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救国,美育救国。——蔡元培遗嘱
位晚安,昨天那篇《说说“清华尬舞”,究竟“尬”在了哪儿》传播较广,也引发了很多争议,所以我决定再为这件事写一篇文章。
我谈清华尬舞的稿子发出去后,一位我成名前就关注我的老读者发来短信:“小西啊,不是说这个号你想写一些偏深度的思考吗?怎么又蹚起这种事的浑水了?”
我回他说,您这定义真精准,清华尬舞这个事儿,还真就是一滩蹚进去就洗不清的浑水。
但我我觉得没有小题大做,这事儿确实是值得深度思考的大事儿。
1
我时评写作的启蒙老师曾经教过我一个道理,他说:好的时评写作,一定是招骂而又错误的。
这个观点我写时评越久体会越深。当一个公众热点事件发生之后,除了极个别事件真的有“大是大非”,大多数事情都是有多面性的。
就比如清华尬舞这事,一个时评作者想要加以点评,至少就有两个角度可供选用:
一个角度,像我之后的成文一样,以此事件为切入口,谈中国审美教育缺失的问题(我再次强调,那篇文章不针对清华大学,更不针对那些舞蹈的女生)。
另一个角度,则是站在涉事参演者的立场上,指出他们有表达的自由,应该给艺术和文化一定的试错和表达的空间。
这两个立场,在一定表达限度内,其实都是对的,也各自有一批人拥护。于是写作者在动笔之前,就需要选择自己站在何种角度上进行阐述。
你可能会问,拿到就不可以两边哪头都不站,或者各打五十大板?
回答是不行。因为人作为一种动物,接受信息的根本目的不在于信息本身,而在于基于它做出判断。
对一个新闻事件,你喜欢还是厌恶、褒扬还是谴责、模仿还是回避,都需要通过时评来获得。如果一个作者洋洋洒洒写一篇长文,面面俱到、各打五十大板,让读者通读完全文之后都不知道他立场为何,那么他的写作就是绝对失败的。
如今,在强力的管束掣肘下,很多传统媒体最喜欢的就是写这货在那个“温吞水时评”,而效果你也看到——这样的文章是注定不会有公众传播力的。因为它是对阅读者时间的浪费。
所以作者在起笔之前,必须想明自己立场,观点一定要鲜明。哪怕为此要付出被不同立场者指责和攻击的代价。
问题是,你要怎样选择立场呢?我觉得这一点最反应作者的思想、文品和人品。
一个聪明而功利的作者,想的是“怎样写才能有更多人转发、做成爆款。”
这方面的翘楚,比如已经凉了的咪蒙老师。
而一个聪明、功利且狡猾的作者,想的则更深一层:“怎样写能既政治安全、不被删号,还能挑动大众情绪,做成爆款?”
这方面的翘楚,比如……算了点名太得罪人,大家自行对号入座吧。
但一个真正对自己、对读者也对社会负责的作者,想的不应是这些,至少,不应只是这些。
他想的应当是“当下我们的社会,缺乏哪一个方向的思考?”
写公众思维所缺少的那个方向的思考,这是一个真正负责的时评写作者的本职。
这样的人,才堪称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比如左拉。
可用这个信条来衡量,怎么写“清华尬舞”事件依然会面临两难。
因为创作者和观赏者共同的审美缺失和对艺术、思想表达的宽容,同时是我们当下社会所急缺的要素。这就像一个又困又饿的人,建议他先补觉还是先吃饭会两难一样。怎么说都有理,也怎么说都要挨骂。
但思考之后,我还是选择了前者自己的观点,因为我觉得审美这个问题是如此的要命,以至于在表演的自由和对糟糕表演批评的自由之间,我们必须优先保障后者,以便捍卫审美。
2
当然我这样说,很多人是不同意的。那篇文章发出去后,有一大批评论的说法都是:至于吗?人家不就是玩玩而已,又不指着这个吃饭,等这些学霸毕业工作了,收入完爆你们这些x丝。
我对这类评论特别反感,原因不在于被说成是x丝。而在于这类评论强调的那个要素——人家又不指着这个吃饭。
咱们中国可能是将“功利主义”精神发挥到极致的民族。一门学问好或坏,能不能“指望着它吃饭”或者“指望着它富国强兵”,成为了个人或国家对其进行衡量的唯一标准。
近代以前,西方爆发科学革命,咱中国人以为理科那些东西都是毫无价值的“奇技淫巧”,等人家用“奇技淫巧”打造的坚船利炮打上门来了,中国人又忙不迭的拜倒在技术至上论的石榴裙下,反过来指责“文科祸国”“文科误国”。
在这种对文理的朝秦暮楚之间,我们把对知识“有奶就是娘”“能用就是好”的极端功利化思维暴露的淋漓尽致。并且至今还有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我们靠着这套急功近利的思路马上就可以完爆西方了。
然而,稍微有点深邃的思考,你就会发现这种功利主义思维是典型的“小聪明”,历史上我们曾经因为这种“小聪明”一误,未来继续如此,则难免再误。
这个警告不是我提的,而是清华(如今)隔壁的那所名校——北京大学的创始人,蔡元培先生。
据蔡元培先生的自述,他对中国落后于西方认识是分三个阶段的:
年少的时候,看到西方用洋枪洋炮侵略中国,觉得中国是“器物(理科)不如人”;
甲午战争以后,看到同样操洋枪、驾洋舰的中国败给了日本,又觉得中国更重要的是“制度、律法(文科)不如人”;
但到了民国以后,当蔡先生开始自己办教育,同步振兴文理,他发现这些其实都是表象,中国人真正缺乏的、是一种更基础更深层也关键的素养。我们对这种素养是如此的陌生,以至于甚至没有一个现成的词汇来形容它。
于是蔡元培先生专门从德文中翻译了一个词汇,管它叫“美育”。
我这一说很多人可能又要嗤之以鼻了:就这?就这?美育有什么重要的?还不如文科呢……能指着吃饭吗?(你看,又特么回到吃饭问题上了。)
如果这种疑问很普遍,那它这个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了蔡元培那一代教育家虽有高瞻远瞩的预见,但惜其功业未竟。
别误会,蔡元培先生说的美育,不是美术教育、也不是乐器训练,而是一种对审美感知力的培养。
为什么要培养中国人的审美能力?蔡先生在《中国人的修养》一书中有一段至为深刻的描述。我愿全文引用如下:
人的一生,不外乎意志的活动,而意志是盲目的,其所恃以为较近之观照者,是知识;所以供远照、旁照之用者,是感情。
意志之表现为行为。
行为之中,以一己的卫生而免死、趋利而避害者为最普通;此种行为,仅仅普通的知识,就可以指导了。
进一步的,以众人的生及众人的利为目的,而一己生与利即托于其中。此种行为,一方面由于知识上的计较,知道众人皆死而一己不能独生;众人皆害一己不能独利。
又一方面,则亦受感情的推动,不忍独生以坐视众人的死,不忍专利以坐视众人的害。更进一步,于必要时,愿舍一己的生以救众人的死;愿舍一己的利以去众人的害,把人我的分别,以及生死利害的关系,统统忘掉了。
这种伟大而高尚的行为,是完全发动于感情的。
人人都有感情,而并非都有伟大而高尚的行为,这由于感情动力的薄弱。要转弱而为强,转薄而为厚,有待于陶养。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做美育。
美的对象,何以能陶养感情?因为它有两种特征:一是普遍;二是超脱。
一瓢之水,一人饮了,他人就没有分润;容足之地,一人占了,他人就没得并立;这种物质上不相入的成例,是助长人我的区别、自私自利的计较的。
转而观美的对象,就大不相同。凡味觉、嗅觉、肤觉之含有质的关系者,均不以美论;而美感的发动,乃以摄影及音波辗转传达之视觉与听觉为限。所以纯然有天下为公之概;名山大川,人人得游览;夕阳明月,人人得而赏玩;公园的造像,美术馆的图画,人人得而畅观。
……
简单地说,蔡元培先生的逻辑是这样的:
“美”是什么?就是一切能够激发人产生“爱”的事物。而想让一个人摆脱对个人私利的算计,“不忍专利以坐视众人的害”,就必须让他有爱。所以爱是凝聚一个良性的群体和社会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国家想要发展,就必须让民众有爱,民众想要有爱,就必须先教会他们审美、并让国家的山川、民众、文化、制度有美丽之处。
所以美育是重要的,它是凝聚一个国家的关键,甚至是爱国的源泉。
一个不懂得审美的人,你是无法指望他真正爱国的。因为美对他都无动于衷,爱又从何而来呢?如果他连中国的山川、文化和中国人都不爱,他总不可能对“中国”的这个语词凭空产生什么莫名的好感吧?
所以这种人,即便是硬挤出来的爱,那也一定是基于功利、算计之心的假爱。是那种“住美国是生活,反美国是工作”的“伪爱国主义”。
蔡元培在其他论著中也曾暗示过,由于审美的缺失,中国在帝制时代这种“伪情”是泛滥的。君王们用严刑峻法逼迫、俸禄权力引诱、外加一点点儒家洗脑教化,很勉强的骗取了极少部分士大夫对他的“忠君爱国”。
但大多数官员和绝大多数百姓,他们对美是漠视的,因此对国家和君王也是无爱的。有的只有对利益的贪求和对刑法的畏惧。
所以近代中国人呈现出的整体精神风貌,是上层贪腐而下层萎靡胆怯的。一旦帝制垮台,国人顷刻之间就碎如一盘散沙,不可复合。不断地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果无美、无爱,有奶就是娘,那洋人给的更多可咋办?
所以蔡元培疾呼,欲重塑中国人之精神,必须先从美育做起。
他认为,中国人的思维中已经无法植入宗教信仰的思想。所以当“以美育代宗教”,成为国人凝聚的信条。
唯有从美育入手,方能重新凝聚国人的精神。
3
当然,说道这里可能有人又要耍小聪明: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反其道行之不可以吗?教育国民只要是国家的,就必须爱,只要爱,就是美的。所以国家的就是美的,美的就值得爱,爱国顺理成章,不比什么培养美育直接、高效的多。
恭喜你无师自通,这套理论,就是近代颇为兴盛一时的法西斯主义的基本逻辑。
蔡元培讲的是“以美育代宗教”,而法西斯主义则是直接“以国家代宗教”。表面上看,这一套显然来的更“直接”,是“特效药”。所以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蒋委员长等一批人曾特别倾心此道,民国初年刚刚开始的美育教育运动,从那时开始就被废弃、逐步走向式微了。
但法西斯主义美学观的问题在于哪里呢?在于它颠倒了国家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本来,人的自我实现才是我们组成国家的目的,但在这套理论中,国家反客为主,反而要完成对人的扭曲、洗脑和异化,强迫人去爱并不可爱的事物。
这种理论能撑得住一时、但注定撑不住一世。因为归根结底,它是反人性的。只适合在反乌托邦小说中出现。
《1984》,真理即谎言,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丑陋即美丽。
所以想要构建良性的国家和社会,最终还是要回到蔡元培的思路上来——先用美育培养会审美的国民,让他们建设美丽的国家,进而发自内心的爱这个国家,最终凝聚起一个团结的民族。
这,才是国家崛起的正道——当每一个公民都拥有发掘美好的眼睛与心灵,拥有完善的性格、更富情趣的人生和更高的精神境界,这不仅是个人之福,也是国家之幸。
中国人对中国的爱,应该从对大好河山和健康、活泼、自由的同胞的审美中获得。
所以美育是如此重要,它关乎中国未来的国运。而它又是如此的扭曲、欠缺,以至于在清华这样的顶级学府中,学生甚至领导的审美水平,依然停留在一个普通人看了都忍不住吐槽层级上。
这样的危局,难道不值得写一篇文章去点明,去疾呼吗?
所以我再次重申,我不接受昨天的文章是蹭热点的指责。也反感有人说这是小题大做。
审美之于当今中国,绝不是吃饱了饭以后才要有心去做的闲事。而应当是立刻推广普及的教育。我们需要用这种教育去解我们民族思维中功利之心过重之毒,并祈祷它为时未晚。
一个组织、一个群体,如果只用利益的算计去捏合、用刑律的惩处去管束,而没有美、没有爱,它将是没有前途的。再多虚伪的忠君表白,也不过是浮在表面浮夸油彩。在帝制时代的晚期,我们曾经一误,在未来,我们不应再误。
吾人固不可有一种普通职业,以应利用厚生的需要;而于工作的余暇,又不可不读文学,听音乐,参观美术馆,以谋知识与感情的调和,这样,才算是认识人生的价值了。——蔡元培
全文完
PS:抱歉,今天给母校的学弟学妹做了一场线上讲座,所以发的稍微有点晚了。约定好的《指环王密码》也没来得及整理好,正好昨天的稿子有点延伸的思考,所以就发这篇吧。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给个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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