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兰·巴迪欧
节选自《何为真正生活》
按:

阿兰·巴迪欧,法国当代哲学家。1957年,20岁的巴迪欧考入著名的巴黎高师,逐渐接触到了伊波利特、萨特、拉康等学者,并深受阿尔都塞影响,成为了一位坚定的毛主义激进左翼思想者。尽管后来师徒二人决裂,1980年代兴起的新自由主义又击退了世界范围内的左翼高潮,退回书斋和教室的巴迪欧却并未放弃思考革命的道路和可能性。时至今日,巴迪欧与齐泽克、阿甘本、朗西埃仍一同被誉为当代左翼思潮的“四大金刚”。
本文是巴迪欧面向青年发表的一次讲座。讲座中,他提出了一种尚未到来的真正的生活——不再是对权力、金钱、性等直接冲动单纯满足的生活,并指出当今青年看似自由实则被社会警惕而迷失的真相。
他告诉年轻人,这是一个摧毁了传统残余的危机时代,而他们是站在新世界边上的独特一代人,因此他们必须去寻找创造性的积极的自由,必须与各种偏见、观念、盲从、随性的习惯以及不受约束的竞争进行斗争,他们应该和老年人联合起来,发动一场反成人的大型示威活动,一起开启真正生活的道路。

我们从一个事实开始:我今天79岁了。那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谈一下年轻人?还有,为什么我应当向年轻人谈年轻人?难道他们不应当自己谈一下他们作为年轻人的经历吗?难道我在这里,要像一些了解生活风险的老家伙一样来给年轻人上一堂智慧的课,告诫年轻人要小心谨慎,要保持平静,对这个世界听之任之?
你们或许会看到,我希望你们做的恰恰相反,我告诉年轻人生活给他们提出的问题,即为什么绝对有必要去改变世界,因此为什么必须去面对风险。
真正的生活尚未到来,
我们必须斗争
不过,我会从一个略微跑题的问题开始,即从哲学史上的一个著名的篇章开始。哲学之父苏格拉底,在被指控“败坏年轻人”之后被判处死刑。有史以来哲学的第一个记录是以控告的形式出现的:
哲学败坏年轻人。
所以,如果我们接受这个观点,我们就可以简单地说:
我的目的就是去败坏年轻人。
但在指控苏格拉底败坏年轻人,判决他死刑的法官那里,“败坏”是什么意思?这种“败坏”不可能涉及金钱。它也不是你们今天在媒体上读到的那些“丑闻”,那些腰缠万贯的富人会在一个或另一个国家的体制内来拓展其势力。当然,这并不是法官控告苏格拉底的罪名。
相反,我们不要忘了,苏格拉底对他的对手(所谓的智者)的一个批评,恰恰就是他们收钱。苏格拉底免费“败坏”年轻人,也就是说,他给年轻人上革命课程,而智者大大方方收钱开课,教的却是机会主义。所以,“败坏年轻人”,在苏格拉底那里,当然不是钱的问题。
苏格拉底的“败坏”也不是道德败坏,不是你们在媒体上可以读到的那种性丑闻。相反,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创作的苏格拉底——的观点,有一种爱的崇高的概括,这个概括并没有将爱与性分开,但是,随着主观上的升华,爱与性逐渐分开。可以肯定,这种升华可能或者应当是从与美丽身体的接触开始的。
不过这种接触不能简化为单纯的性快感,因为这是通向苏格拉底所谓的美的观念的物质基础。因此,爱最终是新思想的诞生,它不仅仅产生于性,也产生于臣服于思想的性爱。这种爱-智慧,就是知识和精神自我建构的一部分。
最后,哲学家“败坏”年轻人既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快感的问题。那么,它是借助权力来败坏的吗?性、金钱、权力是一个三元组,腐败的三元组。苏格拉底败坏年轻人,也就是说他使用了引诱性的言辞来牟取权力。哲学家假借年轻人,来牟取权力或权威。年轻人被用来服务于他的野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败坏年轻人,就是将他们的天真纳入尼采所说的权力意志当中。
让我们再说一遍:恰恰相反!正如柏拉图所见,苏格拉底十分明确地谴责了权力的腐败本质。是权力而不是哲学家在败坏。在柏拉图的作品中,他对僭政,对权力欲望都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不能滋长这种权力欲望,他以非常明确的方式谈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一个完全相反的信念:哲学可以服务于政治,但不是服务于权力意志的政治,而是服务于大公无私的政治。
因此,你们会看到,我们最终会得出一种完全不同于权力的野心和尔虞我诈争斗的哲学概念。
在这里,我想为你们读一段柏拉图《理想国》当中的话,是我自己的翻译,一个非同寻常的译本。如果你们想读这段话,可以在我的纸版书中读到。在封面上给出的信息是:阿兰·巴迪欧,下面是《柏拉图的理想国》。那么,谁写了这本书?柏拉图?巴迪欧?还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从来没有写过任何东西。我承认,这是一个傲慢的标题。但这是一本充满活力的书,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这本书可能比柏拉图《理想国》的正规译本更通俗易读。
何为真正生活 [法]阿兰·巴迪欧 著
蓝江 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8
苏格拉底与两个对谈者谈话,事实上这两个对谈者也是两位年轻人,这就是为什么说在这里我们并没有抛下我们的主题。有两个年轻男孩,一个是格劳孔,另一个是阿德曼托斯。他们在我的现代版本中,变成了一个男孩——格劳孔和一个女孩——阿曼达。如果你们谈年轻人的话,你们在今天可以拥有的就是女孩和男孩有着同样的基础。下面就是对话:
苏格拉底:如果我们能够为他们提供一种生活,远远优于向他们承诺的生活,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获得一种真正的政治共同体。因为上台执政的都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财富并不等同于金钱,而是获得幸福的手段,幸福就是真正的生活,充满了丰富的思想。
反之,如果冲向公共服务的人全都贪图个人利益,并且确信权力总是有利于私人财产的存在和扩大,那么任何真正的政治共同体都不可能出现。这些人凶残地为权力而战,而这场混杂着私人激情和公共力量的战争会在摧毁这些至高职位追求者的同时,也摧毁整个国家。
格劳孔:多么丑陋的画面呀!
苏格拉底:可是,你告诉我,你见过什么样的生活会蔑视权力和国家吗?
阿曼达:当然见过!真正哲学家的生活,苏格拉底的生活!
苏格拉底(开心):休要夸张。让我们一致认同这一点:爱权力的人不能执掌权力。否则的话,我们就只能看到权力追求者之间的战争。这就是为什么数量庞大的民众必须轮流献身于政治共同体保卫事业。
我会毫不犹豫地称这些大众为哲学家,他们都对一己私利漠不关心,本能地懂得如何为公众服务,但也知道除了出入国家办公室带来的荣誉之外,还存在着其他形式的荣誉,比起政治领导人的生活,还有另一种更为可取的生活。
阿曼达(喃喃地说道):真正的生活。
苏格拉底:真正的生活。它并非不存在。或者说,它并非完全不存在。
那么你们已经明白了。哲学的主要问题就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真正的生活?这就是哲学家的唯一问题。还有,如果存在着败坏年轻人的行为,不是出于金钱、快感、权力的目的,那就是为了让年轻人明白有着比所有事物更好的东西:真正的生活。某种值得的东西,某种值得去过的生活,这种生活远胜于金钱、快感和权力。
我们不要忘记,“真正的生活”是兰波的短语。现在有一位真正的年轻人的诗人:兰波。有人从兰波的整个人生经历中创作诗歌,仿佛这是一个开端。也就是他,在绝望之时,摧人心魄地写下了这样的话:“真正的生活尚未到来。”
哲学告诉我们,或者说它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告诉我们,尽管现在并不是真正的生活,但真正的生活绝不会永不到来。在某种程度上,真正的生活就是哲学家试图展现的东西。他之所以“败坏”年轻人,是因为他试图向年轻人说明,有一种错误的生活,一种被破坏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为牟取权力、攫取金钱而进行的残酷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生活都被简化为对直接冲动的单纯的满足。
大体上,苏格拉底说(我现在要按照他的说法来说),为了获得真正的生活,我们必须与各种偏见、预先给定的观念、盲从、随性的习惯以及不受约束的竞争进行斗争。在根本上,“败坏”年轻人仅仅意味着一件事情:确保年轻人不会按照业已被绘制出来的路径前进,他们不仅仅可以遵从社会习俗,也可以创造新事物,提出走向真正的生活的完全不同的方向。 
年轻人的两个内在敌人
归根结底,我认为出发点在于,苏格拉底相信年轻人有两个内在敌人。这两个内在敌人让他们远离了真正的生活,让他们认识不到他们自己创造真正的生活的潜力。
第一个敌人是所谓的当下生活的激情,追求娱乐、快感、一晌之欢、歌曲、瞬间的放纵,吸食大麻,玩些愚蠢的游戏。所有这些都存在着,苏格拉底并不打算否认这些东西。一旦这些东西确立起来,一旦这些东西被推向极端,一旦激情产生了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一旦生活依赖于时间上的及时寻欢,在这种生活中,就看不到未来,或者说未来完全是晦暗不明的,那么你们所得到的只是一种虚无主义,一种没有统一意义的生活概念,亦即缺乏意义的生活,最终无法走向真正的生活。
这种“生活”,将时间分割为若干好的瞬间和若干坏的瞬间,最终,拥有足够多的好的瞬间,而且只拥有这些瞬间,就成了生活所希冀的东西。
最终,这种生活概念打破了生活本身的观念,这就是为什么这种生活的意象也就是死亡的意象。这就是柏拉图明确说明的非常深刻的观念:当生活以这种方式从属于及时行乐时,生活本身就支离破碎了,化为灰烬,它自己变得无法辨识自身,也没有任何稳固的意义。用弗洛伊德和精神分析的术语来说,这种生活意象,就是死亡驱力暗地里寓居于生命驱力之中的意象(柏拉图在很多方面经常预期了这一点)。在无意识层面上,死亡掌控着生活,摧毁着生活,让生活不再有潜在的意义。
这就是年轻人的第一个内在敌人,因为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有这种经历。他们必须痛苦地经受着当下的致命的力量。哲学的目的并不是否定内在死亡的生活经历,而是去超越它。
年轻人的第二个内在敌人似乎恰恰相反:追求成功的激情,让自己变得富有,获得权力,飞黄腾达的观念。这种观念并不是在当下直接耗散自己,恰恰相反,它是要在既定社会秩序中获得一个好的地位。那么生活变成为了飞黄腾达而进行的策略上的总体算计,甚至意味着你得比别人更好地顺从于既定秩序,而在其中功成名就。
这并不是快感的瞬间满足的机制,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高度有效的计划。在你们的良好教育开始前,你若要成为最优秀的一分子,就必须谨慎择校。你最终要读上像亨利四世中学、路易大帝中学那样的学校,碰巧,我自己也是那里毕业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沿着同一条路径深造:精英学院、董事会股东、高端金融、大众媒体、政府官僚、贸易商会、在股市上用数十亿欧元资金起家。
要么用激情燃烧生命,
要么用激情构筑人生
基本上,当你们年轻的时候,通常没有弄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两个人生的方向,这两个方向有时是重叠的,有时是矛盾的。我可以将这两个方向总结如下:要么用激情燃烧你的生命,要么用激情构筑你的人生。
燃烧生命意味着对及时行乐的虚无主义式的崇拜,顺便说一下,这或许也是纯粹造反、起义、不顺从、反叛、向往新生活、对够炫够酷的生活的崇拜,但这种生活需要短暂的集体生活形式,如占领公共广场一段时间。但正如我们看到的,也正如我们所知的,这种生活不会长久,没有建构,没有以任何形式对时间进行有组织的掌控。你们在“没有未来”的口号下游行。
但如果相反,你们让自己投身于实现未来,获取成功,赚取金钱,赢得社会地位,占据一个高薪职位,有一个安详静谧的家庭生活,经常可以到南方的岛屿上度假,这一切导致了人们对现存权力结构的保守主义式的崇拜,因为你会在其秩序下,以最有可能的方式来安排你的生活。
这两个选择,通常会在年轻的时候,即准备开始一个人的生活的时候,摆在人们的面前:燃烧生命还是构筑人生。或者两者全要,但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意味着点燃一团火,这团火燃烧并熠熠生辉,发出热量,温暖和照亮生活的瞬间。然而,这团火破坏大于建设。
这是因为,长期以来,不仅仅是现在,有两种相互冲突的激情,它们就是关于年轻人的彼此冲突的看法。这些看法有着极大的差异,从认为青年时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阶段,到认为青年时期是人生中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这些看法都存在于文学作品中。的确,无论在什么历史时代里,青年时代都有着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我认为这就是两种最基本的激情之间的冲突碰撞:渴望生命被自己的能量燃烧殆尽,以及渴望为了在城市里有着更为舒适优雅的生活,一步一个脚印地创造人生。
我为你们引用几段文字,来谈谈看法。例如,在雨果的《历代传说》中,我摘选了他的著名诗歌《沉睡的波阿斯》中的两句话:
我们的晨曦在青年时代光彩熠熠地升起
暗夜之后的白昼如同一场胜利……
年轻就是胜利,雨果说道,带着审慎,带着力量,在爱的晨曦中,唤醒了情欲的胜利。
我们再看看保罗·尼赞的例子,在他的《阿拉伯的亚丁》的开头,他写道:
我20岁,我不会让任何人说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代。
尼赞告诉我们,在任何情况下,年轻都不是人生中最好的阶段。也是,年轻是否是一场胜利,生活的胜利?或者说是一个不确定和相当痛苦的阶段,因为这是一个充满冲突、充满混乱的阶段?
我们可以在许多作家,尤其是诗人那里找到这种冲突。例如,这或许是兰波整个作品的中心主题。我再说一遍,之所以对兰波感兴趣,是因为兰波就是伟大的青年诗人。他的年轻体现在他的诗歌里。但兰波两种看法都有,他同时道出了两种东西:青年时代是一段神奇的岁月,还有青年时代必然代表着过去。我们比较一下他的自传体散文诗《地狱一季》中在文字上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面。
在诗的开头第一句话,我们读到:
过去,如果我记得不错,我的生活曾经是一场盛大的饮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开,醇酒涌流无尽。
在20岁的兰波眼中,“过去”指的是17岁的兰波。因此,这是以光速消耗殆尽的生命,但这仅仅是筵席、爱和醉饮狂欢的开始。
后来,在文本的结尾,他像一位老人一样忧伤地回忆那转瞬即逝的美好的青年时代,他说道:
可惜可爱的青春,神奇壮美的青春,应该写在烫金书页上的青春,我不也曾经享有过一次?
但兰波那哀恸不已的悲怨,这个只有20岁就思乡的“老人”,已经沉浸在另一种激情中了——对生活的理性建构,他写下了这些诗句,仿佛他放弃了死亡的冲动,放弃了对自我的依恋,放弃了浪荡不羁的生涯:
我!我自称为先知或天使,不受一切伦常的羁绊,带着求索的任务,我回归大地,拥抱那粗陋的现实。
在结尾处,主题又发生了转换,这涉及对诗歌本身的放弃:
再无赞歌:走一步算一步。严峻的黑夜呀!斑斑血迹还是我面庞上散发着轻烟,我身后却一无所有,除了这令人心惊胆战的灌木!……精神上的搏斗和人们之间的战斗一样激烈残酷,正义的幻象不过是上帝独有的快乐。
然而,这就是前夜。在那一刻,我们迎接着强大的活力和真正的温存的汩汩流淌。待到黎明,我们凭借着坚忍不拔的毅力,长驱直入,进入那辉煌壮丽的城郭。
你们看:一开始,他有一种燃烧生命的激情,一种冲动的英雄主义,诗歌与盛宴;到了结尾,再没有赞歌,这意味着,再没有诗。这是与必要责任的对话,与良序生活的对话。与耗费青春完全不同,他真正需要的是耐心、坚忍不拔的毅力。仅仅在三年里,兰波就走过了青年时代的两个不同的方向:接受当下及其快感的绝对支配,或者走向成功所需要的毅力。他成了一个流变的诗人,他成了殖民地的军火商。
今天的青年看似比过去更自由了
我们现在转向另一个问题,说句实话,我要求年轻人要像我一样问问自己:今天我们可以用什么样的天平来衡量青春?因为我们知道已经说过的两个截然相反的看法,我们在今天会怎样来说?我们会把什么东西作为青年时代对两个相矛盾的项进行衡量的结果?这个天平会偏向哪一边?
有几个积极特征可以用来概括当代的青年,以及他们与前几代青年有何不同。的确,我们有很多理由可以认为,今天的青年比过去的青年有着更多的行动自由,既可以燃烧生命,也可以构筑人生。简单来说,至少在我们的世界里,在众所周知的西方世界里,年轻人的共同特征看似就是更自由。
首先,青年再无须严格的成人仪式。成人仪式,通常很严格,标志着从青年到成人的过渡。这种成人仪式存在了许多世纪,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就数万年的人类这种无毛两足哺乳动物的存在历史而言,成人仪式始终存在着——尤其是从青年到成年过渡的既定阶段。或许还需要在身体上做上标记,经受严格的体力和道德上的考验,或者参加之前被禁止,之后才被允许的一些活动。所有这些事情都表明“青年”意味着“那些尚未接受过成人礼的人”。这是对青年限定性的、否定性的界定。“青年”首先意味着“不够成熟”。
我认为这种精神结构,这种象征习俗,一直持续到不久之前。我们暂时假定,我们的时代,尽管已经很发达了,但在整个人类动物存在的历史长河的范围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所以,我可以说,我的青年时代就在不久之前。不过,这也很明显,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有带着军事外表的男性成人礼。还有女性的成人礼,就是婚礼。两种成人礼最后的残迹不过是祖辈们的回忆罢了。因此可以说,年轻人摆脱了成人礼。
其次,过去时代的价值很小,无限地小。在传统社会中,老人通常是管事的,他们地位很高,自然他们要去伤害年轻人。人生的智慧建立在有着漫长的人生阅历、深谙世故的年纪,即老年人的基础上。
如今,这种价值评价消失了,而更倾向于其对立面:年轻人更有价值。这就是所谓的“青年崇拜”。青年崇拜就是对睿智老者的古老崇拜的颠倒。我的意思是,这是理论上或者毋宁说意识形态上的颠倒,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权力仍然掌握在成人甚至老人手中。但青年崇拜,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就像商业广告的主题一样,贯穿着整个社会,它将青年作为样板。
此外,正如柏拉图对民主社会的规定,我们的印象是,老人总想不惜一切代价永葆青春,而不是年轻人想要变为成人。青年崇拜,就是尽可能倾向于年轻人的趋势,开始于他们身体上的青春活力,而不是作为最高主宰的年龄的智慧。这就是为什么“保持体形”是上年纪的人的绝对律令。
他们慢跑的目的和年轻人打网球、健身、做美容手术等等的目的一样,就是年轻和永葆青春。穿着汗衫的老人在公园里跑步,虽然他们的血压保持着正常。所以,对他们来说,年纪是一个大问题,即便他们在公园里跑步,他们也注定会变老并死去。换句话说,所有人都会如此。但这是另一个问题。
或许,至少在表面上,还有年轻人本身的内部差异、阶级差异,这不是一两句话的问题。想一下,在我年轻的时候,只有10%的同龄人能参加高中毕业会考。现在,也就几十年的时间,有60%~70%的年轻人可以参加高中毕业会考。在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与那些无法参加高中毕业会考的年轻人之间有一道真正的鸿沟,或者说,他们是绝大多数人,他们没法继续学业,这些孩子有的甚至在十一二岁时就辍学了。
在我们所谓的考证学习中,你们知道如何阅读和写作,知道如何计算,那么就有资格成为大城市里的一名技术工人。若你们还知道我们的先辈是高卢人,那么你们就有资格在191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里为国捐躯。90%的年轻人面对的是当工人和参军的双重命运。剩下的人,那些精英,即那10%的人,继续在教育系统中深造至少7年时间,之后他们开始在社会名誉的台阶上拾级而上。
回到那些与我青年阶段相对应的时代里,在社会中,似乎有两个不同的团体,或者说,至少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年轻人。那些得到长期教育的年轻人不同于那些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的年轻人,而后者才是绝大多数。
今天,两种不同类型的年轻人之间依然存在着鸿沟,但不那么明显了,它隐藏在其他伪装之下,尤其是来源地、居民区、习俗、宗教,甚至穿着、消费习惯等,对及时行乐生活的理解成为划分鸿沟的标准。这或许是更深的鸿沟,尽管它不那么明显,不那么正式,不那么表面。然而,这也是一个问题。
根据我说过的一切,可以得出,青年不再是以成人礼为掩饰的年轻人与成年人之间社会区分的主体,从青年到成年的过渡更加轻松。也可以认为,从仪式或习俗上看,简言之,从文化上看,青年之间没有那么多相同的东西。最后,可以说,对老年人的精神崇拜已经被颠倒为对永葆青春的唯物主义式的崇拜。
最后,可以说今天的青年处境不算太坏,实际上,他们有很好的机遇,而之前很糟糕,处处受限。可以说,当代青年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拥有着新的自由,因为年轻,现代的年轻人很幸运,然而老人则不那么走运了。风向变了。
当今社会既让年轻人光彩夺目,
也对他们惊恐万分
好吧,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第一个论断,成人礼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使青年臣服于成年人,不可能面对我提到的那些激情,不可能控制激情,这反过来导致了所谓的成年人的孩子化(这是同一回事,但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说)、幼齿化。年轻人能保持年轻,因为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分,这意味着成年是童年的延续和部分延伸。
可以说,成年人的幼齿化与市场的影响直接相关,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购买的可能性。购买什么?玩具,大玩具,我们喜欢的玩具,给其他人带来深刻印象的玩具。当代社会要求我们去购买这些东西,想让我们尽可能多地去买这些东西。现在,购买东西的观念,消费新东西(新车、名牌鞋、许多电视剧、朝南的公寓、金色面板的智能手机、到克罗地亚度假、仿制的波斯毯)的观念,就是一种典型的十几岁孩子的欲望。
当这也成为在成人那里起作用的东西时,即便只起部分作用,那么,在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也不再有任何象征意义上的鸿沟。那里只有一种平缓的连续性。成人不过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比年轻人更有能力购买大玩具。这是量的差异,而不是质的差异。
一方面是年轻的成熟,另一方面他们普遍地孩子气地服从于购买的律令,且成为在全球市场的闪着金光的商品面前的主体,在这二者之间构成了一种游荡不定的青年。回到还有成人礼的时代,以前的青年时代是固定的,而今天的是游荡不定的,我们弄不清楚青年时代的边界在哪里。青年既与成年不同,也与之难分彼此,这种游荡不定的存在状态也就是我所谓的迷失方向。
那么关于倾向于青年的第二个论断,即老年人不再有价值,怎么样?好吧,的确存在着逐渐增加的对年轻人的恐惧,与之如影随形的是一种排外性的价值。害怕年轻人,尤其是害怕工人阶级的年轻人,是我们社会的典型特征。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抗衡。
过去也害怕年轻人,老年人的智慧是从上一代传递下来的,他们认为自己拥有这种智慧,并控制着它,在此基础上,设定身份和限制。但今天,有一种更为不祥的感觉,即害怕年轻人迷失方向。人们害怕年轻人,正是因为人们不确定年轻人是什么,他们可以做什么,因为年轻人处在成人世界之中,但又不完全内在于其中,他们是并非他者的他者。
镇压性的法律,警察的行动,毫无价值的研究,以及明显按照程序来处置的对年轻人的恐惧,所有这些仅仅是一些非常重要的征候。需要来评价一下这些征候,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毫无疑问,这个社会既让年轻人光彩夺目,也对他们感到惊恐万分。这二者平衡的结果就是,我们的社会没法处理它自己的青年问题。或更准确地说,我们社会中有很大一部分青年被视为社会的主要问题。
正如今天的社会一样,当社会不能为这些年轻人提供工作时,问题就变得越来越严重,因为拥有工作,在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最后的成人礼。于是,他们开始了成年的生活。今天,即便这些问题会爆发得更迟一些,即问题延迟了,而年轻人还有住房上的问题,他们仍然是一个迷失而危险的群体。
至于第三个论断,即相对于50年前,中产阶层和工人阶层之间文化上和教育上的鸿沟更小,正如我所说,重要的是理解表现出来的其他差异,即来源地、身份、服装、住地、宗教等方面的差异。我想说的是,在未分化的青年当中,这个鸿沟已经开始产生了。
之前,直到20世纪80年代及之后,青年都一分为二。注定谋求高阶职位的年轻人,在根本上区别于那些要当工人、农民的年轻人。那时是两个世界。现在世界看起来像是一个世界。但人们逐渐认为,在这个世界中,有着更严重的无法超越的差异。学生的示威,完全不同于青年为了有房子住而发动的暴乱。尽管这与在什么样的学校就读没有任何关系,但在迷失和不信任中再次产生了青年的区分。
让我们把由社会组织对年轻人实施严格的权威主义控制的老龄社会称为“传统世界”:这是一个编码的、规制的、象征化的权威形式,它封闭地监控一切与积极活动有关的东西,监控男孩们为数不多的权利,在很大程度上,也监控女孩们的权利。
我们这样来说是安全的,即年轻人的显著的新自由证明了我们不再处在一个传统世界当中。但同样十分明显的是,在其中也不再提出问题,许多问题都得不到解决——对年轻人的关注远远甚于对老年人的关注。年轻人游荡不定,引发恐惧,而老年人被认为毫无价值,他们居于体制之中,他们的命运就是“安详”地死去。
年轻人和老年人联合起来,
反对成人!
所以,我要提出一个战斗性的观念。事实上,让年轻人和老年人联合起来,发动一场反成人的大型示威活动是非常合理的。最富反叛精神的30岁以下的年轻人与最坚韧的60岁以上的老年人共同反对四五十岁成人的既定秩序。年轻人会说,他们游荡不定,迷失方向,缺少任何实际存在的标记。他们也会说,成人假装他们永远年轻是错的。老年人会说他们为丧失价值付出了代价,他们不再拥有睿智长者的传统形象,他们被推向户外的绿草坪,送到给他们送终的养老院,他们完全没有在社会上的能见度。年轻人和老年人的联合示威活动是新事物,非常重要!
碰巧,在遍及全世界的旅行中,我见过无数次集会,无数种情况,在那里,听众是由像我这样经历过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战士、老的幸存者组成的,年轻人也过来了,来看看哲学家能否就他们的生活方向和真正生活的可能性说点什么。所以,我已经看过全世界的联盟阵线,我正在跟你们说这些。
正如蛙跳一样,今天的年轻人似乎直接跳过了主流年龄的团体,这些团体是由35岁到65岁的人组成的,为的就是与一小群义无反顾的老年造反者团体的核心力量联盟,这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年轻人和生活的老战士们的联盟。一起行动,我们需要一起开启真正生活的道路。
一旦等到耀眼的示威活动发生,我就会说,年轻人站在新世界的边上,这个世界不再是传统的老年世界。不是每一代年轻人都会站在新世界的边上,对于我今天在这里开讲座对话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情景是独一无二的。
你们生活在一个社会的危机时代,这个时代撼动并摧毁了传统最后的残余。我们并不是真的清楚,这种摧毁或否定的实际一面是什么。我们知道,它毫无疑问走向了某种自由。但那种自由首先是缺乏某种禁忌的自由。这是一种消极的、消费主义的自由,它注定要在各种商品、各种时尚、各种意见之间不断变换。它并没有为真正生活设定一个新的方向。
与此同时,就年轻人而言,这种自由导致了迷失方向和恐惧,我们不清楚社会会如何对待它,因为社会激进用虚假的竞争生活和物质性的胜利来反抗青年的自由。确定究竟什么才是创造性的和积极的自由,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新世界的任务。
相关阅读:

作者:阿兰·巴迪欧,节选自《何为真正生活》。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和原载媒体所有。

喜欢本文?欢迎点赞/转发/关注/加入留美申研求职交流社群: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