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按:本文删节版原载于《中华读书报》(2019年2月20日第13版),由“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公众号首发作者全稿,感谢谷继明博士和公号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转载推送。
乔秀岩教授在其博士论文的序言中曾写道:“我有属于我自己的一颗星星。没有像北极星那样大得吓人的名号,却在遥远的天空上,非常洁净地、美丽地,稍微寂寞地闪耀着光芒的星星。”[1]星光虽然冷,却可以传导。如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本《宋本取经义疏的编校与刊印》,属于李霖自己的一颗星星,又与《义疏学衰亡史论》相呼应,使义疏学的星空不再寂寞,也使二人彼此不再寂寞。
我在以前的学习和研究过程中,一再参考过李霖的博士论文,但当这本博论最终付梓,从不稳定的形态到稳定的标准化形态,传导到我手中,我还是从头到尾认真的阅读了一遍。里面充满了版本学的术语,以及大量繁琐而枯燥的经疏比较、校勘记。然正如李霖所自我定位的,他不是要做纯版本学的工作,而是要回顾经疏刊刻的这段历史,呈现经学史中的某段样态。他的导师乔秀岩,写了从南北朝到隋唐的义疏史——此前的义疏史直面经学的问题;到了李霖这里,经学问题已经由唐人《正义》(及《周礼》等经疏)划上句号,其后的历史便进入流传,即义疏的传抄、编校、刊印。虽然不直面经学的具体问题,但经疏的流传,仍是义疏学“有始有卒”中不可少的后半环节。乔、李师徒的两部书,给我们勾勒了一个完整的义疏学脉络[2]——不仅仅是从历史的角度(我们学术史式的菜谱经学史已经够多了),而且是从经疏结构本身的角度。但因为对象不同,相同的方法也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我们由此就当明白,李霖的书虽然谈版本,但意不在版本
这样一个理解李霖著作的角度,算是我对自己的开脱,毕竟我不懂版本,只好绕开版本来谈这本书。先谈对于此书本身内容的认识,再说一下读后的联想。
《宋本群经义疏的编校与刊印》书影
李霖著,中华书局,2019年

一、本论
就此书本身内容而言,我关注以下几个点。
(一)根据校勘、刊刻时的结衔来推定北宋校、刊群经义疏的时间节点和过程。
根据衔名来推定一部书的刊刻时间,已成为版本学界的常用方法。顾永新教授也曾据此考察了北宋国子监校刻群经义疏的基本程序。[3]但系统地利用进书、刻书时不同官员的衔名(官员先后衔名的变化),推测出整个校勘、刊刻的详细程序,以及每部经疏校勘、再校等等的顺序,则是李霖的推进。
(二)探讨孔维等在校勘过程中对于唐写本做的加工。
北宋刊刻的群经义疏皆已不存,使得讨论南宋覆刻本与原本的差距,产生了障碍。如何来考察呢?一是找旁证:幸好史部文献中比较重要的《通典》恰恰有北宋版、南宋覆刻版两种传世,且差别不大。作者由此推定:在无其他依据的情况下,应将南宋前期覆刻本的文字和行款特征,视为北宋监本原有。第二就是拿八行本与南宋覆刻本相互比勘,推测出理想中的“北宋版单疏”。经过两方面的推敲,北宋监本的面貌基本可以得到确定。
困难的是所谓“唐代正义”如何确定。现存的抄本,只能说是吉光片羽。其中有抄写精美者,更多的则颇为随意。从来源上说,这些抄本残卷或出自敦煌,或出自日本,有的错讹颇多。给人的疑问便是:如何仅仅凭这些有限的、而且处于“边缘”地区的文献,推定出一个“《正义》原本”。更进一步说,作者探究唐宋单疏的变化,立足点是宋人校勘的单疏较之于唐人有所修订,即以抄本来推定“《正义》原本”,把宋刻单疏与抄本的差异,看做是宋人新定,与“《正义》原本”的差异。这是最容易产生推论跳跃,从而使结论和分析值得商榷的地方。就藏书实力、经济条件和文化水平来说,孔维等人校勘单疏时所依据的“底本”(或者是某种单疏写本,或者是多种写本),肯定比敦煌或日本的这些抄本更加规范、更加符合“《正义》原本”的面貌。作者所指出的北宋监本的其中一个特点,即“规范出文”、调整语句——如何便肯定每一处必然是孔维等人的改订;为何不设想“《正义》原本”便已如此,是敦煌写本自己比较随意呢?如果敦煌、日本各自独立发现的抄本有相同章节并且一致,我们可以推测,这当是“《正义》原本”的样态。可惜的是,现在残存的这些写本,都是一个个的孤证。
尽管推证比较困难,作者还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搜集一切可能的佐证,比勘《释文》等传世文本,勾连各个孤立残本之间共同分享的某种体例,来推定“《正义》原本”可能有的形式。出文比较的方法十分有用,张丽娟教授曾藉以分析俗本注疏对于单疏本的变乱[4],今李霖更移以分析北宋校勘对于唐写本的修整。从常情推测,孔维等人的校勘,要确立“定本”,要制定一个比较规范的标准和体例,还有可能核对经注来校勘本疏。作者大致的判断是可以成立的,但具体的案例使用,我们或许可以持不必定论的态度。
《礼记正义》书影
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宋元递修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三)从八行本注疏的题名、分卷来探讨注疏合刻本的两种类型:以单疏本为本位,还是以经注本为本位。
我们用常识来同情地悬想注疏合刻时的情况,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面对经注本和单疏,现在要把它们编在一起,是以谁为主呢?自然的想法可能会以经注本为主——毕竟疏仅仅是附属的啊。可这未必是唐宋时代人们的看法,特别是经学学者的看法。早在注疏合刻之前,单疏的抄本里就出现了把正文附录在单疏中的做法,比如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毛诗·韩奕》、《江汉》经注及正义抄本。该抄本上栏书《韩奕》卒章至《江汉》全篇经注,经文大书,注文为双行小字。注文旁时见同笔朱批,节录疏文。下栏摘录《正义》,皆双行小字,出文朱书,疏文墨书。这里抄经注,显系阅读《正义》的需要。
可以设想,八行注疏本要编订的时候,也可能用这种思路。但经注至上的观念占据主流的时候,便出现了以经注为本位的编联方式(十行本更甚)。这两种方式的分别,其实反映了阅读目的或定位的不同。如果你是想读懂义疏,那便是前一种编联方式;如果你仅仅是为了读懂经注,把疏文仅仅看成理解经注的工具,仅仅是在读不懂经注的时候偶尔参阅一下,那么必然会采取以经注为本位的编联方法。
这两个区分,大家未必注意到,经过提示有可能会注意到;但如何在现存八行本中区分落实两种区分,是李霖在这个问题上的很大创见。李霖的划分方法其实很简单:首先名字就能体现区别。今传六种(或八种)越刊注疏合刻本,其名字有“正义”、“疏”、“注疏”、“注疏解经”。为什么这样称呼?我们以前只是根据实物知道“正义”“疏”不尽指单疏,也指合刻本。可同是注疏合刻,为何名称有此不同?李霖指出,称“正义”、“疏”者,系沿用单疏本名称,编联的时候以单疏为本位;称“注疏”或“注疏解经”者,以经注本为本位。这个解释比较合理,但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他又对比经注本、单疏本与合刻本的分卷,发现称“注疏”者分卷依经注本,称“正义”者分卷依单疏本,基本与猜测相合,不得不令人击节赞叹。 
(四)通过八行本和十行本板片的存储地点和刷印过程,认为在元代西湖书院的板片恰恰配成一套官版十三经义疏,一并贮存、修补、印刷,在明代并入南雍。
李霖先根据《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及《南雍经籍志》记载的群经注疏板片,来判断到底南雍存在何种版本的经疏。南雍所存肯定没有十行本的板片,因为它们仍在福建。关于所谓明代“监本”(“正德本”、十行本)板片存储在福建而非南京的问题,郭立暄[5]、程苏东[6]都曾经各自独立地指出过。既然十行本在福建,那么南雍所继承自元代西湖书院的经疏,便只能是八行注疏合刻本,以及单疏。《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已具足了十三经疏的具体内容,但到底为注疏合刻或单疏,并未说明;《南雍经籍志》所载复与之有出入。李霖经过比勘,指出《南雍经籍志》没有《周礼》、《孟子》、《尔雅》当是已经亡佚,而《孝经》当是八行本。于是他分析出西湖书院的十三经义疏书版,九经是注疏合刻本,《仪礼》、《公羊》、《榖梁》、《尔雅》是单疏本,凑足十三经之数。
“配成一套官版十三经义疏”这种提法,乍闻之下或许令人们不安。因为一般的认识是,李元阳在闽中汇刻《十三经注疏》,才算得此体系的正式成立。稍微往前追溯,也应当是明代福建地区利用元刻的十行本进行刷印。同样考定出明代十行本刻板仍在福建的程苏东,就利用刊刻的经疏数目,来说明“正德版”的“十三经注疏”才是十三经之名的奠定,甚至不能完全算得上十三经之名完全确立的标志。[7]推寻程苏东的观点,正德版十三经虽然雕版自元代,但它作为“十三经”来刷印,实自明代的丘浚提倡之后。
但是李霖的分析也有坚实的证据,那便是西湖书院所藏的注疏合刻本和单疏本,其补版的刊工比较一致;同时,已有八行注疏合刻本的经典,其单疏板片基本没有留下来。这说明一个现象:西湖书院的八行注疏合刻本与单疏本,确实是被配套刷印的。这其中的矛盾,我想可以这样来解释:程苏东关注的是十三经经目被官方正式钦定的时间(作为正式形成的标志),而李霖在分析历史事实中学人和书商对于十三经义疏的实际使用。元人在刷印的时候没有冠以“十三经义疏(或注疏)”的名号,但实际上的内容和形式都已具备,概念已经存在于实际的行为和心中。十三经的形成,有其历史基础,或者说必然性。有人加入《大戴礼记》称十四经,实际上它根本没有经疏,故进不了十三经之列。这些名目固然是历史地形成的,不是自有永有的,却也并不可以随便增损变动。
(五)最后,本书在方法论研究方面的一个特色是对于实际历程的重视。中国历史学界早就已经出现了从静态的制度结构分析,到动态的具体政治过程的范式转变。[8]就文献学界而言,重视文献的流衍过程,也逐渐成为常用的一种方法,不过其视角可能还是本质主义和目的论式的。校勘学强调“定是非”。版本学会分析版本的流衍,甚至递修以及先印、后印,但最终的目的是“择善本”。论定的最终结果,异文被当做错误抛弃,异本被当做“庸劣”冷落。顾千里“误书思之,更是一适”的追求逐渐被忽视。顾氏的这种提法,实际是试图摆脱本质主义和目的论的尝试,他愿意把每部书的不同版本,同一版本的不同印次,都看做是独立的个体生命,不想用一种本质主义的抽象来进行定位。比如“八行本《周易注疏》”这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它要具身化为足利学所藏的那个早印本之一部《周易注疏》、国图藏的那个有元代补版缺卷首的《周易注疏》等,此两部都可以“八行本《周易注疏》”概念称之,但实际上这俩具有各自独立的生命历程。作者考察从唐写本到北宋校勘本的变化,正是为了“对书的生命历程获得更丰富的理解”。(第78页)
《周易注疏》书影
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宋元递修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六)附带说两个有疑惑的问题。一是顾永新教授曾经据元贞本《论语注疏解经》十卷,以及南宋蜀刻本的《论语注疏》十卷,断定《直斋书录解题》所记录的“《论语注疏》解经十卷”为可信,进而推断《论语》的注疏合刻在北宋末或南宋早期。八行、二十卷本的《论语注疏解经》在其后。[9]李霖在书中否定了这个推测,其依据是书名作“注疏解经”,其“解经”的意义就在于从形式上以《论语》的一篇为合刻本的一卷,离析经注本的十卷为二十卷。并引和刻本《南华真经注疏解经》作旁证。既然二十卷才是“论语注疏解经”立名的本义,则十卷本自然在后。(第276页)我们以为,仅仅从名字上来说,“注疏解经”反倒或许早于只称作“注疏”的刊刻。后文会引到景德二年的一则材料,考官指责贾边“舍注疏而立异论”,此处的“注疏”放在一起出现,不是指的注疏合刻本,而是指注、疏各自的内容。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注、疏合刻起来,其目的是为了解释经文,所以合刻之初,采用了“注疏解经”这样一个现代看来颇为奇怪的名字,意思应该是:“注+疏——解经”。也就是说,“解经”这个名字不必通过“恢复到经典最初的篇卷”这样一个形式来体现。顾、李双方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在这个情况下,我宁愿更相信《直斋书录解题》没有记错(“十”不是“二十”之讹)。
另一个疑惑与本书没关系但稍微提到了,就是国图所藏《周易注疏》八行本卷首陈鱣抄配的问题。陈鱣自谓抄自钱求赤藏本。而钱本的行款实与李元阳刻本同,李霖已经指出;我曾做过校勘,其误处也与闽本一致。那么这个本子就十分可疑——要么钱求赤从闽本抄录来,硬说是宋本。张丽娟教授对此疑信参半。[10]但李霖指出此本也有宋本才有的一些特征。最近顾永新教授通过分析指出,钱本实际上是一个以八行本为框架而重新建构的文本[11]——这实际上就是说它根本算不得影宋本,甚至有作伪之嫌。但钱氏何以如此无聊构建出这样一个版本,恐怕就不得而知了。
二、申说
李霖的研究有比较大的关怀。但在这样一个专而精的课题面前,他保持了审慎和节制,没有显豁地表达出来。我对于专门的版本研究无法加以评论,但在阅读过程中,还是被他牵引着产生了许多想法。是故列“申说”一节,不算是对李霖的具体评论,或许可以作为中哲史、思想史等相关研究的人阅读此书的背景。
(一)如何理解北宋校勘、撰定群经义疏的行为
经过唐末和五代的战乱,北宋建立时可谓百废待兴。而如何消转这百年来的彪悍之风,整合这分崩之局,实为宋代政府和皇帝的头等大事。当时“宰相须用读书人”的说法,正是建立秩序并长治久安的一个举措。[12]兴文教,包括通过科举、教育来实现意识形态的统一,并且带动人们读书好学的风气,是十分可行的政策。科举的程式、科目承自唐朝,那么群经自然使用唐代的《正义》。但经过唐朝正定的《正义》流传多年已经产生了不少讹误;同时新的经学正在抬头,人们已经开始厌弃旧疏。那么确定正义的权威,便是十分迫切的了。
李霖通过考察唐疏的抄本,比较宋代单疏刻本(以南宋覆刻推定北宋所刻),指出北宋校刊唐疏时,“勘官所立规范,原其初衷,应当主要是为了消弭唐抄本之间存在的大量歧异。同时,这些规范也带有‘定本’的特质。勘官在确保文本质量的同时,从出文、句式、引文、用字到语助,都不希望再像唐抄本一样灵活、随意”。(第219页)“定本”校勘、颁行的时候有带有标准性、权威性;至于其实施、行用,更要体现这种标准和威权。《续资治通鉴长编》载景德二年(1005)三月一则故事谓:
迪与贾边皆有声场屋。及礼部奏名,而两人皆不与。考官取其文观之,迪赋落韵;边论“当仁不让于师”,以师为众,与注疏异。特奏令就御试。参知政事王旦议落韵者失于不详审耳,舍注疏而立异论,辄不可许,恐士子从今放荡无所准的。遂取迪而黜边。[13]
此处所谓“注疏”,当即邢昺所修《论语注疏》。据李霖书,《玉海》载咸平四年(1001)《论语疏》等修成,十月命刻板于杭州,《周礼疏》在咸平六年刻成。(第36页)则《论语疏》或即在此前。时《论语疏》新成,而贾边答题标新立异,违背注疏,自然是迎风作案,被黜落亦在情理之中。
由此,孔维等人的校刊群经义疏,不仅仅具有文化史和学术上的意义,而且是一种政治行为。他们校刊的时候,肯定面临了各种不同的唐疏抄本。抄本的形态是不稳定的,多样的。但既然出现了“雕版”这样一种物质技术载体,就可以将这种不稳定和多样统一起来,从而加强了权威性。唐人在修撰《五经正义》的时候,要解决的是师法纷繁、家有其说,诸经解释不统一的问题;解决的方式是定某注为一尊,然后再在以往私家义疏基础上编纂初官方的标准本,定为一尊。但这种“一尊”的标准本仍然以写本形式流传,就不免在物质形态上不稳定。宋朝正是要解决这种不稳定,实现标准化。
雕版印刷
技术促进了权威,但也带来了另外意想不到的效果:它加速了经疏文本在读书人中的普及。李霖已经引用了真宗景德二年的这段材料:
幸国子监,阅库书,问祭酒邢昺经版几何。昺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史正义皆具。臣少时业儒,观学徒能具经疏者百无一二,盖传写不给。今板本大备,士庶家皆有之,斯乃儒者逢时之幸也。”上喜曰:“国家虽尚儒术,然非四方无事,何以及此。”[14]
邢昺少年时代拥有经疏的学生百无一二,而到了景德年间士庶家皆有之。所谓“皆有之”不免夸张,但稍微富裕的家庭可以拥有是毫无疑问的。这个情形,与宋代科举群体的扩大是相一致的。宋代仁宗朝,科举取士占入仕的一半,已经成为选举的主要途径。[15]
可惜宋朝的读书人并不满于这种通过标准化带来的统一性。他们要建立新的统一性,建立新的经说。同时,王安石变法在具体政治操作上与新风气相互接引,终于把这样一种形式给瓦解掉了。
(二)物质空间与观念的相互影响
李霖在该书的结语中指出:“明清读者普遍通过十行本系统版本认识义疏。经文大字、注文中字、疏文双行小字,成为义疏的常态。读者耳濡目染,自然觉得义疏仿佛天然是经注的注脚,鲜能深入探寻义疏自身的丰富内涵。”(P351)就书版的物质形态和空间形式而言,除了大小字、单双行的区别,行格高低更是政治权力在书籍这种物质空间上的延伸和体现。遇到皇帝之类的要顶格甚至超出板框一格就不说了,更典型的代表是在一些不用单行大字、双行小字区分经注的刻本里,往往是把后来诠释者的文字低一格处理。比如现代人仍然常读的《四书章句集注》,一度通清代吴志忠刻本,以单行大字、双行小字来处理经文和朱子注文,版面紧凑。而宋代当涂郡斋刻本不区别大小字,注文低一格,著名的朱子《补格物致知传》低两格。这说明,在经注疏的版面空间中,有权威等级的差别。这种由空间表现出的等级差别,自从书籍诞生的时代起就存在了。注文双行小字,在写本时代就已十分常见。雕版印刷的出现,固化了这种空间秩序和权力结构。北宋国子监所刻单疏那种半页十五行,行二十五字(左右),不区分大小字,不通过行格来区分经注疏(因为本来就没有经注)的行款,基本上可以称作一种“均质化”、“平均主义”的行款。就我个人的视觉经验和理解经验来说,拿到单疏,第一反应是,没有什么重点;第二反应是,它在讲什么?群经之中我最熟悉的是《周易》,可如果不逐字逐句地看,也达不成对于单疏文本的有效理解。这种文本和刊刻形态表明,它就是为了人老老实实、认认真真攻读钻研而缮写、刊刻的。
《四书章句集注》书影
清刻本,天津图书馆藏
注疏合刻本则不一样,人们的目的是为了理解经文,其次看注,其次看疏。大小字本来是根据权威等级和阅读目的所作的区分,可是它成为一种固定款式之后,更进一步强化了人们的这种阅读习惯和目的。就视觉体验而言,视觉的对焦和注意力的对焦,首先会落在“大字”上面。疏文变成小字双行,文本又复杂,会极大地降低读者翻检的耐心。疏文因此仅仅具有了“备查”的意义——可如果对于注疏的脉络毫无了解,仅仅偶尔地去“翻查”,是不会那么顺畅地找到相应文句并产生有效理解的。为了增加这种便利性,才出现了从八行本的整节过录疏文,到十行本的逐句拆分疏文。然而越拆分,疏文越支离,其整体的脉络越遭到破坏,我们对疏文的理解力也越低下。各种对于疏文的攻驳,甚至厌弃,便越来越严重。无怪乎钱求赤称其“割截,可恨”了[16]。
这种空间形式对人的影响十分巨大。就我个人体验而言,以前看惯了阮刻,后来看明代的李元阳刻本,就已经觉得十分不舒服:为何注文要用单行、中号字?因为经文也是单行,而大号字与中号字区别又不明显,所以感觉不清楚。像十行本和阮刻本那样,注文和疏文放在一起,小字双行,经文就完全在一个版面上凸显出来,非常便于查找经文。在我看来,阮刻十三经注疏的便利性,甚至超过了现代很多点校本——因为现代的计算机文档处理工具(比如Microsoft Word),一般情况下无法做到大字单行和小字双行同时出现在一行中(当然稍麻烦一点可以做到)。原有古籍版面的区分,就只能通过四号字和五号字这样的形式来区分。但印刷出来的效果,往往是经注疏都糊在了一起,不够清爽,如果想迅速阅读经文还是比不上阮刻。分享这种体验,其实是想自我反省——什么情况造就了这样一种阅读体验和习惯?不得不说,是因为阮刻本的影响,而更进一步则是宋代的八行本、十行本。畏厌繁难,大概是人类惰性的一种表现吧。追求效率、速度、重点,意味着支离和抛弃很多东西。可我们今日或许已无资格嘲笑古人。读者在手机上读一篇文章都要求作者出一个“太长不看版”或“敲黑板划重点”;公号作者也绞尽脑汁在标题和第一行一语惊人,甚至配合图片、字体各种形式加以呼应。深度阅读、整体阅读,已经日渐成为奢侈。
 《北齐校书图》(局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
(三)宋代的注疏阅读与理学经疏
李霖指出:“福建坊肆推出五花八门的十行本注疏,全面突出经注本的核心地位,使义疏成为经注的注脚,且多附入释音,更便于阅读经注。尽管十行本哗众取宠、粗制滥造,却大受市场欢迎,以八行本和数种单疏本配成的官版《十三经》义疏则相形见绌。自元入明,宋元新注成为经书的主流,广大读者对唐宋义疏的需求降低,十行本已足资参考。”(350页)
如果放在经学史中来看,从汉到唐是一个“经—注—疏”系统,宋代是它的总结和余波;从宋到明是一个新的“经—注—疏”系统,宋代是它新权威注释的形成期,宋末元代是疏文的撰作期,明代是它的总结和余波。[17]由此,宋代实际处在两个经学系统的交汇点上。因而作为总结的唐疏,不免显得尴尬;宋人依仿唐人所赓续编纂的新疏(如《论语疏》、《孝经疏》、《尔雅疏》),则尤其尴尬,它们可以说是匆匆出现便淡出了历史舞台。宋代人厌弃注疏的风气,朱子已有观察和反省:
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
孙为人君为祖承重。顷在朝检此条,不见。后归家,检《仪礼疏》,说得甚详。正与今日之事一般。乃知书多看不办。旧来有明经科,便有人去读这般书,注疏都读过。自王介甫新经出,废明经学究科,人更不读书。卒有礼文之变,更无人晓得,为害不细。如今秀才和那本经也有不看底,朝廷更要将经义赋论策颁行印下教人在。[18]
朱熹书翰文稿》所附人物图(左为朱熹,右可能为程洵),辽宁博物馆藏
以上第一条,是朱子对于新儒学摆落旧疏的肯定,因为不经此则新义理之学无法开展。可是新义理出来之后,如果把旧疏都忘了,也有莫大的危害,那就是士风浮竞,不能沉潜笃实。以朱子之博学,才能对唐疏有比较熟悉的理解,无怪乎当时的人甚至“和那本经也有不看底”,即连经文都没看过就大发议论。朱子尚博学,而对于疏文,犹不免以疏为奴,象山则更加如此。陆象山常常号召学者“减担”,认为皓首穷经研究典籍是“疲精神”,尽管他也有提倡读注疏的话:
后生看经书,须着看注䟽,及先儒解释。不然,执已见议论,恐入自是之域,便轻视古人。
或问:读六经当先看何人解注?先生云:须先精看古注。如读《左传》,则杜预注不可不精看。大概先须理会文义分明,则读之其理自明白然。[19]
这两段,往往被理学研究者作为“陆象山未尝不教人读书”的证明,以反驳对于陆象山不注重读书的指责。黄震也专门引此来纠正陆学。[20]但我们需要注意此处的语境。他提倡人们读古注,读疏,是对着学者有很多“意见”来说的——回到古注,恰恰是不满于他那个时代已经蔚为风气的新经说。读旧注疏,只是象山用来反对新经说的工具。若真有学者按照唐人或六朝人的方式来研读注疏,肯定又要被象山骂“疲精神于此”了。
朱子及其以后的时代,并非没有人读注疏,但读的方式和目的已经发生了变化。足利学所藏的八行本《周易注疏》,即是陆游之子陆子遹批点的。朱子后学中,读注疏最精的当属魏了翁。他曾摘编诸经注疏,成《九经要义》。关于其摘编的目的,乔秀岩、李霖论《毛诗要义》谓:
《要义》先标出题目,经注文只摘录必要的部分,然后引录一段义疏原文。摘录的内容不是经注文义的直接解释,而是有关这一问题的专题讨论,恰好是十行本的读者感到义疏很啰嗦的部分。可见魏了翁编《九经要义》决非为了诵读经疏的方便,而是要学习专门的经学理论问题,预设的读者应该是真正的有志之士,而不是梦想金榜题名的庸俗之徒。[21]
这个推论有一定道理。考虑到魏了翁编《要义》是在山中无事的时候。他的摘编,是摘取自己感兴趣的部分,而非面向一般读者。因为对一般读者来说,能读一些基本的新权威经注就好了。进一步的研究,才是注疏。但魏了翁是不是就此而欲呈现出义疏学的整体问题,一如六朝隋唐的人那样呢?恐怕也未必尽然。他给朱择善的书信说:
时时同看朱子书,只数月间,便觉记览词章皆不足以为学。于是取六经、《语》、《孟》字字读过,胸次愈觉开豁。前日之记览词章者,亦未尝不得力。近数年间,山中无事,再取诸经、《仪礼》注疏,重加温寻,又将要紧处编出,始知先儒之说得于此者亦多。第汉魏诸儒言语拙讷,不能发明;亦坐党同伐异,不能平心以定是非耳。(卷三五)
《要义》的“要”就是“紧要”的意思。而紧要的标准之一,是“先儒之说得于此者亦多”,也就是说两宋的理学家很多观点出自注疏。但何以注疏家比不上两宋诸先生深刻呢?因为他们言语拙讷,以及党同伐异。言语拙讷,显然是对注疏语言繁复的指摘,或者说,理学家的议题,被义疏家们淹没在了迂绕的疏解中。在魏了翁这里,《要义》的摘编具有某种目的论的意味——最终是为了证成理学诸先生的学说学有根柢。如果不秉持这种性理学的心要,阅读注疏就成为他自己所反思批评“记览词章”中的“记览”之学了。
魏了翁像
载《吴郡名贤图传赞》,清顾沅撰、孔继尧绘,清道光九年长洲顾氏刊本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注疏阅读的倒置,即在汉唐本来作为必读、基础的义疏,到了宋代后期反而成为需要专门研习、进阶研习的对象。基础读本已经被替换掉,变成《论孟精义》、《四书集注》、《近思录》、《周易传义》(程传、本义)等等。学生想进一步了解宋代诸先生的注,直接读唐疏是找不到答案的,而是需要从宋代诸先生其他的相关议论(包括语录、书信等)中获得,好事者将这一部分拆分到相应文句下面,这便是所谓的“附录纂疏”。
有趣的是,宋元这种经疏体的编纂形式,呈现出了与旧经疏十行本特点的一致性,它们的时代也比较相近。李霖一直强调,唐疏的每部经疏都是一个整体,具有自己的经学脉络,八行本在编纂的时候还比较照顾其整体性,至十行本则割裂支离、庸俗无比。与唐疏相比,宋元的“纂疏”本身就是拿《语类》来凑数,不具有一贯的脉络,所以编者根本无需考虑气脉是否一贯的问题,剪裁起来就没有包袱(尽管不同的剪裁也反映了其理学立场和观念),反而在形式上与割裂支离的十行本比较一贯。除了疏文编联的割裂之外,这些编订的书还割裂经注。最典型的,就是为了将《周易程氏传》、《周易本义》这两个带有不同经学观因而分篇殊异(一用王弼本,一要恢复经传分离的“古本”)[22]合在一起便于观览,便使《本义》屈从《程传》的分篇[23],几乎使朱子的脉络结构面目全非。
除了编联方式,以版面布局而言,宋元的“附录纂疏”也与旧经疏的十行本分享了同一种风格。旧经疏十行本与理学纂疏在物质形式和美学风格上的一致性,反映了那个时代学者共同的一种精神风貌。
《四书纂疏》书影
宋朱熹集注、赵顺孙纂疏,清康熙十九年通志堂刻本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
作者本希望我提出一些严苛的批评意见,可惜以我在这方面的学力,能够跟上其讨论就不容易了,平时都往往是拿了他的结论直接来用。对于一本认真写作的著作来讲,认真严苛的批评是必要的。好在文献学界龙象甚多,更有许多潜藏高手,严苛批评的事只好交给诸位方家。本文固然归纳了李霖著作的一些思路,也提及了一些可能引起讨论和商榷的问题;但更多的是给此书做一个背景性的分析,指出其研究在思想史和经学史中具有的意义。
最后我想起了《庄子·天下篇》的一句话:“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李霖的研究,或可视为这段话在群经义疏编校刊印流传中的应用吧。
注释
[1]乔秀岩:《义疏学衰亡史论》,三联书店2017年,第2页。
[2]这里也应该加上华喆的《礼是郑学——汉唐间经典诠释变迁史导论》(三联书店,2018年),其时间段与乔著相仿佛。
[3]顾永新:《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1页。
[4]张丽娟:《宋代经书注疏刊刻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80页。
[5]郭立暄:《元刻〈孝经注疏〉及其翻刻本》,《版本目録学研究》第二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6]程苏东:《元刻明修本十三经注疏修补汇印地点考辨》,载《文献》,2013年第2期。
[7]程苏东:《从六艺到十三经——以经目演变为中心》,北京大学2018年,第636页。
[8]比如邓小南教授指出,“超越就制度讲制度的描绘式叙述,转而寻求一种事件路径的研究范式”,重视“政治过程”(详氏著《祖宗之法》,三联书店2014年,第5页)
[9]顾永新:《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第183页。
[10]张丽娟:《宋代经书注疏刊刻研究》,第299页。
[11]顾永新:《钱求赤钞本《周易注疏》考实》,《文献》2018年第1期。
[12]邓小南:《祖宗之法》,第167页。
[1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九,第1322页。
[14]李焘:《续顾资治通鉴长编》,第1333页。按李霖引《宋史》,今所引《通鉴长编》文字与之小有出入。
[15]包弼德:《历史上的理学》,王昌伟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1页。
[16]陈鱣于八行本《周易注疏》卷首过录钱求赤题跋,见《续修四库全书》第一册,第283页。
[17]林庆彰指出:“唐初的《正义》和明初的《大全》都可以说是某一阶段经学发展的代表著作。”(见氏著《明代经学研究论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顾永新提出“正经注疏”系统和“五经四书”系统各自衍生的说法。(见氏著《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第2页)我认为,“古典经学中的‘疏’体,可主要分为三个阶段或形态:南北朝隋唐的义疏之学,南宋至明的纂疏之学,以及清中后期的新疏之学。”(见《中国哲学史》2014年第1期)
[18]黎靖德:《朱子语类》,第2764、2906页。
[19]陆九渊:《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431、408页。
[20]黄震:《黄震全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92页。
[21]李霖、乔秀岩:《毛诗正义的历程》,见乔秀岩著《北京读经说记》,第225页。
[22]朱子对于《周易》文本的改订,实与他三圣分说的易学观紧密联系在一起。可参考张克宾相关研究(见氏著《朱熹易学思想研究》第三章,人民出版社2015年。)
[23]顾永新:《经学文献的衍生和通俗化》,第321页。
作者简介
谷继明,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领域为易学史、宋明理学。著有《王船山周易外传笺疏》、《周易正义读》,点校《易学启蒙通释 周易本义启蒙翼传》,在相关领域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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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耘:道、一与气学——以刘咸炘之庄学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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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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