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写完了。
我可太累了。。。
写了17000来字,大家一定要看完啊。
300年过去了。
回首时,长长的时间寂寂荒荒,人事如飞鸟,翩然而来,倏然而逝。
功、名、利、禄之于他,不过流光一瞬。
美色不值得。
属于他的,只有空。空无一人的空。
他几乎要活得不耐烦。
300多年,他云游四方,造访列国,如风一般,行走万里江山。
300多年,他依然年少。面庞水清沙白,腰身挺拔,眼中却是沉沉暮气。
他本可以活成传奇,并享受传奇。但时间的静止之于他,并不是厚待。而是提醒。
提醒他,有人还没来。
就在齐越寻找她时,许因歌,已经来了。
这一世。
她不叫许因歌,不叫幼莞。
她叫聂语。
父亲是乡绅,母亲是他第五任妾室。

还未过门时,生下了聂语。
生下时,心口有胎记。

一朵红色疤痕。像剑印。也像桃花。

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桃花煞。
这一生,她恐怕会在情事上,多有波折,屡有传奇,难得安稳。
因低人一等,风言风语不断,从幼年开始,她就懂得世态炎凉。
她处处赔小心。
委屈了,不敢哭。受欺负了,不敢告。

母亲总是泪水涟涟:“我们母女俩,命苦啊。”
5岁时,父亲终于接她过门。
那天,母亲穿嫁衣,披盖头,钻入花轿。
抵达之后,小小的聂语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怯生生地叫:“父亲。”
那人看了她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她本以为,日子终将好起来。
但母亲陈年的委屈积压,导致她温柔太少,愤怒太多。
有一天,他们争吵,母亲负气出走。
所有人不以为然。
也没人去找。
晚饭时,父亲说,别管她,几天之后,她自然会回来。
但没有。
母亲在悬崖边纵身一跃,尸骨全无。
七日后。
父亲纳了16岁的新妾入门。
她戴着聂语母亲的首饰,穿着母亲的嫁衣,在红烛之下,重新行礼。
聂语就是在那一刻,对这个家万念俱灰的。
但她连哭都没机会哭。
她被当成一只小动物,扔给一个佣人照顾。
佣人姓李,聂语叫她李妈。之后,直接叫妈妈。
也不见得有多好。
一不听话,就打。打得狠。有一回,一撩开衣裳,背腹青紫,整个人像乌蛇。
但无人理会。
小小的孩子站在那里,站在人性的阴冷狠毒里,站在无人伸手的孤苦中,撕心裂肺地哭。
那一刻,齐越没有来。
也不知道。
他正在洵城,用300多年的光阴,不断地找她。
300年里,他每年回洵城。
那是因歌的故乡。他抱着一线希望,一次次前往,看她有没有转世归来。
没有。
一次都没有。
有几次,他在长街上,见到身影似曾相识。急惶惶乱纷纷赶过去,提着一口气,颤声喊:“因歌!”
转过头,才发现是另一人。
他的眼睛暗下去。
“打扰了。”
那时,长街无限萧瑟,他站在那里,感到天荒地老的寂寞,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凉。
后来,他将许府旧院买了下来。在遗址之上,再建了一座和原来一样的府邸。
他复原了她幼时的闺房,走进去,满目旧痕迹,一下就泪如泉涌。
“因歌......”
可惜,他的手再长,无法护住年少的聂语。
而聂语,从前世,到今生,都不会知道,有一个男子为了她,用400年时光,饮尽人间痛,杀遍人间恶。
但太多阴差阳错。
导致太多错失。
多年后,因无人居住,许府再次变成废墟。
齐越前来,已是断瓦残垣。
院中草长及膝。
野花凶猛。
他站在废墟当口,看着远日如血,一点点落下去。
她年少叛逆。
比一般人更渴望长大。
学堂里,她被顽童欺侮。之后是围殴。
她不怕。一个命运的弃儿,比一般人,都成长得更生猛。
她玩命反抗。
瞅紧其中一人,咬住他的胳膊,死不松口。
之后,她遭遇报复,在晚归的路上,被一帮恶童拖入密林,拳打脚踢。
回家后,佣人问:“咋啦?打架了?”
她说:“嗯。”
劈面而来的,就是一顿暴喝。
“与人斗殴,看我不告诉你爹去。”笤帚紧随而来,在她身上乱抽。
口中还一边骂:
“扫把星”。
“没人要的狗”。
她忍着痛,去找父亲。
父亲躺正在长榻上,抽着鸦片,眼都没抬一下,“打得好!”
他将对她母亲的厌恶与憎恨,曲径通幽地,投在她身上。
她在年少的时光里,哭过千千万万场。
而这边,齐越的眼泪,也流过千千万万回。
他一个人,将她走过的路,一遍遍地走。
砷城、明城、翠烟坊、从前的院子......
他贮存了一库的珍宝,一屋子的筝,一室的素锦,种了满院海棠,等着她归来。
他请了最好的匠人,刻了她的像。随身带着。
扛不住的时候,他取出,对她喃喃地说话。
“今晚月色好,适合故人来......”
“因歌,如果你已经来了,托阵风告诉我吧......”
他替她这一世,设想了千百种困苦。针对这些困苦,设计了千万种解决之道。
不论她栽入哪种困境,陷入哪种麻烦,他,齐越,这一世的齐怀歌,不会再让她受半点伤。
“因歌,你在哪里?”
俯下身时,他的胸口上,剑痕灼灼而烧。
上一世,他们被同一柄剑穿胸而过。
余年末日里,那个印子,紧着,缩着,像一张小嘴,轻轻地咬,昼夜不息。
12岁,聂语站在嫏城“芳华歌舞厅”经理面前,说:“我想唱歌。”
经理姓陈。
一低头,看见这个小不点儿,没当回事。
“先唱一首来听听吧。”
聂语开口后,他才惊为天人。
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再次为她谋得生存空间。
她顺利加入“芳华”。
几年后,她唱出头,成为嫏城当红歌女。
30年代的嫏城,正值乱世。兵荒马乱,满城杀伐,她却别样地美着。
轻佻,孟浪,艳入肌骨。
在“芳华歌舞厅”,
在每个温柔的、迷离的良夜,
她抹着长胭脂,盘着爱司头,带着悬念迭起的命运,出现在圆形舞台前。
唱情。
唱遗憾。
眼波流转。
而歌声如迷香,在人心里飘啊,飘啊,飘得人魂牵梦绕。
高官喜欢她,为她离了婚;
权贵想要她,为她,分寸大乱,底线大失。
无数商贾对她一见倾心,无法自控地赞美她:远观,雅;近看,俗。美人啊美人,尤物啊尤物。
可是——
盛宠加身,珠玉在侧,锦食入口,又怎样呢?
生命的底子是空的。
于是她要。
要爱,要性,要折腾,要让情节一点点加诸于身,要让自己活色生香,要铤而走险——
她开始抽鸦片。
逛戏院。
在某个戏院里,她认识了范昀。一个英俊的小生。
他上妆的时候,总令她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在某一世,他们曾相识,也曾经错失。
她不可自控地靠近。
良夜长长。
她躺在他身边,笑着,用嘴喂给他一颗晶莹的荔枝。
他说:“你好艳。”
他们出门饮茶,被人拍了下来。次日登了报。标题是:当红歌女养戏子。
她不在意。
浮名而已,不必在乎。继续放浪形骸,胡作胡为。
那几年里,她因奇装过市、行事放肆、私生活混乱,一直活在嫏城的茶余饭后。
人们提盏,一开口,就是“唉,听说聂语”;
妇人们打麻将,一开场,也是“那个聂语哦,不得了的哦......”
有一回,她饮了酒,大醉,当街嚎哭,“没有人疼我”,砸烂一个胭脂店的玻璃。
又被人拍下来。登报。言辞当然也是极尽嘲讽。
“歌女恃宠行凶,当众嚣张作恶......”
陈经理多次说她:“聂语,你会毁了你自己。”
其实已是声名狼藉。
但她不管。
她管不了。
有些冲动如同本能,令她不由自主。她必须凭借这些,来提醒自己:你是活着的!
后来,她在乱世之中,迎来自己的噩运。
也迎来了一个人。
齐越在红尘之中,跌跌撞撞地走。终于,他在某一个黄昏,抵达嫏城。
这是临海的城。
与内陆山城不一样,它摩登开放,声色犬马,男色女色三千美色云集。
站在霓虾之下,齐越发现,时代又变了。
十里欢场。
繁华万丈。
经过若干场变革以后,人们迎来更大的自由。男子不再蓄发,女子不再束足。
报童满街乱跑,“卖报啦,卖报啦~”
他也入乡随俗,剪了发,着西装,戴礼帽,看起来,依然是浮世翩翩佳公子。
“给我来一份!”
他叫住报童。
之后一边回公馆,一边读报。一展开,头条新闻标题就是:
“聂语公然蓄戏子,抽大烟。”
上面附有照片。
他看了一眼,就一眼,三魂六魄都被冻住了。
因歌。
聂语,就是因歌。
黑白照片上,她眉如弦月,眼神飘渺,唇上有花开。
他的泪水再次落下来。
这一刻,距离他第一世相逢,已经过去了400多年。
距离他们第二世相逢,过去了300年。

这一天,他如中魔障,什么也做不了。
坐在齐公馆的窗下,盯着那张报,一动不动。如痴如迷,神智不清。
佣人慌了。
“少爷,你要不要我叫医生?”
他半晌后抬头,眼瞳渐渐聚焦,回到当下,“不用。你帮我叫几个人来。”
之后,齐越通过耳目,得到她的全部公开信息:
聂语。
私生女。
12岁加入芳华。
如今是当红歌女。

有盛名。
有绝色。
当晚,他去了“芳华”歌舞厅。
这是她的常驻地。
她是台柱子。是摇钱树。整个歌舞厅,处处挂着她的照片。许多人慕名而来。

但可遇不可求。
齐越知道,她会来。
他以一种古老的默契,知道她必将出现。就在今晚。不早也不晚。
抵达时,夜慢慢暗尽。
门外彩灯流转,如同闪烁的省略号。欲语还休。一切道不尽,又说不尽。
他坐在那里。
虚飘飘空捞捞的,心无托依,简直难受。

那一晚和任何一晚一样,一开始,有的没的人,有的没的歌舞,姹紫嫣红花花绿绿地登场。
他看了焦灼。
最终熬不住,径直去了后台。
穿过几重帘幕,他一抬头,看见了她。
因歌。
这一世的聂语。
就站在他眼前。
他站在那里,心绪瞬间大江翻涌。
万千往昔,均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冲上去,告诉她,因歌,我来了,跟我走吧。
怕吓住她,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
她依然有绝色。

红唇。
妙曼眉。
衣袂摆动如回风舞雪。
整个人灿若云霞。一同初见时。
终于轮到她登场。

他悄然走出去,坐在观众席。看着她。看她施施然移出来,一款身,一扬眉,媚意百生。
台下有叫好声。
她如处无人之境,唱婉转至极的词:
岁月如云烟,曲终人已散。

朱颜不堪恋,白发忆当年……

再次叫好。
她当然是美人。
远看时,整个人花团锦簇,清新欲滴。
谁见了,都不禁目眩神迷。
但近了,再近了,她的脸就在眼下,历历分明,糊弄不过去,方知神情中有委屈,眼中有凄凉意。
那一晚,灯光迷离。水雾一蓬蓬涌出。
他有相逢如梦的感觉。

他以为,他与她的重逢,会地动山摇。会花开四野。可是300年以后,她再次归来,却平淡如常事。
是啊,
旧事已如烟。
无人再忆起。
他在掌声如潮里,低低地喊她:
“因歌!”
她正在谢幕。
“因歌!”
这一次,她隐约听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心下一动。
再回头,他却无影无踪。
前情已止。乍然重逢,唯有默然。
他站在“芳华”的台阶之下,仰头看天。
天色一如百年前。

万古不变的长夜,万古不变的风。但此时,长夜之中,因缘际会,已在乱局之中重新开始。
一转头,他发现有轿车驶来。
车停下后,有人走下来,倚着车门,盯着“芳华歌舞厅”的大门口。
有人经过齐越,调笑着:“聂语养的戏子。”
他应声看去。
那人的脸,正是前一世裴云的脸。
他同样归来。

以另一种方式,与幼莞续一段缘份。
状况再次出乎意料。
“他是谁?”他问路人。
“他哦,范昀喽......”很轻贱的语气。
他内心再次大动。他愣在那里,以400年的定力,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也看着她。
看她演出已罢,走出歌舞厅,走向车子,走向范昀。她扑向他,仰头笑,眼中有光芒跃动。
“你来啦?”
“走,带你吃宵夜。”
这一世,依然有另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揽住她的肩,走入30年代嫏城的夜。
齐越久久未动。

他忽然想到,时光之于齐越,有未尽事。
之于裴云,也有未尽缘。
他多年不老。
而裴云,则以转世的方式,再次与她相逢。
只是这一世,命运棋开棋合,不知道走向何处。
他当然失落。
但并没有阵脚大乱。
他对他们的重逢,设想过千万种方式。这一种,也在预料中。
他甚至想过,相逢时,她已是他人妻。是幼童。是老妪。是残疾之人。是将死之身。
这一种,比最好的结果坏,比最坏的结果好。
他矢志不渝。
聂语,
这一世声名狼藉的聂语,
他同样将机关算尽,护她周全,予她安宁。
哪怕她被万人指摘,被全世界视为祸水,他依然待她如初。
此时
,时代正在剧变。

街上往来的,生意场交涉的,时有外国人。
西洋的,也有东瀛的。
在这一世,他们被叫作日本。
他们已有军队入城。但表面上,他们做生意。暗地里,做尽手段。
暗设组织。
收买信息。
嫏城有接头人,不断为他们提供便利,甚至是城防、兵力、武器相关的信息。
此人代号“花王”。
嫏城已经有混乱之相。
死亡、杀戮、阴谋、绑架、背叛、江湖恩怨、儿女情仇、名利相争不断上演。
但聂语一无所知。
30年代的嫏城,时局动荡,风起云涌。但在聂公馆里,一切依然都是日常的。
日常的迎来送往。
日常的起居食饮。
她午后方起,吃一盏桂花糕。
梳上爱司头,换上新旗袍,去别家串门打麻将。
午夜时分,范昀来了,两人斜倚贵妃榻,取来烟枪,一管接一管地抽。
抽得神智迷糊。
迷糊中,浮生若梦,春光满地,世界都是迷迷洋洋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老。
在“芳华歌舞厅”,日本人偶尔也来。把包厢当成洽谈场,以及玩乐场。
陈经理次次奉如上宾。

甚至叫她去陪座。
“聂语,去陪一下。”
当红歌女,是给别人看的标签。于他们,不过是有点名气的玩物。
她娇笑着,坐在他们中央,调笑娇嗔,似乎老练不已。但眼中空空茫茫。
一个日本人,懂嫏城话,对她说:“聂小姐有没有男人?”
其他人笑:“你该问,聂小姐有多少男人。”
她眼风一转,“那些都不作数,我只钟意你。”
对方就势拥她入怀。
她并不抗拒。
说到底,她这种人,因备受轻贱,并不看重自己。她惯于逢场作戏,玩世不恭。
直到有一天,芳华出了事。
那天,几个穿中山装的男子,潜进歌舞厅,挪到他们门口,忽然踹门,抬枪,对着日本人扣动扳机。
聂语也在那里。

她尖叫着,捂住自己的头。
她以为,自己恐怕要命断于此。
就在此时,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柄枪口向她的枪踢落。
接着将她扑倒,就势一滚,躲过了下一枚子弹。
他护着她,躲在一堵墙后。
而他此时的姿势,整个是罩着她的。
他的臂,他的背,形成弓形,将她笼在中央。
她抬眼看他。
这样英俊的青年,从哪里来,为何如此护她?
就在这几秒内,
几个日本人全都中弹,满身是血,趴在地上。

袭击者揣上枪,跳窗而逃。
仿佛就是一转眼,暗杀开始了,暗杀又结束了。
她惊魂未定。
尘埃落定时,他站起身,说:“没事了,起来吧。”
她站起来,看见满地新尸,正想尖叫,他捂住了她的嘴,“别怕,我在。”
她转过头,“你是谁?”
“齐怀歌。”
“我们认识吗?”
他想了想,笑,“是的。很久以前认识,但你可能忘了我......”
那时,舞台上一缕白金色的追光,如同一把长剑,斜斜地劈在空中。
一切往日烟云,在这重逢之际,似乎都无需再提。
当晚,他用自己的车,送聂语回家。
司机在前面开。
他在后座和聂语交代:
“日本人嚣张,行事乖戾。有人被暗杀,他们不会善罢干休。此事定是个大麻烦。下一个遭殃的,可能就是芳华,甚至就是你。你不要回去了,跟我走吧。”
聂语说:“我凭什么信你呢?”
要他停车,说自己乘电车走,或叫一辆黄包车。
他急在心头。
危机迫在眉睫,她却一无所知。
他想过的,跟她上楼,把她的东西一收,将人与物带下来,塞进车里,带她逃命。
或者把她打晕了,直接带走。
但到底也存一丝希望——命运对她偏爱,能逃出劫难。
送她回去以后,齐越回齐公馆,筹备一些能护她离开的东西,如枪支、子弹、银两、汽车等。
他以他400年的阅历,明白大事即将发生。
暴雨将至。
嫏城,留不得了。
从明天起,他就将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以保镖的身份。
她不愿。
他也要跟着。远远地跟着。
可惜,他的速度还是慢了。
嫏城大变。
往昔的太平盛世,旧日的声色犬马。一切的一切,砰地一声,就发生了变化。
棋局已开,无人幸免。
所有人都身陷其中。
日军以军人被暗杀之名,要求嫏城政府交人。交不出,他们就要自己搜捕。

而事发地点,芳华歌舞厅,成了乱局中心。
事,在这发生的。
人,在这死的。
在日方看来,这里定是反日据地。至少相关。
而在嫏城人看来,日本人死在芳华歌舞厅,那多半是日方和间谍的接头点。
“花王”一定在那儿。
内外夹攻。
如何是好。
没等他们考虑清楚,次日上午,已有一队日本人到了芳华。
门豁然被洞开。
天光大亮,一部荷枪实弹的军人闯入,凶杀蒸蒸。
陈经理被抓。

所有歌女、舞女均被抓。
“人抓齐了?”
陈经理答:“都在这儿了。”
但一个歌女说,“还有一个。”
“谁?”
“聂语。”
人性中的嫉妒,此时化为剧毒,投向一无所知的聂语。
马上就有人前往聂语的公馆,抓人审问。
片刻后,聂语被带了过来。由于起得晚,她身上尚是一袭睡袍。头发蓬乱,慵懒入骨。
她的气息直接引诱了他们。
一个领头的人指了指她,说了句什么,大意是说,此女我亲自审。将她带入一间偏房。
在那里,聂语还没来得及反应,被撕破衣裳,当场强暴。
她当然激烈反抗。
那人一边动作,一边用瘪脚的中文威胁:“你叫,我叫他们......来......”
她吞咽下呼救的声音。
沉默地任由侮辱发生。
走出那间房间时,日军已经撤了。
从陈经理的交代、舞女们的供述中,他们明白,杀手是忽然到来,与芳华无关。
但危机解除。
属于聂语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她一抬头,几十道鄙夷的、嫌恶的目光,如寒箭般,向她直刺过来。
她本来满腔怨愤,被那些目光一激,全都激回来。
她知道,现实确如齐怀歌所言,凶多吉少。
属于她的噩梦,真的来了。
她凛然地走出去。
走出她被蹂躏的暗室。
走进天光里。
而外面,另一支队伍紧随而来。
他们的目标,同样是聂语。
旧秩序被打破,旧文明被击碎,礼崩乐坏,世道浇漓,野蛮新世界来了。
这是聂语所不知道的。
在嫏城,日军已经渗透了嫏城重要的组织,布下暗哨,袭击情报点,暗杀重要人物,似乎还准备军演。
战争一触即发。
所有的战争,都裹挟了无数破碎与崩坍,无数血肉和绝望,无数的幻觉和大梦初醒、家破人亡。
人人皆为虫豸,为蝼蚁。
没人能全身而退。
聂语浑然不知,自己将首先成为祭品。
她带着屈辱,带着一身脏污,站在芳华歌舞厅门口。日光洒下来,她被刺得闭了一下眼。
睁眼时,一队人堵在她面前。同样的杀气腾腾。
芳华歌舞厅里,已是一片狼藉。
桌椅倒侧。
花篮损毁。
他们把她推上台。
但这一次,她不是演出。而是被审问。
“你是不是间谍?”
“是不是特务?”
“花王是不是你?”
“你到底卖给日本人多少信息?”
她说不是。
没有人相信。
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出,“她刚刚就和日本人睡过。”
那队男女立即沸腾。
有人冲上台,掴了她一个耳光,“贱人,还说不是特务。”
聂语的脸上,顿时现出五道指印。
她一声不吭。
只有眼泪决堤一般流下来。
齐越终于来了。

他一脚踢开歌舞厅大门,直扑台上,将她护在心口。她抬起头,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男子,百感交集。
“你谁啊?”有人问。
齐越已经有杀意了。
手攥成拳,眼神狠戾如魔鬼。
“谁敢动她一下?”声如闷雷,威慑得人倒退半步。
世人皆如此。
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你若硬三分,他们便退十分。一下子,原本气焰十足的人,立即怵了。
但见齐越只有一人,依然有人跃跃欲试。
“怎么,你就是这贱人养的小白脸啊?替她出头了?”
话还没说完,齐越已经连劈了他几个耳光。
身形快如闪电。
一帮人立即懵了。
“还有谁造次?”
无人应声。
但齐越不知道的是,
这世道,早已不是武力定天下的时代了。

在当下,
软刀子更能杀人。
流言能杀人,造谣能杀人,举报能杀人,借刀杀人更能杀人。
他不知道,外面已有传闻:
花王就是聂语。
聂语,就是臭名昭著的花王。
花花世界,暗殇浮动。
夜夜笙歌,已唱到了尾声。
他抱起她,走向外面的车子。
聂语哭得肝肠寸断:“怀歌,我......我被强暴了......”
齐越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紧接着,眼神更加阴寒。再接着,眼泪同样汹涌而出。
她以为,她是在为她的悲剧而落泪。
但她不知。
他是彻骨的疼,和彻骨的自责。
400年了,为什么400年,他明明已经来到,她却依然受苦、受伤、受凌辱?
不甘。
不甘。
他早已不是纯粹的好人,或坏人。
他懂分寸,知是非,识大局。他也杀人如麻,残忍腹黑。他亦正亦邪,亦白亦黑。他用几百年光阴,只为护住她。
可为什么还是如此之难?
命运造化弄人,令她一世世受苦,也令他一次次错失。
三天后,有几个刺客潜入某个宅邸,杀了一队日本人。
那队人,正是前日在芳华造次的人。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
枪法奇准,身形奇敏,像有异术。
齐越站在枪林弹雨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伸手,虏了一个人,从凶杀现场离开,枪声如雷,子弹如雨,他脚步不乱。
抵达聂语的公馆,他走下车。
左手提着一个人。
右手用自己的方式打开门。
进去后,发现聂语和范昀坐在厅堂,在说着什么。
他闯进去,把那个五花大绑的人,往地上一推,扯下那人的眼罩。
聂语惊呼:“你怎么来了?”
再往地上一看。
“是他?”
正是三天前凌辱她的日本人。
那张脸,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而范昀吓得往后直退,“好吓人!”
齐越看了一时气极。
他想到300年前裴云的豪气干云和潇洒至极,又看到他转世后这副死样子,一时窝火。
“你从前的样子哪里去了?”
范昀受了一惊,满目茫然,“我一直这样啊。”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阴柔气更重。
齐越暗忖,难道,上一世断了你的手足。也断了你的男儿魂么?
算了,不提,不提。
齐越将人搡到地上后,闷声说:“那队人,我都杀了。这个人,我带来了。你想怎么处置?”
聂语看着那张脸,三秒后,下了决心。
“我想杀了他。”
齐越将一柄枪,交到聂语手中。
“在这里,还是出去?”
那人开始慌张摇头,流眼泪,裤子也是一片湿臭。
大概是小便大便失了禁,才有这副狼狈样儿。

聂语说,“就在这里。”毅然扣下了扳机。
子弹穿心。
一枪致命。
好枪法。
他赞许地对她笑了一下。
“走吧。”
“好,可以带上他吗?”聂语指了指范昀。
“你喜欢他?”他强行镇定,提着一颗心,问出这些天来一直想问的话。

“他很可怜,我想照顾他。”
他长舒一口气。
这就是了。
前一世,裴云为保全他俩而遭酷刑。这一世,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前来照顾他。
两人的行李很多,七八个大箱子,三五个小箱子。齐越犯了愁,为运这些行李,他得准备三五辆车。
可这样未免太招人耳目。
他命令二人:“一人只能带一个箱子,快!”
可是,这两人能多快。
一个歌女,一个戏子,都是懒散惯了的人,再快,也快不过日军的追捕速度。
日军已经开始布防,全城封锁,处处设卡。
无证者,不能出城。
所有人必须呆在城中,直到找出杀手。
齐越做事干净利落。应该没有把柄,会追到他身上。
但他同样担心,他无证,聂语身份敏感,范昀又是个不争气的,这下真是麻烦。
但时间太急,已经容不得他多想。
收拾妥当后,三个人,加上一个司机,乘了一台车,往城外疾驰而去。
果然,出城口有日军设卡。
他们停了车。
有人走过来,睃着每个人的脸。
“证呢?”
“老母亲病了,出城得急,没有带,通融一下?”齐越伸手,握住那人的手,暗暗递过去一根金条。
那人开始犹疑。

“兄弟们辛苦了,请大伙儿喝盏茶。”又握了次手,塞过去几根。
这下终于塞通了。
他摆摆手,放了行。
车子在夜色之中,一路疾驰。
天明以后,他们终于抵达聂语的故乡,一个海边小镇。
在那里,海风吹拂,岁月宁和。一切恩怨,都有机会从头来。
聂语的出逃,在嫏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报纸头条,就是:当红歌女连夜潜逃,与戏子双宿双飞。
这一举动,愈发坐实人们的猜测:
她,就是花王。
两年后,战争打响,民不潦生。
处处战火纷飞。
处处腥风血雨。
在这种巨变中,不同的人,走向各自的命运。
无论哪一种,都凶险阵阵。
罹难重重。
哪怕已经远离嫏城的三人,也因为战争,命途凶多吉少。
但彼时,他们一无所知。
在那个海边小镇,齐越随聂语,回了一次家。昔日的聂宅,已经处处是残意。
聂语的父亲,也已经老了。
他坐在堂屋中央,坐在太师椅上,迎接久别重逢的人。
这个人,一是聂语。他今生的女儿。
还有一个人,是齐越。他前生的儿子。
他转世归来,化为聂语的父亲,替他杀死因歌之父而补偿。
齐越在惊愣之后,
隐隐明白,有些事,在这一世,终将了结。他的永生,或许就有了交代。

她的受苦受难,可能就此终止。
在聂语的故乡,他们过了一段无思无邪的日子。
四海靖平,岁月祥和。

齐越建了临海的宅院。
阔气无边。
站在院门口,海风入室,心旷神怡。
他不知从哪里请了些小花旦,在西厢房,陪着范昀玩。日日有歌吹,夜夜有笙箫。
杏花三月天,庭院深深,海棠花浓。
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聂语走出来,站在他身边。
“海棠开了。”
“是啊,终于开了。”

他们相视而笑。胸中有暖阳,照红尘万千。
“聂语。”
“嗯?”
“我想照顾你。”
“你已经在照顾了。”
“不,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从现在开始,到你白发苍苍时,到离开人世,再轮回转世,第二世,第三世,不离不弃,至死不渝......”
聂语听着听着,终于听得泪流不止,埋入他的怀中。
400年后,他终于重新牵起她的手。
他们在集市上乱晃,如平凡的恋人。
聂语走走停停,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欣喜。
走过去,又折回来,叫了一碗豆腐花,也不怕烫,端了就喝。大概饿了,露出一副馋相。
他蹲下来,替她抚去嘴角残花。
然后伸到自己嘴里,吃下去。
她嗔着:“这么吃不好吧?”
他想了想,说,“确实不好,应该直接吃干净。”
他们入城去看花灯如昼。
也会乘舟泛海,在海岛之上,捡贝壳,捕鱼,偶尔还能捡到海鸟的蛋。
聂语爱红妆。
他便今日送粒夜明珠,明日送颗红宝石,后天又送颗大钻石。
都是价值倾城。
但因为送得多。终于送得她都无聊了。
闲了无事,将它们凑一起,玩跳石,“怀歌,你说要是把它们用水泥糊一起,是不是就可以建个宝石房了?”
听得他哭笑不得。
她爱筝。他便将他收藏的绝世名筝,一台台运回来,放在她房中。音色清越,一抚,世间所有筝都自惭形秽。
她爱美衣。他便将镇上、城中的裁缝,每日上班似地,到他家中去替她量身段。
她爱热闹。他便领了她,一次次赶集。
集市上的精巧玩意儿,她若多看了一眼,他就跟在她后面,付钱。
他要将那400年里亏欠的宠溺,一股脑儿,全给她。
她从未被人如此厚待过。
每个夜深时,她捧着他的脸,喃喃不止。
“怀歌,你会一直在吗?”
“会。”
“你不会消失吧?”
“永远不会。”
近些天,来小镇逃难的人,陆续多起来。

有人来聂家作客,谈及嫏城军变,说到满城百姓如丧家之犬,绝望地寻求生路。
但到底走投无路。
女人当街被辱。
小小的孩子,被刺刀挑破肚子。当街挂着。
悲伤如潮,哀意丛生。
你会知道,人间无义战。
你也会知道,繁华已故,昨日世界已去。
这世道,真的变了。
转眼入了冬。

除夕前,他们想备些年货,和大伙儿一起过节。
赶集时,天已经下了雪。
他将自己的大衣脱了,披在她身上。她转过身,笑着,“看这位少年英俊,借个兜给你。”
他笑,把右手伸入大衣口袋。
口袋里,已有她的左手。
她咯吱笑着,在里面逮住他刚伸进来的。
两人就这样握着,穿越小城风雪,在年糕、辣椒、春联、灯笼、鞭炮中慢慢地走。

走在凡俗的幸福中。走在静好的岁月里。
但是——
人世间总有那么多的但是。
忽然之间,一个声音破空而来。
“聂语?!”
“对,就是聂语。”
“就是那个花王?”
“对,就是她,没想到她跑这里来了。”
日军虽然已经降了。
但花王二字,在嫏城,成了全民共愤的代号。
在大家看来,卖国的是她。
为日军做间谍的是她。
引日军烧杀抢掠的也是她。
她成了战争导火索。
她要为千千万万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赎罪。
齐越一凛,心叫,大事不好。赶紧用大衣蒙了她的脸。迅速赶回家。
他知道,这一世最大的危险,来了。
回到家,他令人加固门窗,并准备武器。枪械组装,子弹入膛。
他的豪气再度被唤醒。
他一身的武艺,依然还在。如今再添枪械。保命,护聂语,应该没有问题。
那晚,他整顿院中所有人。
“这两日,大家需备加小心,没我的命令,不要出门。不要乱开门。”
可是,齐越到底还是不了解,偏见的力量有多大。
前来杀聂语的人,都是正义化身。
只要杀了一个,就是与民心对抗,与民意为敌。他们会再度成为逆党,成为阶级敌人。
当晚,他们就来了。
密密匝匝的一群人,举着火把,轰轰騞騞四下喳呼,前来砸门。
齐越凛声对所有人说:
“都呆在院中,别出去。”
然后独自一人,打开大门,横在门中央。眼中杀意丛生。
“诸位有何贵干?”

一个领头的说:“把聂语交给来!”
“我若不交,怎么样?!”他半是讥讽,半是傲慢,半是威胁。
双手已经开始握枪把。
他的袖中,藏了诸多暗器和短匕。
他用了400年的宝剑,已经磨过了,就在门后,他只要转身,就能取出。
他,齐越,在武力之上,从来不惧任何人。
但是——
他们不是武力化身,他们是民意化身。
“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她聂语是民族敌人,害死满城百姓,你必须把她交出来,给嫏城人民一个交代。”

齐越沉声道:

“我想告诉诸位。
一,聂语不是花王。嫏城之战,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二,聂语是我的妻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她半分。”
丝毫不退。
这种不退让,激怒了所向披靡的代表们。
有壮年男子血气方刚,抡了拳,往齐越脸上砸去。齐越身形何等快捷,怎么会让他近身。
一偏,就躲开了去。
同时借力一推,对方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满脸是血,怕是半天也起不来。
又有几人抄了刀,一齐向前扑。
齐越依然不当回事儿。
他左右闪避,借身形的移动,借他们彼此的刀,互相砍杀。
他衣不沾血,云淡风轻。
站在那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来的人渐渐生惧。
这人好厉害,好奇怪,为什么如此能耐?
一个不服气的,凌空砸过去一把菜刀。被齐越一伸手,就捏住了。捏住了......
一帮人顿时知道,今天走了大运,遇见了真正的厉害角儿。
马上一哄而散。
当晚,齐越关了门,开始思忖,这种局势之下,如何才能反将一军?
只有利用舆论战。
在过去的400年里,他虽然没打过舆论战,但见过不少。
历朝历代,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少数。
而如何利用舆论,让所有人都知道,聂语蒙了冤屈,他思来想去,想到几步。
一,定好宗旨。
花王另有其人,聂语是替罪羊。
二,登报。
三,街头撒传单。
四,酒肆街巷里,也得安排一些人,于日常闲谈中不断强化。
因局势紧张,他已不可离开聂语半步。
于是拔了电话,交代另一座城的兄弟,去调查花王,以及为聂语洗冤造势。
之后几日,满院寂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佣人问齐越,“少爷,是不是可以开门了?”
齐越说:“不可。他们依然在伺机而动。”
又过了些时日,佣人再问:“少爷,可以了吗?”
齐越想了想,说:“这样,我现在出去探探。”
开了门,外面长风寂寂,海水无波无澜,什么也没发生。
一转头,发现聂语的父亲也来了。
他迎过去。
老父亲说:“我听说了聂语的事,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到底是骨肉情深。关键时期,依然挺身而出。
血浓于水,化不开的。
这对前世的父子,今生的岳婿,因为同一个人,肩并着肩,走入院中。

齐越本以为,之前那些游兵散勇,被吓走后,就不会再来。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
对于一个卖国贼,没人会轻饶,也没人会善罢干休。
千千万万的人,都在等着要她的命。
没几日,听齐越之命远赴嫏城的人,带回了消息:
花王确有其人。
也确实就在芳华歌舞厅。
但花王不是聂语,而是陈经理。他为了一己之欲,以歌舞厅作剧点,与日本人合作。
歌舞厅里,迎来送往的,多是有来头的人。
达官政要,军中要员,商贾贵族......他利用舞女们的枕头风,获得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机密。

一转头,就将这些机密,卖给了日本人。
他也明白,在这种乱局之中,他这种特务角色,是万民共愤的。他必须脱罪。
这个人,最好声名狼藉。
声名狼藉者,最适于替人背负罪孽。
哪怕你自证清白,也无人相信。
他锁定了聂语。
他买通报纸,在报纸不断炒她的绯闻、丑闻、艳闻。
每次日本人来歌舞厅,他都安排她在场。
最后一次刺杀,日本人追查,他之所以说“都在这儿了”,无非是因为她若死了,必然有人怀疑到他身上。
后来,聂语和齐越逃离嫏城,他听了大喜。
这下子,舆论随便怎么操控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替他扛下了所有罪孽,所有泼天仇恨。
聂语二字,成了千万人的眼中钉。
花王二字,成了千万人的肉中刺。
没有人会放过她。
当有人在这个海边小城,发现她的踪影,民愤立即爆发。
而第一次去抓人,大家就知道了,那个男子不好对付。
于是,他们制定更周密的计划。
这个计划,狠毒至极,哪怕你是太上老君,也无法活着。
行动的那晚,看起来很寻常。
这一晚,齐越与在嫏城的兄弟交代:“切记,他必须在电台承认,声音广播,照片登报,之后街头宣传。”
对方应允。
“调几十兄弟到我家来。”
他预计,半月后,局势定会有所变化。而明日必定有几十名高手,前来护院。
一切都不用慌。
可是,人世间太多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晚,他正一身轻松,与聂语、聂父、范昀一起吃饭,交代他们一切自有安排。
正待歇息,外面忽然传来杀气腾腾的嘈杂声。
他立即站起来。
走至院门的时候,他心里大叫一声,不好。
外面已不是有光。
而是火光冲天。
他赶紧折回来,交代三人,躲在屋中,不要出去。
然后叫上仆人,准备应敌。
一开门,他倒吸一口气,来的人至少有几百人。乌乌涯涯,呼声冲天:
“抓花王,抓汉奸,杀死卖国贼!”
他试图让所有人镇静。
无人镇静。
“抓花王,抓汉奸,杀死卖国贼!”
人多,即是正义。声音大,即是真理。这一次,齐越算是明白了。
30支土铳齐刷刷对准了院门,对准了他。
他齐越,恁他一心护妻,恁他本事千变万化,也一人难敌万人。
何况,他还有一家人要保护。
他当即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根本无人对话。
依然是山呼海啸的口号。
“抓花王,抓汉奸,杀死卖国贼!”
他知道,已经无法沟通了。当即一伸手,抓过最前面的人,一手举枪,瞄准他的头。
“叫他们退下,再不退,我开枪了。”
根本无人后退。

被抓作人质的人大喊,“别管我,抓汉奸。”
他一见,不太对劲,赶紧一把将人质推了出去,火速关上院门。
就在他关院门时,有人发令,“放铳!”
几十管蓄势待发的土铳,源源不断地喷出致命的弹丸。
齐越往门后一闪。
这个院子,看似平常。
但院高达两层楼,门窗由精钢加固。虽然不算固若金汤,但想攻进来,也不容易的。
他只要扛过今晚。
只要一晚。
援兵就到了。
援兵到,再缓几日,聂语也能洗清了。
但凌晨两点时,院墙外,已经搭满了梯子。院门也被重物不断地撞击。
齐越扔给每人两柄枪,让他们自保。
接着,他双手执枪,朝墙头的袭击者射击。

凌晨三点时,院门洞开。
大批人涌入。
齐越抽出长剑,开始挥掉铺天盖地的子弹。同时大喊:“快进去!”
已经来不及了。
人太多。
子弹如蝗阵。
不是射过来,而是黑涯涯压过来。
此时,聂父原本站在聂语左边,忽然一移身,一扬臂,以自己当成盾,替聂语挡下了子弹。
几枚子弹正中胸膛,他当场倒下。
聂语大喊一声:“爹爹!”
然后泪奔。
原来,他并非对她无情。
原来,他这一世,也为护她而来。
只是因缘淡薄,无法护一生,只能护一时。
而范昀,这一世根本没有战斗力。
他吓成惊鸟,躲在一角。
聂语在桌椅的掩护下,爬到他身边,将他拖着往房中挪。
一不小心,一枚子弹破空而来,击中她的腿。她不再能动弹。但依然咬着牙,使出最后一点力,对范昀喊:“快走!”
走!
能走到哪里去!
此时,齐越已经成了血人。
他已被多颗子弹射中,但因为体质奇异,依然是一头猛兽,身负重伤,屹立不倒。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我若倒下,聂语就完了。
但就在此时,就在他身后,聂语传来一声惨叫。
子弹射向范昀时,她整个人扑向他,子弹不偏不倚,穿透她瘦薄的身体。
这声惨叫,令齐越一惊。
他忍不住转头,查看聂语的情况。
因失了神,他也被弹雨穿胸而过。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看见聂语一身血污,趴在房门中央,一动不动。
“因歌......”
他再度念起这个名字。
“因歌,我好......”
后一偏头,失去了意识。
杀戮已经过去,硝烟散,枪声熄。
聂语这边,所有人已死。
他们四人加上满院仆佣,一个个横尸齐院。
而杀人者,将满院珍宝、财物、武器洗劫一空,扬长而去,大吃大喝,举杯痛饮,庆贺他们的胜利。
留下死去的人,摊在那里。
像几条狗。
无声无息,毫无尊严。
他们被抬尸至郊外,准备扔一起,盖上土埋掉
埋尸人是个粗鄙人,在挖坑之时,见聂语美貌如初,一时邪心大动,做了些不好的事。
也因为点事,他有了些许柔情。
找了一副破棺木,将聂语和齐越扔里面。
“听说你们是夫妻,也算成全你们吧。”
同时土也掩得没那么重。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个时辰。
还是一天。
齐越醒来了。

满眼浓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一伸手,发现身侧有人,而上、下、后背,全是木板。
脚撑不开。
手伸不开。
只有将手微屈着,慢慢地挪移。
他估计,自己是被埋了。
当即开始绝望万分。
他重伤初醒,又被重土压着,出去几无可能。
想他齐越,一辈子英雄豪气,没想到,竟沦落至今日田地。
糟糕的是,他还不死,这么一来,难不成要一辈子睡在棺木里,做个活死人?
正在悲怆愤懑间,忽然摸到身边人。
再一细嗅,知道是聂语。
他触摸她时,发现她的身体并没有凉透。慢慢摸到她的鼻子,竟然有鼻息,虽然极其微弱。

他当下大喜。
又开始发愁,他该如何救她?
他使出全身力气,试图撞开木棺,纹丝不动。砂土反而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不行。
这么下去,人还没出去,两人都窒息了。
此时,聂语只剩最后一口气。
因失血,她整个人已经虚脱。
齐越果断咬开小指,将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她嘴中。
他的生命,他的记忆,他永生的时间,通过血液,也一点一点地注入她的身体。
她奇迹般睁开眼睛。
满目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但她知道,自己身边有人。
“怀歌,是你吗?”
他说:“是我,聂语,你记着,你若出去后,去青崖山,那里有我为你准备的一切。”
已经像是遗言。
就在这一刻,命运再次发生改变。
她醒来,由死而生。
他在这一世,以极致深情,成全了她。
他终于赎了他前世的罪。
他,第一世的齐越。
第二世的齐念歌。
这一世的齐怀歌。
以自己的血,护她周全安稳。
而外面,花王一事,已水落石出。
花王,不是聂语。
花王是男子,姓陈,是当年的芳华歌舞厅经理。
陈经理终于认了罪。
他于嫏城菜市口,被当众砍头。
而侮辱过、伤害过,以及杀死聂语的人,开始在家中供上神坛,求她不要还魂归来,向他们索命。
没有人知道的是,聂语未死。
她正躺在地下,躺在棺材中,吸吮用三生三世来爱她的恋人的血液。
血液饮毕,她醒来。
她有了力气。
甚至是他的力气。
而他的时间,因为使命完成,开始重新运转。很快。极快。电光火石,一秒即是400年。
一刹那,400年过完了。
他就在转瞬之间,化为灰烬,连话都来不及留。
就在此时,聂语觉得身边一空。再一摸,什么也摸不到了。
“怀歌!”
没有人应声。
“怀歌!”
没有人回答。
而前尘旧事均已从血液深处,被一一唤醒。
她看了他所有经过的路。
她看到了他这400年时光里,如何孤独又执拗地等她。
看到了他如何用三生时光,站在她身后,替她斩妖除魔,杀尽邪孽,却看着她走向别人。
可是,她明白这些,已经晚了。
他消失于永恒。
而她将活下去。
带着他为她备好富可敌国的珍宝,以及记忆,活下去。
那个黄昏,她拚命推开棺木,重回人间。

她从棺木中醒来,唇角是血,脸色凄艳,眼中哀伤如海。
她回来了。
可身边再无那一人。
她死里逃生,穿上血色旗袍,对着那些魑魅魍魉,那些人间渣滓,一一叩下复仇的扳机。
她站在尘埃落定的命运里,脸上无喜无悲,无思无想。
浮生乱世。
万古柔情已去了。
属于她的,再无三生三世的追随,只有一生一世的追忆。
齐越,你在哪?
我想起你了,回来吧,这一生,你的罪赎了,我的恨了了,我们生死不离,好不好?
回来吧,不要留我一人,在这空荡荡的人世。
齐越。

我想你啊......
她在那个满院血迹的旧院里,抱着他穿过的衣服,一盏接一盏地饮酒。
醉眼之中,看见他们初相识。

那一世,他们打马天涯。
穿过满城花海。
穿过古老的月夜。
马上少年卓尔不驯。他一个回眸,她便笑意四起。那种销魂意,令人永相思。
从此以后,她一个人,带着两个人的记忆,带着三生三世的往昔,行走千山万水。
几年以后,她终于抵达那个山顶。

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山峦。
在那里,齐越用400年时间,建了千军万马也攻不下的宅院,为她收尽天下珍宝。
她若想权倾天下,可以。
她若想富可敌国,也没有问题。
可是,抵达以后,她推开门,她丝毫没有富足意,只有满目凄凉。
那个黄昏的院子里,扑面而来的,除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宝石栏杆、钻石灯、翡翠山......最惹眼的,就是满院雕像。
她的雕像。
站的。坐的。笑的。哭的。深思的。被刺中心口倒地的......
在她未曾转世时,她一直都在。
齐越让她以这种方式,陪在他身旁。
她一个一个雕像摸过去。
前尘往事,前尘的前尘,往事的往事,就这样跟着她。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丛疼痛的往昔,等着她。
她留了下来,在那个孤绝的山顶。
她如同山中老僧,无欲无求,坐看闲云来,卧看风乍起。
然后一点点闲度岁月。
几年以后,她所有的雕像旁,多了相依的另一人。
她笑,他抚着她的肩。
她哭时,有人看着她。满眼爱怜。
她用这种方式,执拗地留住他。
岁月如流。
她将时间,过得如同静止。
院中海棠开,海棠落,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只记得海棠花开过几回,又谢过几回。
她的传奇,已经奏到了尾声。
挽歌低回,一如耳语,在暗夜悄然诉说。
时代就这样静默着,进入残局。
某一日,她午后小睡,睡至黄昏方醒。
醒来时,满院辉煌。
一种寂静的、极致的辉煌。树不动,光不止。一切就像被凝固于永恒之中。
四野阒寂无人。
她于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唤她:“因歌!”
因歌!
他站在光阴深处,笑着走来。
“我来了。”
她笑着,迎向她等了多年的男子,颜如春花开,“这一次不走了?”

“不走了。”
“会呆多久?”
“永远。”
“永远是多远?”
“永远啊,是千年万年,是生生世世,是比你想象的远还要远......”
故事终止的时候,站在传奇中央的少年,张开双手,牵起故人手,走向一个又一个时代。
而人间这一边。
落日如雪,尘埃如烟云,一切都在缓慢地下降。
满地流光,终成史诗。
在时间中重逢的人,在疮痍满目的结局,画上完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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