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
中午一点半,饭点刚过,面点房里的王姐便走了出来,她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块面团,搓圆捏扁之间,面团就像是有了生命,一会变成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兔,一会变成一个惟妙惟肖的天鹅。
王姐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四十多岁的她已经发福,工作服的第三个纽扣在她肚子的隆起下,早就崩掉了,露出里面绿色的针织毛衣。
王姐问,阿文,你给我拿个意见,万福花园的房子我该不该买?
王姐和我一样,都是山里人,更难得的是,我们虽然不属于一个镇,但是只隔着一个南岭隧道,直线距离不过500米。
<《路边野餐》剧照 >
我们村子里的人经常去他们的镇上赶集,据王姐说,她家就在镇上西街那棵最大的老槐树东边,紧靠着一个书店。
这个书店我知道,我小时候赶庙会的时候,经常泡在书店,那会不过多是小人书,趁老板打盹的时候,往往顺走一两本。
我们那一带,地少,山高,属于土里刨食饿死鸡的那种偏僻山区。于是,我们那一带的人,有一分力气的基本都出来打工,大山赋予了我们厚重勤劳的性格,这份性格应用到高风险高回报的煤矿来说最合适不过。
王姐说,他们村子最多的时候有三十个男人下井,占他们壮劳力的四分之一。
他们村自从前几年出现了一次瓦斯爆炸之后,造就了谈之色变的寡妇村,那一场事故,整整一班三十多个工人全部遇难。
相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据王姐说,他们村子,已经有八年没有男青年结过婚了,村子里的响器班子都解散了,锣鼓铙钹都沤了。因为现在结婚所需要的条件,已经彻底割断了她们村和民政局的联系。
结婚条件并不因为他们地处偏远,挣钱困难而网开一面,在这结婚大计面前,没有哪家的女儿会慈悲到自降身份。
和城里人一样,结婚条件,基本上都是有了一定标准,一套县城的房子,一辆十几万往上的车,十五万的彩礼。
在山里人眼里是遥不可及的高配,但是在城里人眼中则是普普通通的标配。
<《路边野餐》剧照 >
王姐的老公已经在山西的一家煤矿上工作五年了,除了第二年右腿被一块矸石挤折外,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危险发生。
王姐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已经结婚。
提起她的女儿,王姐就摇头,她本指望着用大女儿出嫁的彩礼,来补济一下已经18岁的儿子面临着买房结婚的困境,可是这个“不争气”的闺女却被城里的婆家同化了,刚结婚第二年就在城里开了一家美容店,那十五万的彩礼连利息一并从王姐的卡里面转走了。
王姐气得生了一场病,发誓不再理她,可是闺女生了小孩之后,她又屁颠屁颠地主动跑去伺候。
王姐在四十岁的时候,去了河南一家小吃培训机构学的面点,学费花了四千多,学了半个月,回来之后,自己开了一家小饭馆,没两个月赔了一个锅光瓢净。
原因是她的面点太高档,据说有个民工一口气吃了三十块的秋叶鱼肉包,没吃饱,然后在社交软件上给她曝光了。
王姐后来就应聘到这家饭店。这个饭馆不大,我炒菜,王姐做面点,还有一个配菜工小王和两个服务员,构成了饭馆盈利的立体软件。
婚房
几年前,我在县城花了20万买了一套二手平房,在我们山区就是令人羡慕的“在外头”的人。
所以,这买房子的大事,王姐一开始就向我讨主意。
我曾经向他推荐过自建房,但是王姐摇头说,不行,自建房属于违建,咱不能助长这些风气。
王姐现在看中的户型,是万福花园某栋4楼西楼头的一间。
户主已于去年腊月去世,他的两个儿子为了匀家产,就把这房子卖了来分。这户型不大,90平,还不刨除公摊,没有车库储藏间,42万,价格刚硬,不容还价。
这房子的地理位置挺好,往东300米是县医院,往西五百米是高中初中和小学,周边都是商场超市,交通十分便利,算是黄金地带。
 <《步履不停》剧照 >
我一边清理灶台卫生,一边给王姐分析:“位置不错,而且二手房的价格都差不多,关键就看你兜里的钱够不够。”
是的,要是买了房,还面临着买车,彩礼,这两大块也不容小觑。
王姐凑上来,左右看了看,小声说:“我们现在有30万,再给我姐姐借两万,他姐姐借两万……”正说着话,王姐的手机响了,王姐慌忙把手里的面团扔到菜案上,在工作服上胡乱擦了一下,一边掏手机一边说:“肯定又是中介打来的。”
果然,中介公司又在催促,从王姐那劣质的手机听筒里我清楚的听到:“这已经不贵了,绝对没有还价的余地,你们不要的话,我们就考虑下一个客户了。”
王姐陪着笑,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着菜案上的菜刀,狠狠地锯着那块被捏成老寿星的面团。
“我们肯定要,就是我们的钱不太够,差多少?还差大概七八万,不,五六万吧。”王姐一边说,一边用刀把老寿星的头切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走分期?这样你也没压力的。”对方在给王姐支招。
王姐不走分期是有原因的。她不懂什么存折以外的存储支取方式,就连微信也只局限于聊天,绑定银行卡也不会,所以一说到分期什么的要每个月转给对方多少钱,加上有人跟她说分期什么的利润点什么的,她头就懵。另外王姐这个人,从不欠人一分钱,她说,欠人家钱睡不着觉。分期也是欠钱啊。
刚撂下手机,配菜工小王走过来,大呼小叫说,王姐,你怎么把老寿星的头锯了下来,你这可是要遭报应的,再怎么说老寿星也是神仙!
王姐还没反驳,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看了我一眼说,陌生号码,接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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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还没等我回答,就接通了电话:“喂,你是……贷款公司?可以抵押?那好,我想想。”
王姐撂下电话一头雾水说:“这贷款公司怎么知道我要买房子,还差七八万块钱?这也太神通了。是不是他们和房屋中介绑定了?”
我打扫完了卫生,老板进来催促做职工餐,在油烟净化器巨大的轰鸣里,我听到老板大声说:“这有什么稀罕,火葬场和卖骨灰盒的绑定,民政局和婚庆公司绑定,这二手中介和贷款公司绑定有什么稀罕?”
最终,王姐终于贷款买下了那套房子,她贷了十五万,二分利,一年的利息是三万六千块。比银行高的没谱,但是她说这没啥,他们两年能还清,现在她男人一个月将近一万块的工资。
王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说,我这一辈子的目标就是给孩子买房子,结婚,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半了。
我问她为什么贷了那么多,她叹气说:“我姐姐和他姐姐都说孩子们大了,也需要买房,就堵了我的嘴。”
而且,她买了房子之后,总要好歹置办点东西,比如床,比如柜。
买房的第一天中午下班,王姐就带着店里的人去参观她的新居。
前任房东走的时候,几乎把家里所有能动的东西全部拆走了,就连房顶的灯泡也拧走了,一个个遗留的灯口像是一张张张大的嘴。
< 电影《四月物语》>
地上散落着各种中药袋和各种医院的单据以及一个夜壶。
老板皱着眉说,这四层不好,偶数楼层属于阴,对于结婚来说不太适合。而且西楼头更不吉利,西为白虎,永远被东面的楼层压一头。
老板五十多岁,自称粗懂阴阳,至于真假倒是不知道,反正来请他看风水的人不少,一年四季常在外面奔波。
王姐的脸色一下暗了下去,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王姐花了这么多钱,不能买一块心病,我急忙插嘴说,你看人家之前的房东,两个孩子不都是在单位上班吗?
老板呵呵笑了笑,说人家的八字硬,能压得住。
我再要辩解,外面传来了一阵嗵嗵的脚步声,接着几个人就走了进来,王姐急忙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男人,从山西专门回来看房子的。
她的男人叫老三,人很憨厚,一说话总会从笑容里挤出两个酒窝来。老三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又走到阳台上,看着远处或高或低的楼层呵呵地笑了说,真好,真好,咱们也是城里人了!
和老三一起来的那些人,是他的工友,他们山西有一个风俗,新买的房子,要让几个身强力壮的龙虎属相的男人在屋子里住一晚,叫做定宅子。
老板说,山西的定宅子和我们的不同,我们定宅子要念大悲咒,要撒米,这才管用。
王姐急忙问,这得多少钱?
老三凑上来对王姐说,咱们也不管什么咒语不咒语,你先去搞几个菜,我们早饭也没吃,饿坏了。
王姐刚要走,老三一把拽住她,从兜里讨出一个红包塞给她小声说,这都是工友们给的份子钱,你拿着,多买几个大肉的,不要买素,别省着。
在我们饭店里,王姐搞了八个菜,没有一个素的。她本来要搞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被我拒绝了,因为这八个菜的量,已经超过平时十个菜的量了。
< 电影《步履不停》>
王姐晚上请了假,说要陪那些山西来的工友们喝酒,她出头,显得山西人有面子。
后来据王姐说,那一晚,所有人都喝醉了,就在他们家的地板上睡了一晚,王姐说,她睡的从没有如此踏实过,即便是生硬冰凉的地板,比起她现在租住三年的小区,仍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亲切。
此后的一段时间内,老三依旧在山西下井,王姐却开始了两头跑,一下班就带着儿子去打扫卫生,布置家居。
王姐的儿子石凯刚过了十八岁生日,一米七五的个子,因为在理发馆当学徒,所以时常顶着一些比较新潮的发型,每次来店里都会被王姐笑着骂一顿。
石凯的发型和他的性格一样,用他的话叫做意识流。他喜欢接触新鲜的事物,抖音和快手上经常出现他的视频,不是在店里上班就是去外面游玩,每当他的身边有女孩子出现,我们就会把视频给王姐看,王姐便会着笑着骂他小兔崽子。
王姐买下房子一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我去过一次,她并没有过多的装修,只是打扫的挺干净,比起房东留下的烂摊子,她也只是多买了一套沙发和一张双人床。
床是她留给儿子的,她睡沙发就可以。其实要不是为了接待客人方便些,她完全可以打地铺,有钱用到刀刃上,毕竟还有那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的贷款。
王姐搬家的那天晚上,她在饭店请客,她在饭店久了,有一些关系不错的顾客经常来跟她学做面点,所以这些人就成了她宴请的对象。
其实我知道,王姐是借此机会,敛一笔份子钱。
这无可厚非,因为王姐也经常随份子,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能让话掉在地上,谁有婚丧嫁娶的,只要通知,就不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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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王姐准备了六桌酒菜,最后却陆续来了十桌,王姐的人缘得到了检验,但是涨出来的四桌都是家属们,这就意味着,今晚的份子钱根本就保不住酒席花费。
王姐无所谓,她说,阿文,现在咱也是城里人了,这面子不能丢,硬菜该上还要上,别给我省着。
为了使自己像是城里人,王姐很快学会了各种社交软件,在厨房里做出各种面点的时候也不忘上传照片或者小视频,末了,还不忘撂下一句“老铁666”。
前年正月初六饭店营业,初五晚上王姐发来视频说,她要跳槽了,只为了多挣二百元工资。
再后来,我和王姐的联系只是在微信上,我能从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的喜怒哀乐以及生活点滴,她晒得最多的就是她的房子和儿子,她的阳台上真的种满了花草,她的儿子站在花草前面,比着剪刀手,另一个手搭在一个姑娘的肩上,花草上面的晾衣杆上,搭着女性花花绿绿的衣服。
从朋友的留言以及王姐的回复中,我知道了石凯已经处了女朋友,他拾人牙慧的杀马特发型,与这个时代总有些格格不入,像是贴满瓷砖的展厅里,放着一个老物件。
命运
很快发现异样的是配菜工小王,有一天,他在吃午饭的时候忽然说:“我怎么看不到王姐的朋友圈了?”
闻听此言,我们几个人纷纷点击王姐的朋友圈,无一不是权限被禁止。
小王划拉着手机说:“石凯在抖音更新的最后一个视频也是半月前,那是一条在蝎子沟旅游时坐过山车时的视频。”
一个和王姐关系很好的服务员马上自告奋勇拨打了王姐的电话,可是那边只响了一两声便被挂了。
小王不怀好意地说:“是不是老三从山西探亲来了,人家正忙着加班?”
服务员啐了他一口说:“滚!”
小王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接了一个喏道:“……滚长江东逝水!”
晚上,一个来饭店淘泔水的大爷看到我们,叹着气说:“王姐这家人算是完了!好好的孩子说没了就没了。”
我的心一凛,问怎么了?
大爷好奇地说:“你们不知道?她的儿子和女友去祁山湖游泳,淹死了!”
祁山湖在我们县城西边,距离我们有三十公里,那是个人工湖,下面囤积着大量的泥沙,每年都有意外发生。
 <《步履不停》剧照 >
据大爷说,原本是他那个女朋友非得学游泳,结果被浪头打下了水底,石凯为了救她一个猛子扎下去,结果,救人的没上来,被救的也没上来。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我们没听说?大爷冷哼道:“上面向来报喜不报忧你不知道吗?”
北方的冬天,风凛冽如刀,带着冰霰的雪生冷而坚硬,被寒风切割成踉跄的姿态。
这样的天气,饭店一般不会有客人,老板为了减少开支,往往会给我们放一天假。
我决定去看看王姐。
因为昨晚,淘泔水的大爷说,王姐的房子已经卖了,他们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回乡下老家。
在城市里,家的概念其实就是一套房子。房子若没了,那就表明他就要与这个城市决裂了。而在王姐心里,儿子没了,家自然也就没了。
我脚步趔趄地赶到万福,敲开王姐家门的时候,她的屋子里还是以前常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样,映入眼帘的阳台上种满了花草,但是晾衣架上再也没有那花花绿绿的衣服了,想必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向这个人间说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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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王姐和老三,还有几个围在茶几旁边的人,茶几上放着一堆账本资料,他们抬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一年的利息是三万六,再加上你们贷借的本金,共十八万六千,逾期的几天就算了,毕竟你们遭了难了。
老三躺在床上,穿着鞋子的双脚探出床外,向左右疲软地分开,我来了,也没使他睁一下眼,他常年下井的魁梧的身躯,此刻像是一堆坍塌的墙,软塌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王姐的脸部很僵硬,像是一块刻板,她还穿着那件绿色的针织毛衣,但是她的肚子明显的塌了下去,我甚至看到了她的佝偻。
从他们客气谦卑抱有同情的话语中,我知道他们是王姐约过来的。
王姐一弯腰,从床下拽出一个喝完饮料剩下的鼓囊囊的红色包装,她解开,从里面数了数,拿出十九沓钱,从第一沓里面抽出了四十张,其余的也不数,一股脑推到了那些人的面前。
那几个人急忙拿出点钞机,王姐却冲他们摆摆手,疲惫地摆了摆手,在这些人不解的目光里,王姐指了指床上的老三,这些人恍然大悟一般,抱上钱走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说,王姐,你考虑好了吗?你这是自断退路,你千辛万苦终于买了一套房子,要是真的卖了,你们难道还要回老家?
王姐叹口气说,孩子在哪,我们就在哪,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
这套心心念念的房子,在王姐的名下,只待了一年,即便是一年,她也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过一套房子。
随着儿子的离去,随着这套房子的易主,王姐对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冻死在这个白雪皑皑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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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房子在房价上涨的今天,第一次降价售出。
因为,许多人说,这个西楼头,妨主。
她还了贷款公司之后,还有24万。这24万人民币,当时是支撑她买房的强大信念。
我们出门的时候,王姐把钥匙放在了门口的脚垫下,她打了一个电话给下一任房东:“刚才中介公司已经检查过,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没有动,钥匙在脚垫底下。”
王姐和老三走的时候,没有带走一丝一缕,就像来时一样,他们没有回头,我知道石凯的死,他们已经没有向这个城市作别的力气了,这个城市再也没有一丝值得他们牵挂的了,这个城市埋葬了他们一家对未来的憧憬。
生和死都是修行,一个慈悲了世人,一个原谅了今生。
冥婚
第二年,清明节前,我们饭店的员工全部接到了王姐的电话,她邀我们过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
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王姐只有石凯这一个儿子,我们回家参加他的婚礼,这究竟怎么回事?
是王姐精神有问题,还是石凯原本就没有死,以前的她只是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为了求证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我特意联系到了王姐村子里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叹了口气说,是真的,但是那是阴婚。
阴婚?
对,就是冥婚。
朋友说,王姐算是下了血本了,不仅花了十几万的彩礼买了女方的尸骸,而且把坟墓修建的很豪华,她说,儿子生前没有搬进新居结婚,死了一定要让他如愿。
王姐儿子的阴婚搞的很大,几乎动员了村子里所有的人,人们都说,这是村里近年来最隆重的一场婚事!
和石凯配阴婚的,是那个他没有救上来的女孩。
对方的父母很强势,一再拒绝了中间人免费合婚的调停,他们说,女儿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们要用女儿的彩礼钱,为儿子铺就一条通往城市小区的路。
王姐抱着石凯的照片过来给我们敬酒,亲家抱着女儿的照片跟在后边,王姐说,欢迎大家参加我们儿子的婚礼,今天大家都要喝好啊。
王姐夫妇积攒了一辈子的心血,终于完成了他们的心愿,给儿子“买房,结婚”。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婚礼还是葬礼,但是我有一个疑惑,因为根据本地风俗,没有结婚的年轻人死了之后是入不了祖坟的,石凯那高大砌砖的坟墓矗立在摇曳的荒草中,在阴间算不算是违建?
-END-
作者 | 大道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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