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问题的人并非问题,指出隐患的人并非隐患。光解决他们没用。
1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肿瘤内科的张煜医生,4月18日在自己知乎上发了一条不算短的动态。
文中指出了中国目前肿瘤医学界存在大量不良医疗行为,导致很多家庭一旦出现罹患肿瘤的患者,最终会落得人财两空的局面。
这位张煜医生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肿瘤的治疗是不应该是这样,而应该有效果更好、花费更少的选择。所以他呼吁国家应该在该学科内设立“医疗红线”。
但没想到的是,由于该文发布后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传播效果,该文发布后还不到一天,也就是4月18日当天晚上,张煜医生自称迫于压力和可能带来的后果,就将文章删除了。
知乎这个平台,过去还挺不错的,但这几年一直在搞“用户下沉”,受众水平跌的比股市还惨。因为懒得跟傻x吵架,也反感诸如“找个年入百万的老公是什么样感觉?”“xx令和xx行哪个好看?”之类的无聊问题,我已经很久没有登录了。
但该事件发酵以后,我特意又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张煜医生”的动态虽然删了,但对其动态的讨论大量留存。而高赞评论无非两种:
一种是自己或家属亲历过肿瘤治疗的人,在哭诉自己所经历的人财两空的治疗史,并给张煜医生的勇气含泪点赞。这种评论间接佐证了张煜医生指出的问题是存在的。
而另一种评论则角度清奇,有人质疑张煜医生突然爆料的动机,有人则说他举证不严谨,在挑拨医患关系,更有人给他扣上了“医学界公知”的帽子,质问他在公开信中说“国家强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是不是语含讽刺 。
揭露问题的人自己都把问题给收回去了,但对他的抬杠却还摆在那里,真是一幕时代奇景。
其实对于张煜医生迫于压力收回自己公开信的行为,我是可以理解的。作为一个在体制内讨过生活的人,我深深的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环境:你以真实身份说一句话,即便没错也不违法,甚至还很正能量,也会有无数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去捂你的嘴巴,甚至掐你的脖子。而我们无权要求张煜医生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就离开自己赖以谋生的体制。
所以他迫于压力删稿,是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的。
可却仍有那样一些人,在张医生冒着巨大风险点出问题、发出倡议后,还在质疑他的动机、挑刺他的言辞、甚至给他扣帽子——有人甚至在留言中借用了“谁主张,谁举证”的法学概念,要他把话说的明确些。
这当然是无耻谰言。
“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只适用于民法当中。原告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所以需要承担举证的责任。而张医生认为当前中国肿瘤医疗界乱象频出,他的身份是肿瘤医生,而非肿瘤患者,他无法从自己主张中获得什么直接好处。
所以这起事件中的主张与举证的关系,应该参照的是刑法,而非民法。一个公民去公安机关报案,说他目睹了一场凶杀案,警察是无权要求公民将杀人犯扭送到派出所,并举证其杀人才接案的。因为刑事犯罪触及社会公益问题,跟只关系到纠纷当事方的民事案件完全是两码事。警察若是不查案子,反去苛责举报人的报案有疏漏,甚至质疑其动机不纯,这岂不荒唐?
可是这样的荒唐事,就在我们眼前发生,提出问题的张医生不仅要承受现实中的压力,还要承受来自网络看客的苛责,这怎能不让人寒心呢?
2
是的,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我们这个社会,想做一个真相的提示者,实在太难了。不仅要面对现实中的压力,还要接受网络看客的苛责。这么两头受气,其煎熬非常人所能忍受。
王小波先生在他的杂文中,曾经提出过“花拉子模信使问题”,他说,中亚古国花拉子模的国王有个怪癖,凡是给他报好消息的信使都会得到重赏,凡是给他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丢去喂老虎。
转眼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二十多年了,我们发现在当今社会上,“花拉子模信使问题”不仅没有解决,还凭空多出了一帮人抢着扮演故事中老虎的角色,他们乐于不待国王发令,就上去撕咬、啃食那些问题的提出者。
比如那些质疑张医生呼吁动机的人,我就不相信这些人若是哪一天自己得了癌症,面临人财两空的窘境,在绝望之中不会想起张医生的呼吁。
但,他们至少目前还没落到这个地步。没到这个地步,他们就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对问题的提出者百般指责、挑刺。因为这样的留言既安全、又“正能量”、写的花团锦簇了还能吸引一波流量。既轻快、又安全还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这种“给挑刺者挑刺”的人越来越多,会产生一个负面效果,那就是在我们这个社会中,说真话的成本将被推高到无人敢触碰的高度。
安徒生讲童话故事,讲到小男孩喊出国王没穿衣服的真相,故事就可以结尾了。因为安徒生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真相是有感召人心的伟力的,当它已经昭示时不会有人再对它的万丈光芒视而不见。所以小男孩的职责,仅止于吼出那一嗓子。
可这个故事如果放在我们当今这个社会,它显然就还没有讲完。当小男孩说出“国王没穿衣服”这句话后。一定会有人站出,替国王抬杠:“陛下怎么没穿衣服呢?你没看见他带的那条绶带吗?你这小孩这么侮辱我们的伟大国王是何居心?……”
然后这个抬杠者可能会得到一笔赏钱,而小男孩估计就完了,今后也不会再有人提国王穿没穿衣服的问题。因为这个社会对真相的提示者过于严酷,非要求他把意见提的滴水不漏、四平八稳,动机无可置疑才行。你在喊的时候不能说“国王没穿衣服!”这样不严谨,而且动机可疑。你必须说,“我所效忠的国王陛下,我对您忠诚日月可鉴,但容我谨慎的提醒,您除了绶带、内裤、袜子和皇冠外,没穿衣服。”
这个要求,是正常人都做不到的。
于是大家最终的选择就是都不说话。什么“看破不说破”“沉默是金”“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特有的文化。各行各业都存了一堆问题摆在那里发酵,只有懂行的人才会提点自己的熟人不要“踩坑”,各种私下里传播的“潜规则指南”、“防触雷宝典”代替公开呼吁在我们的社会里横行,它们有类《红楼梦》里的“护官符”, 只保小个体,不谈大公益。
各种“潜规则”盛行本身是中国社会的一大潜规则。
3
公开提示问题的成本过于高昂,造成的另一个结果,就是这个社会对一个事件形成共同结论的难度实在太大。
比如最近发生的女车主大闹特斯拉展厅,高喊“特斯拉刹车失灵”的案件。
表面上看,公众舆论对这件事的吃瓜吃的不亦乐乎,连女车主身材这种琐事如何都有人津津乐道。但特斯拉的刹车到底是否真的失灵?这么重要的问题,恕我浅陋,至今没有看到一篇有分量、有调查、有足够影响力的权威媒体的调查发言。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的主流媒体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
为什么这样的权威报道无法出现?作为一个在主流媒体干过的人,我很理解同行们的苦衷,因为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下,写这样一篇稿子实在太费力不讨好了。
如果你调查了一大顿,得出的最终结论是特斯拉刹车没有问题,那么肯定有人会质疑你收了特斯拉的黑钱,给他们写软文。很多人还会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上质问你是不是在为境外资本“张目”。
相反,如果你的结论是特斯拉确实有问题,那好,你的媒体要靠广告生存吧,将来特斯拉和相关厂商的饭你还恰不恰了?如果你的报道掀起的舆论风波,最终引发特斯拉这样的外资放弃中国市场。那么这个连带责任需不需要你付?
在当今这个社会,写一篇单纯的谈真相的文章实在太难了,因为太多人看到文章的第一时间就会立场现行对这篇文章给出好恶评价。喜欢的人未必有多支持你,但讨厌的人却能用各种诛心之论至你于死地。
所以严肃的真相就没人去谈了,当代中国不可能像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一样,出一篇《疯狂的平托》式的报道,推动汽车制造业的变革。
还是谈谈女车主的身材吧,横竖不就是赚流量么?写这个照样有很多人看。因为买得起特斯拉的男人少,爱品评女人身材的男人却很多。
因为谈真相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又有太多人苛责,所以我们的社会舆论在急速的滑向庸俗化、碎片化、部落化。
这也是我办公号这几个月来越发感同身受的一个趋势。比如我最近写的几篇关于美日关系的文章,原本只是想尽量客观的给大家阐述一些国际政治和外交常识,可留言中总有人基于自己的立场质问我“居心何在”。
从和这些朋友的交流中,我感觉他们读文章不想听真相,也不期望被真相说服,他们就像王小波讲的那个故事中的国王,只想听他们想听的阐述,听到点不同的声音,就急不可耐的想把我丢进虎池里给老虎加餐。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张煜医生的委屈是感同身受的——我们都想做问题的提示者,结果却被一部分人当做了需要解决的问题。
4
结尾,我再来说说另一个有趣的问题。
在删稿后的那篇声明中,张煜医生说他今后会安心与科普和自己的医疗工作。
我觉得他无意中点出了一个当下社会争论不休的问题:理科生和文科生到底区别在哪里?
在于因提示问题而遭遇风险后,理科生有退路,而文科生没有。
在中国,文科生遭歧视也算一个由来已久的潜规则,最近,拜四名文科博士联合发表了一篇名为《关于我国人口转型的认识和应对之策》的央行工作论文所赐。这种其实终于达到了堂而皇之的地步。因为文中公然提出:“(中国要)重视理工科教育,东南亚国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
这个呼吁实在很有意思——作为全球最重视理工科教育而轻视文科的国家,我们对文科的轻视真的还不够吗?文科生为什么这么招中国人讨厌,以至于文科生自己都要鄙视自己呢?
其实通过张煜医生这篇声明,你也能看出一二。
理科生最大的特点,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是研究和改变“物”,他们是通过对物体或人体研究来改变世界的。影响和改变他人的思想,那只是他们的副业,干不了可以不干。
你看张煜医生凭良心发出这样的呼吁,一旦他觉得这个呼吁触怒了某些人,或无法改变某些人,他就可以退出来,继续他对物体或人体病症的研究,好歹还算有事情可干。那些反对他观点的人,好歹必须承认他的医术。
可文科生就不一样,无论你是学新闻、学社会学、学历史、学哲学还是学中文的,文科生的本职工作,就是研究人、影响人并改变人。一个文科生如果不能用他的所学影响他人、进而推动整个国家和社会的进步,那他就简直一无是处。
所以如果换做一个文科生发这样一份呼吁,那么他就是没有退路的。一个反对者如果不喜欢他的呼吁,完全可以用诛心之论将其批臭批倒,进而否定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根本价值。而文科生为了不否定自我存在的价值,也必须将他试图影响他人的事业进行到底。
而这,就是文科生最招人讨厌之处,因为人的天性就是不愿意被影响和说服的。
我们每个人心中其实都住着一个花拉子模国王,总想把报告坏消息的人扔去喂老虎。我们中国的有些受众这个癖好特别严重,所以在中国,文科生也就更加招人讨厌。
影响人比改变物更难,提示真相比煽动情绪更难,但这些难事如果做成了,给社会和每个个体带来的收益也更大。
所以,我依然要呼吁,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受众,应该给那些提示问题的人多一些善意、多一些宽容、多一些空间。
这不仅仅是关乎文科生生存的问题,也关乎我们社会共识的构建,和良性、可持续的发展。
在压力和质疑中,张煜医生将他的文章撤掉了,回去搞他的科普和医疗实践。我真的希望,明天,另一个“张煜医生”出现时,全社会能对他友善些。
全文完

PS:
第一次尝试在一篇文章中把近期三个社会热点串起来讲,因为我觉得它们是存在内在共性的,愿您喜欢。
今天的配乐,是贝多芬的比较冷门的作品《普罗米修斯》,愿您喜欢。

本文46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给个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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