了三分。
“李茹,你是做哪行的?”
“我啊,公司行政喽。”
秦典心里说,哇,行政原来这么有钱,这么通透!也算开眼界了。
之后两天,秦典接到了两家公司的电话。
一家做在线教育的。
一家做婴幼儿产品电商的。
她思忖再三,去了前一家。觉得更有前景。

入职前,她对李茹说:“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不?”
李茹说:“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苏梦则说:“坚持坚持再坚持。”
到了新公司,她一扫从前的鲁莽,凡事不出声,默默从头学。所有工作不逃避,不推诿,不拖延。
她依然是整个公司到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人。
这一次,她只求活下去,不求飞黄腾达。只求谋生,不求赚大钱。
但世事就是吊诡非常。
她再度遭遇困境。
因为不懂拒绝,把自己放得太低,丧失自我、没有底线的低,她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
因为她很拼,很想表现,加上好说话,不拒绝,慢慢地,大家总是将工作,有意无意挪给她。
“秦典,我家有急事儿,能不能帮我收个尾?”
“秦典,我身体不舒服,帮我写一个方案呗?”
......
她再度陷入一个死循环。
活堆在眼前,如山如海。
干,永无止境。
不干,拒绝成本已经非常大了。
她不能拒绝某一个,要拒绝,只能全部拒绝,可是这样突兀,就会得罪所有人,怎么合适呢!
于是,她永远在加班。
加班。
加班。
李茹和苏梦有时给她电话:“我们准备去吃火锅,你来不?”
“不好意思啊,我在加班。”
“我们去唱K,你来不?”
“我在加班啊。”
自入职后,她几乎没外出吃过一次饭,没逛过一次街,没散过一次步......
她开始头痛。
腰酸。
失眠。
两个月以后的某个夜晚,她因加班太晚,凌晨1点,方才走出办公室。
地铁已经停运了。
她叫了网约车,回到家,困得哭都没空哭。扑在床上,囫囵睡去。
醒来以后,就提出了离职。
人越长大,越不敢发出豪言壮语。
如今,当苏梦问她,你的目标是什么。
她只敢小心翼翼地答,活下去,能活几天是几天。
这一天,距离她第一次站在花城广场,不过才过去4个月。4个月,物是人非。
4个月,一晃,豪气雨打风吹了。
离职当天,她去还李茹钱。
“我又没工作了。”

李茹正在化妆,头也没抬。
“我料到了。哪有这么好打的工......不说了,为了庆祝你重归自由,晚上带你们出去玩。”
李茹的生活轨迹与秦典完全不一样。
经常夜不归宿。
礼物不断。
楼下停着的名车,一台接一台车门大开,等着她款款而去。
秦典也算懂了事,知道她的生活不简单。
但并没有往深处想。
在广州,谁都不容易,谁都有秘密,犯不着死刨别人的隐私。
当晚,秦典想,是啊,几个月以来,都没好好玩过,今天放开玩一次吧。
李茹帮她化妆。
乳液、遮瑕、腮红、眼影,一层层覆上来,把她埋了下去。
之后,帮她换了一件织锦短旗袍,苍青色,领口咬着一线绸缎,衣摆缀着小牡丹,看起来有韵有味儿。
头发没有梳髻,也没有披着,而是绑成了两个小揪揪。
像哪吒。灵动俏皮。
秦典看着镜中人,越来越陌生,这个人,是自己么?
苏梦说,“真好看,这样才漂亮!”
三个人出了门,打了车,穿过灯火,穿过丛丛小叶榕、火焰木、火红木棉花,穿过九曲回环的过道,进入她们的逸乐中央。
那是一个高档练歌房。
装修得流光溢彩。
过道两壁,摆放着各国名酒,和硕大的、膨胀得过了分的假花。
灯光一碗一碗淋下来,浇在走廊上方的名画上。
她们开了几瓶酒,开始唱歌。

唱到后来,就嚎。
嚎到最后,又哭又笑,又叫又闹。
反正都熟,也不用顾及礼貌,往往唱得好好的,猝然万籁俱寂,激情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一转头,发现另一人正在恶作剧,把歌给偷偷切了。
当即笑着,扑过来互相挠痒。
三个人笑成一团。
歌一首接一首地切,玩笑一场接一场地开,闹到后来,秦典说:“哎,这首我要唱。可别切啊!”
拿起话筒,唱《相思》,毛阿敏的。
其时,有两个男人推门进来。
李茹一见,扑入一个男子的怀抱。秦典回头看了一眼,两个中年人,面色倦怠。
一个胖些。
一个瘦些。
也不过如此。
中年人在年轻人眼中,都是一色儿的。有点钱,有点资源,但油腻浑浊,乏善可陈。
她转回头,继续唱歌:
“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守着爱怕人笑,最怕人看清……”
一回头,遇见两道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姓孙,你叫什么?”
目光的主人坐过来,凑在她的耳边问。热气呵得耳根发酥。
“秦。秦始皇的秦。”她侧开了些身子,回喊。
“哦,霸气。”
但也不过如此。
那个夜晚,秦典是将它当成解脱之夜的。
她什么也不管了。
不管身后贫瘠的家。
不管失业。
不管KPI。
不管房租和梦想。
包厢里放起劲歌。
空气中的狂欢涌过来,迷香一样将她淹没。
她就这么朦胧地,虚落落地,一点点地沉下去,沉入那醉生梦死的世界里。
隐约中,她在镜子中瞥见自己,像蛇,又绵软,又激烈,诡丽无比。
但她知道,那条蛇,是没有明天的。
那个夜晚,她做了大梦。
梦里她发了迹。
有广州有3套房,她一身奢侈品,开着豪车,满世界旅行,而父母健康,弟妹成长无忧。
醒来时,已是次日中午。
李茹和苏梦已经上班了。出租屋空寂得吓人,她站起身,去洗漱,喝水。
准备再次求职。
在都市,横平竖直四通八达的,似乎都是路。但属于底层外来人的,只有一条:
磨盘边的路。
人如磨驴,朝着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一圈接一圈地走,一天接一天地拉磨。
拉累了,也不过是换一台磨,继续拉。
永无止歇。
永无止境。
她很想休息,但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
父亲急需救治,母亲的眼睛也需要手术,而弟妹需要学费,也需要生活费。
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相关消息。
又是一轮投简历。
等消息。
初试、复试和终试。
投出8个简历后,她躺下来。决定不再吃饭。古人不作不食。她不工作,也不能食。
到了晚上8点,肚子开始空得发慌。
她赶紧洗漱。
想着洗完就睡,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从浴室出来后,李茹回来了。满手购物袋。
以为她上班回来,其实并没有。中午之前在酒店。中午之后在太古汇挥金如土。
秦典说不羡慕,是假的。
来广州这么久,她没有一顿饭,超过15块(有时经常一天吃两顿),没有一件衣服,超过80块(其实也就买过一次)。
她的钱可容不得她放肆。
她沉重的家庭像一只雏鸟,大张着嚎嚎待哺的嘴巴,时刻等着她的接济。
洗完后,她穿着老旧的睡衣,溜回自己的房间。
吹头发时,李茹进来了。
“秦典,工作找得怎么样?”
秦典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不怎么样,投了几个简历,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晚上吃饭没?”
她摇摇头。
“你这样不行的,自己都活不下去,怎么接济家里?”
“我也没办法,只能熬吧。”
“唉,等你熬出个子丑寅卯,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你扛得住,你爸妈扛得住吗?你弟弟妹妹能等吗?”
秦典的眼泪一瀑一瀑地涌了出来。
是啊,不能扛,不能等,可她能怎么样?
现实如此逼仄。
之于一个穷人,真的是举步维艰。
李茹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什么,片刻后,终于还是说了。

“你记得昨天晚上的孙总吗?坐在你身边的。”

秦典说,记得啊。
“你感觉怎么样?”
怎么样?好像就是平常的一个中年男子,面目模糊,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之于孙,却是另一种感受。
“孙很喜欢你。昨天回去的路上,他就托我问你,你想不想陪他短途旅行几天,大概去广州周边几个地方。你如果愿意去的话,他说每天给你10000块钱,并不一定需要你陪他怎么样?”
“啊!”
这种消息之于秦典,无异于振聋发聩。
她虽然成长艰难,一直贫困,但从没有想过,要靠这种捷径吃饭。
她正想脱口而出,“不用了。”
但话到嘴边,来自现实的、贫困的、来自生存本身的滞重的气息,将这句话,硬生生地逼了回来。
她嚅嚅着,“我想想吧。”
趁秦典犹豫的当口,李茹将孙的资料,也说了一下。
台商。
妻儿在台北。
他独自在粤打拼。
找过两个情人,一个离开广州,一个结婚生子,都和平分开了。
见了秦典,他有久违的心动,觉得她清新倔强,又有种楚楚可怜之感。
物质上,他不会亏欠她。
但婚姻,他给不了。
而日常生活,他也能给予她力所能及的照顾。
“李茹,你和你那个男朋友,也是这样的关系吗?”
李茹笑,“你说的是哪个男朋友?”
那个夜晚,不知是因为饿,还是因为消息太挑战,秦典一直没睡着。
她在诸多因素中,左右权衡。
不去,利弊是什么。
去,利弊又是什么。
次日一大早,她找到李茹,“我同意。”
秦典不知道,她的生命从这三个字开始,已发生悄无声息的改变。
命运的火车像得到指令,变了轨,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不再回头。
也无法回头。
端午前一天,她在手机银行上,给家里汇去卡上最后一笔钱:5000元。
留下619块,当成保命钱。
之后,她提着一个小布包,站在楼下,等孙的保时捷。

广州那天的风刮得急,吹在脸上,像鞭子在抽。她抚了几次,依然发丝纷乱,脸上瑟瑟地疼。
她暗暗想,这脸,就提前打了?
10分钟以后,他的车到了。一辆Panamera,很衬他的身份,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实力感。
他走下来,替她打开门,“秦小姐,请!”做了一个老式的邀请的动作。
她坐在右后。
他绕过去,坐在左后。
他的司机在前面开。
一时无话。
她心事重重,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
于情事,她真的一无所知。
于艳事,更是手足无措。
于是非常被动地,绞着手,笔直坐在椅上,靠都不敢靠。
“李茹说,你叫秦典,那我叫你小典好不好?”
她说:“好。”
除此之外,就接不上来了。
她也纳闷,自己一个农村女孩,又木讷,又呆板,毫无风情可言,为什么是她?
但他仿佛看穿她,“我那晚见到你以后,就很喜欢你。”

她听着。
“那天,你跳舞很疯,但我看得出来,你很不开心。”
她听着,原本还不动声色,细细一琢磨,内心就有动容之感。
“其实也还好......”

“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我是想照顾你的,小典,你可以放松一点......”
她转过头,看着他的脸。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长相。
他有着典型中年人的长相。

大概173的个子,脸生得中规中矩,但一旦说话,就有沉稳如山的东西渗出。
她苦怕了,颠沛流离怕了,太向往那点沉稳。
仿佛什么都胜券在握。
什么都不值一提。
她秦典,来自底层,无依无靠,成长仓皇失措,有这样一个人走来,自然情不自禁地靠近。
哪怕不道德。
半路上,她接到一个电话。
“喂,你好?”
对方说了身份。
“我是XX公司的HR,我们收到您的简历......”
这原本是她期待的公司。
但不过两日,时过境迁,她已在他途,在另一条路上,只有婉拒,“我现在在外地,可以过几天回复您吗?”
对方停了一下,“也行。”
第一印象已经不好了。
她知道,她可能无意中,已失去了这份工作。
但转念一想,薪水再高的offer,哪个又能抵得上日薪10000元的“工作”呢。
抵达深圳的时候,已是黄昏。
他们入住一个海边的五星级。
落地窗外,就是涌动的海水。在阳台闲坐,就着穿堂而过的海风,看尽天边过往白帆,夕阳余晖。
有一种奢侈的宁静。

他们各自回房间,洗漱。洗完澡后,她一倒头,就沉入了梦乡。睡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到广州后,她从没有这么好的睡眠。
门铃响了。有服务员来敲门,送进来一套衣服。

她的码数。
是一套白色女装,和一双女鞋。
她不懂,看了一下品牌名,再用手机搜了一下,瞪目结舌。
衣服和鞋子加起来,已经超过了2万。
他出手这么阔绰,又不动声色,实在超出她的想象范围,也令她不知所措。

洗漱的时候,她在心里翻腾了千万个念头。
换?
不换?
最终还是换上了。
一张雪脸,配一袭华衣,款款下楼吃早餐。
因为衣服昂贵,她走路非常小心,脚步放得轻,如羽,觉得自己在飘。她想到一个词,“莲步轻挪”。
坐下时,屁股只敢放1/4在椅垫上。
与此同时,走到哪儿,都感觉全世界在看她——她这么贵,这么美,应该在发光吧?
本来因为太饿,想狼吞虎咽,想大块朵颐。
但被衣服架在那里,只能风度翩翩地,取了一小盘食,倒了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吃。
阔大的落地窗外,是海风轻拂。
是南方闲逸的夏天。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与酒店融为一体。
她不再是卑贱的,低人一等的。可以直起腰,坐在这挑高8米的厅堂,吃一口昂贵的早点。
喝了一口咖啡。苦。弃了。
又吃了一块肉,牙齿在肉纤维间分花错柳,肉汁隐秘地渗出来,缠住她的舌尖。
她满足地长叹一口气。
孙找过来。
坐在她面前,打量了一下她,“挺适合你的。”
秦典这才知道,他昨天见她衣服滥旧,趁她睡着时,让司机去买了一套回来。
包也带了一个,当然是价值不菲的。
但他看得轻。像不是给包,而是给面包一样,随手推给她,“先将就着用用吧。”
包上的LOGO,她刚刚查过的。也是奢侈品类。至少3万起。
当即脸上就变幻不定。
她不知该喜——开心地说谢谢;
还是该佯怒——像电视里清刚狠烈的女子,“你当我是什么”,“我不是图你的钱”,作出拒绝的姿态。
一时间,竟有点木木的。
“孙总,你对我太好了......”
“不用放在心上,我说过,我想照顾你,”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说,
“小典,我不会强迫你,你要跟我,不亏待你。不跟我,这些也不用还。”
她又嚅嚅着。
笨嘴拙舌的感觉又上来了,明明满腔澎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憋了半天,又只憋出几个字:
“谢谢你,孙总。”
“不要叫孙总了。我叫孙秩,你叫我秩哥吧。”
吃饭时,他接了几个电话,又在手机上摁了一会儿。她以为是回微信,但几秒后,她的手机短信响了。
“你的账户入账50000元。”
付款人名字:孙秩。
她再次被震住。
“怕你担心我赖账,先给你,好了,安心吃饭吧。”
这一系列操作,也不知是体贴,还是套路驾轻就熟,之于秦典,都是盛宠加身,出奇不意。
她秦典何德何能!
若图那点事儿,在广州,欲海浮沉,哪里不能满足?犯不着下这么大的本儿。
若图情,她对情事一无所知,无法给予他棋鼓相当的应对,调不了情,也解不了意。
妙趣横生?别扯了,她不给人添堵,都算好的。
闺房之乐?她对情与性的理解,仅限于言情小说里的那几招儿。
她实在不理解。
但意外依然在发生。
很久以后,她才逐渐明白,有钱人的想法,和穷人的想法,真的完全不一样。
吃完饭,孙秩包了豪华游艇出海。
艇是私人的,有卧房,有厨房,一尘不染。
到了一片海域,满目蔚蓝,海天一色,岸已经看不见了。船停下来,孙秩和船长准备海钓。
她不懂,本想做一个看客。但他说,尝试一下吧。走过来,手把手教她提竿拉鱼。
温厚的手覆上来,包着她。他的呼吸就在脑后。一说话,就是一阵热。再说话,就是一阵痒。
她学得心不在焉。
心思全不在钓竿上,也不在鱼上。
但居然也钓上来一尾珊瑚鱼。还钓了一尾东星斑,红通通的,熟透的虾色,也算意外之喜。
孙秩他们钓得专注,陆续钓到了大家伙......有些海鱼体型大,凶猛,力道强,不是壮年男子根本没奈何。
这一天成绩不错,多是食用鱼,但孙秩又将它们放了生。
只留下几尾,带回来,交给海鲜店加工。
非常简单的烹饪,但因为心旷神怡,两人都觉得滋味万千。
孙秩说:“夫复何求!”
那晚,他来找她,两人在阳台坐了会儿。
海上的星星大而亮,低垂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捋一把下来。
在这样的夜晚,人容易怀旧。
他说到了往昔。
也说到了自己。
“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像打仗,狼烟四起的,什么也顾不上。等到什么都有了,才发现很多东西错过了。”
她问他,比如什么东西呢?
“比如真情。”
她沉默,不知道怎么接茬儿。
他继续说,其实你不算惊艳的人,为什么喜欢你,是因为从你身上,我能感到一些真纯的东西。
“小典,你不要想太多。我说过,我想要你,但我不会勉强你。”
她依然紧张兮兮。
他张开双臂,来抱她。她抱了。
“今晚可以吗?”他搂紧她,在她耳边低低地问。
她一下子就僵住。
他感受到了,放开了她。准备离开。离开前,给了她一个最新款的iphone,“你手机太破了,换一个用吧。”
她接了过来。
又是一阵心惊胆颤。
一无所有的人,对突然到来的财物,都会有不适感、不安感。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一身名牌,觉得像沐猴而冠。
但下一秒,又感觉自己鲜衣怒马,风流无尽,什么都拥有,什么也不愁。
当晚,他回去后,她拿起手机,将卡上50000块钱,全部转给了母亲。
“妈,你和爸快去看病吧!”
转完以后,心里一松。她总算有用了一次,不是废物,能为那个沉重的、贫瘠的家庭,帮上一点忙了。
之后洗浴,上床,摆弄新手机,李茹弹了视频过来。

“孙对你怎么样?”
李茹大概喝了酒,脸衬桃花,有一种荡漾的美艳。
“挺好的,他已经把5万先给我了,然后还给我买了衣服和包,还有手机,我真的好不安啊......”
李茹说:“孙总是这样的,出手很大方,他如果喜欢谁,就会疯狂砸钱,但他如果不喜欢一个人,也会很可怕。”
秦典不太明白。
“可怕?比如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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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集,
已写了12000字左右,
后面还有非常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情节,
会在下集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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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放假,不休息,玩命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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