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何纵
梅朵按
两年前,我武汉大学的同学、画家何纵给我阅读他的青春回忆。读完我非常喜欢。今天再看,依然美,经得他的同意,和读者朋友们分享这篇长文。我曾写过他的画评,在他皖南的山居见过他两天,孤峰山、稻田、他的木楼还有院子里看起来有些杂乱的花草碧树,层层密密地环绕着主人,无华而芬芳,散漫而严谨,让我想起那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而他搁在二楼的上百幅油画却像热烈的火焰,寂寂地燃烧、妖娆地不语,深藏着求其友声的渴望。那两天,除了观他的画,游览村庄的禾苗、辣椒,访问他的好友村民二舅,看二舅的猪狗,喝二舅的烧酒,我俩最多的就是喝着茶神侃,侃珞珈山,樱园桂园梅园湖滨,春空樱瓣,秋高金杏,还有从武昌向北向南延伸的公路、铁轨,沿着长江的乡村小镇,漫长的回忆烟云袅袅,一直蔓延到他的屋檐下。(我突然觉得是不是该写一篇《孤峰山下访何纵》。) 下面这段文字是2019年3月15日读完他的回忆后写的感想。今天,珞珈樱开,借何纵文,再忆我们共同的青春。

这部回忆似乎是一股穿堂风,作者何纵站在屋中间,打开着双臂,“毫无阻碍”,“无限欢愉”,存在之风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敞透地吹拂。正是这种开放诚的写作姿态,不仅赋予了此文完全到位的自我叙述,而且也赋予了各种景物自我描摹的魔力,在他那些朴素自在的词和语气里,草叶、黄昏和山巅获得了自由,把自己的本来状态忠实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这就是自然之德吧,何纵把它至善的力量刻进了他的文字。而这种打开的写作,必定来源于一种开放的心灵,这颗心也必定依存于清亮诚实的生活。别看它和别人的日子一样细琐平淡,但是它的源头是来自一泓清泉,它的流淌是顺畅的,因而拥有了跨越污浊的信力。这是这部回忆录最迷人的地方,从根部到花朵,简单,一致,纯粹,一针见血。直心乃道场,何纵把自己的身心直接放到大自然的聚光下烤灼,那些反反复复的疼痛和眷绻,忧伤又大胆的渴望,温柔得让人掉泪的友情和爱,都仿佛是在抒写一部自然的寓言,一幕江山低垂的倒影。所以那个监利的黄昏,是如何隽刻在他的记忆里,那不是一般的回忆,因为它已经超越了时间,它是这部迷茫瑰丽的青春史的结晶体。在这部回忆里,不到四年的往事,丰富如漫长的一生,混沌的时光,被他用习惯的画笔细致地描摹,穿过几个朋友几段旅行,仿佛讲述了悲欢离合的人生。


何纵的文字是含蓄优雅,同时也是繁复迂回的,这似乎来源于他那诗意的性情,以及对人性的理解力。他首先理解了自己的冲动和爱源于美好的宇宙之律,因此他也理解了身边的伙伴和女性,无论他们是何种地位何种背景。看看他对小四子的爱情,在一种克制和向往几乎融为一体的欲望中,他刻画出一位如土地般浑厚也如阳光一般轻灵的女性,和那少年明月般迷蒙的柔情。作者在对女友们的回忆里,反反复复地诉说着他对这种美好情感的永恒的爱慕。这样的光团洒满了他的回忆,每一片光的后面,隐隐约约地显现着广大的空间,那里,仿佛有神性在飘摇,虽然抓不住,却让我们沉醉而自由。何纵表达的情感是多种多样的,除了爱情,渴望亲情的他把别人的父母当做自己爸妈的那颗心让人泪湿;还有他的幽默也独特得很,他对友情的叙述,让人喷饭又深情款款。


如果说江山、爱和哲学构建了青春的知识、智慧的骨架,那么回顾性的写作,赋予了它另一种存在:一切物与事在叙述中得到了意义。生活与写作,好像我们顺着光找到了影子,又跟随着影子去追寻更深刻的光源。何纵是个叙述的天才,无论是用画笔还是文字,都胸有成竹,精心地修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铁轨,并驾驶着一辆极其个人化的无可复制的列车,让人生沿着它稳稳向前。


我青春时代的知识
——那四年我的兄弟,女友,和江山(1986·9-1990·4)
                       何纵

我们可以追溯的经验是有限的,而对于曾经支配此经验,或曰使人生成其为人生的内在精神,我们可做的或许更有限,甚至无可作为。我的态度是,活着就要记住它,努力地回忆它,至死不要忘记;我并努力实践此态度。 

                                                                   ——题记《我青春时代的知识》
我现在常想,创造、美和生命,爱和忧伤,不安和希望,相信和理想,它们太神奇。有限和丰饶,封闭和开阔,哪一个更好,更适合它们,很难说。丰饶的土地可以生出茂盛的花朵,贫瘠的石头缝里才看得到最英俊的松林。青春,它首先表现为一种姿态;我不后悔。我幸而与你同时,我幸而识你。
一,兄弟
回到那四年,它首先是指珞珈山中的四年,它首先是我结交的兄弟,就是跟自己同性别的男同学。那四年我必须从他们说起。
1.老五
a.1987年下学期刚开始的一天中午,英文八四的徐四清带了一个人进了我寝室。新人一身黑衣,黑衬衫,黑西裤,黑皮鞋;脸也黑,身形修长而圆润,面部异常英俊:很长很大的鼻子,眼睛不大,但很亮,睫毛漆黑,神情异常温柔。他咧嘴说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却见他一口四环素牙,灰玉色,唇两边的笑纹像小石子在安静的池面激起的波,很快就散了。是这样的,他的异常英俊是最吸引我的。

b.87年冬,也就是有春节的寒假,我应邀去了他在景德镇的家。一个爸爸养了三个儿子,都很高大,他是老小。爸爸非常文雅,仪表讲究,这一点,似乎只有他二哥像。老大璟玉是运煤的老司机,我特别喜欢他,还跟他的车多次去了城外的煤矿。大哥温柔而野蛮,好烟酒,我爱。那年春节厂里办了舞会,爸爸领着我哥四个去赶了好几次场,我看主要是爸爸想让我给大家来一段霹雳舞长长他的脸。他的脸很柔软,很暖和,常常凑过来贴我的脸,未净的胡茬常刺得我娇嫩的皮肤有点疼,但我心里特高兴。霹雳舞也是那年秋天刚学的,拿了首届金秋艺术节的冠军。此行最大的收获是我知道了一个非常意外的事实,说它意外是因为我交老五半载竟完全不知:老五的母亲在他小学还没毕业时就因病去世了。乍听这个消息时我故作镇静,内心柔情奋涌,泪水泉泉,并暗自发誓,这一辈子都要对老五好。

c.正是老五,我结识了一干他先已结交的兄弟,梅园的冬宁、鸭子、吴德、狐狸、乔栋、疯子、新军,桂园的昌军、小彪、周觎。我个人走的更近的是冬宁、鸭子、疯子、昌军和小彪,是指跟他们多一些单独的私下往来;而每酒馆聚,大家都在。我算他们的编外吧,因为我不属于他们任何一波排行里的老几,除了他们,我也还有其他来路的朋友,都是私交,但都好。每聚会,必有酒。我最爱老五大段的宏论,那时健谈的我非常安静。每逢这样的场合,我只有两个任务:陪到最后和警戒,当然是偷偷自许的。遗憾的是武大四年,甚而至今,我从没为老五打过架,他也从未见过我打架,这在我其他兄弟身上是罕见的,这很神奇,我以为他是真心爱好和平的。

d.从我认识老五至今,他只爱一个女人,就是我们八六新闻的Z。Z是桂园出名的美人,我是由老五而知Z的,老五一直在追求她,每有苦恼好像一定会来樱园找我。某日黄昏,他一头汗进了我寝室,一边妈了个巴的一边端起我桌上的一玻璃杯水一饮而尽。那杯水呈某种难言的灰色,是我画水粉的涮笔水,他说这有啥,有色(上声,东北音)的就有营养,真肺腑之言吶。对了,他祖湖南永州,少时东北,随哈尔滨飞机制造厂南迁至江西景德镇。东北的影响应该是最深的,他一口东北腔。那天他有点急,说你得想想办法怎么追Z姑娘,我没有办法,只好提着破吉他带他去敲Z的宿舍门。或许是给我这个新人一点面子?Z接待了我们,听我弹了几曲,礼貌的告别。Z是云南姑娘,确是美人,冷得很,在我平生所遇里最冷的一个了。出门时老五脸上露出他戴红领巾那张相片上的笑容。那夜后他又多次拉我拜访了Z,还在Z她们的楼顶四转拉起彩灯张罗了舞会,认识不认识的姑娘们都上楼顶了,我不记得Z和老五去了哪里,只把我三心二意地搂着一个又一个很笨的姑娘跳得筋疲力尽。夜很深了,她们还不走。此后老五最大的变化是每单独见我必谈古代诗词,且非常虚心诚恳,我讲的片言只语他都会牢记在心,去小酒馆的路上还会反复吟诵,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有一句诗是很特别的,我父亲早年教我的:圣地尚来无定主,谁爱名山山爱谁。我拿它送给老五,鼓舞他追求爱人的斗志,好像很有用。

e.又某日黄昏,老五来樱园让我请他喝酒,我问何为,他说有新哥们给你。我跟他去了D的宿舍讨酒钱,就此老五识D。我们去了往校门走的路边的一家馆子,两位新人已在候:一人一袭长黑呢大衣,长白围巾,脸乍看敦厚,近更迷离,气度非凡,一见如故,此八六世界史王昌军,宜昌人;另一人上衣棕黄牛皮立领夹克,军裤,解放鞋,竟是龚小彪,已是二见,缘分若此,想躲都难呀。应是此前不几日,我由樱园往桂园路上,刚入桂园宿舍群,突见迎面晃来一白面利落小生,我俩竟同时立住,他主动叫出了我的名字,并自报了家门,八六考古,南昌人。最难忘其清脆的嗓音,音色尤异,似山鸟在鸣,似小贩吆喝,似太婆碎语,似太监不平。他留的应是齐秦刚出道时的发式,就是刘海处一蓬碎花卷后脑门拖着长尾梢两鬓短齐的那种,初见似有些反感。寒暄有几,正晚饭时,他主动邀我去水院餐厅酒。是为我与小彪初见,多年后忆此,他说对我初见的印象也不太好,更见躲不去的缘分了。顺便一说,那夜归来,D跟我说,你那哥们好黑呀,此后,老黑成了D对老五的专称。

                                                                                 2019.1.26
大一的何纵
2.冬宁。
冬宁和鸭子我是同时认识的,都是北京人,但我和鸭子深切的交情却要待多年后我北上办留法签证被拒逗留在华龙饭店306的时候了。
88年春节后开学没几天,就是我从老五家回来不久,冬宁拎着一个花格子的小布袋来找我,里面全是散装的Dunhill香烟,他说再不给你送来就全没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个牌子的香烟。我给宿舍的敬忠递了一支,120毫米加长白嘴的,跟KENT一样,好抽。我俩去了樱顶,最早的那棵樱花还没有开,早出的伸上楼顶的梧桐叶被暖烘烘的春阳晒得蔫答答的。我说有点闷,带我出去吧。冬宁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的节奏很快:去哪儿?我说不知道,去北京吧?他总算专心地看着我了,本来就总被这世界亏欠的下拉的嘴露出更加委屈的模样:操,刚回,又去?我说嗯,用充满欣赏和感激的心思盯着他那张又大又空的祖母嘴。走吧。我们从樱顶直奔武昌火车站,什么都没带,什么人也没说。
到他家的时候是后半夜了。乘电梯,19层,这对我又是第一次。冬宁的父母都是外交部的,妈妈是驻法领事馆的,说的法语很好听。叔叔阿姨都穿着睡衣,特别高兴见到我们的样子。我听到阿姨应该是在厨房弄吃的,冬宁爸爸陪我们在一间很小但极舒服的房间里抽烟,半包围的软沙发中间是一张铺了白色镂花针绣台布的小方桌,墙里头是一排可能是黑色的很宽的书柜,因为小屋里只亮了一盏小方桌上的台灯,光线是桔色的,很暗。书柜旁是一扇不大的长方形窗户,窗帘跟小方桌的台布一样,是莲纹卷边镂花针绣的。父母伺候完我们就接着睡了,我可能是第一次受北方的暖气,脱得只穿一件衬衣还嫌热。有点闷,我说。带你出去溜溜他问。我们就又下了楼。
哇,那是我再没见过的黎明。出了楼门才发现天快要亮了,天边很低很低地铺着一层非常柔软的桔色,好大好密的雪花很慢地飘下来。操,下雪了,应是我俩同声语。我俩沿着很宽的马路慢慢地走,隔好一阵子就有一杆路灯,然后又是好长一截漆黑。雪越下越大,我不断回头,终于感到了似曾相识。六岁那年冬天,19岁的小姑姑一个人把我绑在她背上从汩罗北上再长江送我回马鞍山父母身边,娭毑在长堤的那一头越来越远,大雪纷飞。
那天冬宁把我叫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他好像没我能睡。起来,我带你出去,就这么一句话,好像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也是最好听的话,我一直期待的,我永生难忘的。
他带我去了圆明园。中央好大的一片池塘只剩远远的池心一小片积水,池塘四转到处都是半伏的石头,很大,很乱,很白,上面雕着漩涡形的花纹,静悄悄地伏在已经很厚的白雪下。这地儿特有意思,上小学的时候常来,冬宁慢悠悠地说,我们走得也很慢,一直抽着烟。我说怎么特有意思了?特他妈的形而上呀他说。我当时应该非常罕见地愣了半天没作声,特他妈的形而上呀,好听。
毕业后的第三年底也就是93年10月份的样子我又到北京,见到立农兄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冬宁呢,他说进去了。后来我又多次去过北京,还去过比北京更北的地方,再没见过那么缓慢硕大仿佛特意飘落的雪花,也再没闻到过比那个黎明更好闻的空气了。

                                                                                  2019.1.27              

                与画家叶恒贵在武大
3.明儒。
a.我是军训时认识明儒的,在一个班。他是图书情报系的,湖北监利人。不只是军训期间,整个大学一年级的上半学期我都是比较沉默的,多独自行动,在耒阳,在校园里的每一个有人没人的地方乱转。同样沉默寡言的明儒引起了我的注意,而他正是我整个大学时期走出去的第一人。他在独自洗衣服,他左腿搭着右腿斜靠在军床边读书,他一个人双手背在后头贴墙站着,出神地看来来去去的人,身形瘦小,眉头微皱。后来我知道,他大学时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除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只要跟我在一起,他不仅很爱说话,而且大部分时候我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他发音多喉音和鼻腔音,却没有清晰的唇舌变化,一旦开始说话,会连续说很长时间,且不容我打断。有时候是一件具体的事情,比如他上小学的时候一天傍晚亲眼看见几匹白马从稻田那边的操场上快速跑过。有时候他唔弄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在说某种感受,但究竟是什么感受我几乎没弄清楚过。只有一种情况下他才会很仁慈地暂停一会儿,就是我多半故意为了调整一下我的听力突然非常恭敬地跟他提个问题的时候,比如哎你刚才说的那个"雨人"是什么?就是雨人啦。什么"雨人"?就是男人雨人啦。等我明白了,他一定会很嫌弃地冲我来一句嗯仄都听不懂,声音非常娇媚。

从我们离开耒阳到我离开武大,纠正他的发音一直是我跟明儒在一起时一项必须的活动,他很乐意,我很认真。
耒阳的白天很热,夜里已经很凉,一排黑乎乎的炮架面前是开阔的练兵场,场地上方是辽阔的天空。认识明儒后的夜里我常邀他去那边散步,如果条件允许,最好先去小卖部拎两瓶啤酒和一包兰花豆,再奢侈一点就来一包郴州牌香烟,七毛一包的。酒和豆子共享,烟只归我。营房附近可见的树只有白杨,我们在高大的白杨树下闲荡,然后找一块带草的地面卧下,夜空渐渐就亮了起来,很高,很远,一整天的喧嚣后是异常的安静。我会突然想到卢梭,正沿着洒满月光的小径向华伦夫人的小屋走去,无限激动,异常忧伤。《忏悔录》上卷也是我带去耒阳唯一的一本书。照理说明儒的家境应该很贫困,但我记忆中的四年我身上几乎从来没有过一分钱。不只是明儒,几乎所有我认识的同学,不管男女,无论在哪里读书的,都断断续续地接济过我,这也是我那四年几乎身无分文却也从没觉得穷困的一个原因吧。至今我也不很明白我的父母为什么从不给我基本的生活费,虽然他们都是有稳定收入的国家正式工作人员。除了离开马鞍山那一天身上揣了可能有几十元钱之外,我入校后总共收到过三次家里的汇款单,一次20元,两次10元。我只是私下想过,大概是因为父母离婚后他们又各自成了新家,随后又各自有了两个孩子的缘故吧。突然看到在某个女同学的来信中夹着一张崭新的五元钱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呀,但这些钱转眼就会花掉的,主要是吃,烟、酒和食物。当然了,我几乎从未一个人吃过东西。饿急了就会赶着饭点直奔某个同学的宿舍一起去食堂蹭一顿,这算最简单的了。下雨的夜晚偶尔会带上两个室友去校养鸡场偷鸡吃,他们只负责放哨,我抓鸡,杀鸡,用电炉煮鸡,他们吃的多,我吃的少。再不行就去樱顶后面的食堂,一个人蹲着让我踩他的两肩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食堂的储物房里是没有熟食的,我通常只能弄到几颗包菜,或几个地瓜,就是撕了皮肉很白生吃很甜有奶香的那种。为了吃我干过的这些丑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后来也为此获得了应有的惩罚,我不说我以此为荣,但我不后悔。

b.从耒阳回校不久明儒来宿舍找我,我说闷得很带我出去走走吧,当天下午他就带我去了黄冈师专找他的一个女同学玩。
那天晚餐是在明儒女同学的宿舍里吃的。她从食堂打来的饭菜,有一条红烧扁鱼,就是著名的武昌鱼,非常好吃,我记得他的女同学轻声地说了一句小心点别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我从小在汨罗江边长大,鱼是我的最爱。
饭后明儒的女同学带我们在她的校园里转悠。校园不大,但很整洁,有一些半截黄墙的平房,师专应该是有些年头的了。我们在一排水杉树下的台阶上坐下,我很少说话,明儒几乎一直在用他们的家乡话跟他的女同学聊天。他的女同学是学中文的,偶尔会改用普通话,我偶尔会越过明儒秀拔的鼻梁看一眼他的女同学,操场的灯光昏昏地照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她双颊有早春小桃树皮一样的紫红色,牙齿很白,很厚的头发拖着一捧很粗的马尾辫。已是深秋,起雾了。
第二天下午明儒的女同学把我们送到了回武汉的汽车站。车快要开的时候我看到她急匆匆地跑过来从车窗递进了一小袋橘子,然后两只手插在红花格子敞领外衣的口袋里冲着我们笑,什么也没说,柠檬黄色的毛衣衬得她的双颊更红了。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明儒的女同学,直到我读了屠格涅夫的《阿霞》才再次想起她,仿佛我们一起坐在岸边看涅瓦河对岸的村庄里彻夜欢乐的篝火。
c.整整一年后的秋天,就是87年秋天,我带着三个女同学跟着明儒去了一趟他的老家,监利毛市玉石村。
长途汽车经过一段很长的土路后停了下来,余下的路得步行,还有很长一截。土路上交织着凸凹的车辙,右手边是一字排开去的白杨树,高处青黄相间的叶子还很丰满,凛冽得很。树的右手边是开阔的稻田,收割后的稻茬和草垛在浅金色的夕阳里散发出夏天残留的苦香。左手边还是开阔的稻田,即将被大地吞没的夕阳下升起薄薄的白雾,我仿佛终于看到了那几匹飞奔而过的白马,甚至还听到了一阵密集空洞的马蹄声。
等我们经过一座旧石桥的时候天开始下起了小雨,天色好像也迅速暗了下来,几个女生喊饿了,我也想抽颗烟歇会儿,大家赶紧靠上了栏杆。桥下是平滑的水面,像一块湿透了的缎子,上面绣着一大片一大片细碎的菱叶,亮晶晶的,铁绿铁绿的,其间夹杂着深沉的猩红。两岸黑魆魆的杂树林拥着宽阔的河面在不远处汇合,紧贴着它们上方的是一层极其迷离的胭脂红,wine-colored days,warmed by the sun;deep-velvet night,when we are one 。此后至今的许多年里我都会一次又一次在我所到达的地方寻找相似的黄昏,从长白山下到洞庭湖边,在鞍山,在宁乡,在水东,在南海,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马上就要到了明儒指着横在我们面前几乎齐眉高的一条长堤说,摆渡过去就是他家了。雨是典型长江的秋雨,不紧不慢,悄悄地浸进来,能让人湿透,我们摸黑爬上了长堤。长堤下,从对岸摇来的渡船和船上的马灯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几乎静止地向我们游来,像极了一条宋画上的鱼,那么温暖,那么亲切,永远在等我。
几个女生进屋后一直在灶洞口挤成一堆,边添柴火边烘衣服,明儒妈妈揭开大灶的锅盖开始往沸腾的开水里磕鸡蛋,大约磕了一百个鸡蛋吧,我记错了也没关系,但我确切地记得我一直站在她身后听白茫茫的水雾里一次接着一次清晰干净的磕鸡蛋的声音,妈妈呀,明儒的妈妈。昏暗的油灯光里紧挨着我围在妈妈身后的是明儒,明儒的大弟弟,明儒的二弟弟,明儒的小妹,个子都很瘦小,眼睛里都映着明晃晃的光。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反常得早,女生们都已经从后院出去了,明儒等着我一起也去了后院。啊,天晴了,乳白色的天空底下是一大片茂盛的湖蓝,有大半个人高,不是树,那是他家的苎麻地明儒告诉我,用它的茎可以搓麻绳。我点上烟,在干净的小院里站了很久,一直看着它,好粗壮的茎,好肥大的叶子,苎麻,直到又一波崭新的阳光纱一般笼了过来,在湖蓝色的苎麻丛中我看到有一块碎花衣在动,那是明儒的小妺。
离别的那天他们全家都出来送我们,明儒的二弟一直挨着我走,我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他问好大学是什么意思,我说好大学就是幸福的意思。他叫夏循祥,现在是中山大学人类学的青年才俊。大弟夏泉后来读了上海对外经贸大学,88年我去交大过圣诞还特意去看了他,他是三兄弟里个子最高的,也最白净秀雅。小妹再没见过。
d.90年4月我离开武大前把自己带不走的日记和素描本交给了明儒保存。我去了南方,稍事安定后就给他留的地址写了信,宜昌101所,退回,再写,再无消息。近日得知他刚刚添了第三个儿子。

                                                                              2019.1.30-31
二,女友
说起女友,它于我首先是复数的,她们在我生命里的出现虽有所谓时间的先后,但我的记忆却顽强地把她们通通掳到一起镶进了我心里的星空,我不能都一一给它们命名,但它们却或远或近或明亮或幽暗地在那里闪耀,永远在我心的星空里。依照常理她们也不都是实在的,或曰现实的,许多更是我一厢情愿的诞妄,但真的,我以她们真的为我的女友。小学三年级的张同学常来我家借我父亲的《小说月刊》,让还沉迷于连环画和链条枪的我暗自非常好奇;初中的一个暑假见过一次,是她约我去她家过生日,就我们俩,她居然请我喝葡萄酒,还用涂了口红的大红嘴亲了我一口,那天她穿着白色短裤和白凉鞋,两条腿光着好长,发上扎着老大的一朵丝头花;我读大学时最后一次听说她得了精神病在花山菜场卖干货。又小学快毕业的某日,隔壁楼里的常姑娘像往常一样端过来一盘煮好了的饺子找我,我正在门口的板凳上写作业一边等爸爸下班,她端着饺子问我长大娶她做老婆好不好,我说好,一边吃她的饺子一边看栏杆边夕阳下她雪白的脸和雪亮的眼睛;读高中的时候听说她得白血病死了,除了她送过的饺子,我还庆幸自己曾在夜里从慈湖礼堂演出归来的路上突然从后面跑上去把她吓得大哭。小学时代的女友起码还要算上霞同学,她数学学不好,一年冬天的数学课上老师叫她上黑板算题,坐在第一排的我清楚地看着她背影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她捏着粉笔的右手几乎没动,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在轻微地晃动,穿着厚厚的花棉裤的两条腿扭来扭去的夹得越来越紧,我大喊一声李霞撒尿了,她的棉鞋边上有一小滩水,她哭了,被老师领出了教室;初中三年我们同在九中,每天早晨几乎她总在我前面一起要经过大白塘边的河堤,那时就我和爸爸两个人过几乎没有早饭吃的,而李霞每天早晨都会举着两个肉包子上学,是大肉包子,还两个。我终于有一次从她后面冲了过去夺下了一个肉包子,扭头看到她居然在笑;此后的早晨只要我走到大白塘边就会找她的背影,老远就能看见她,好像正等我呢,她也从不回头看我,却总把左手的肉包子举得老高等我一次又一次的冲过去,后来我的身材没有小时候那么矮小恐怕真要感谢李霞为我提供的特别训练和营养吧;直到大学毕业后多年我才听说她在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于车祸,同学都说她长得好漂亮,我看了小学的照片,真的好漂亮哦,不过她好像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和她的交情就永远留在七十年代末的大白塘边那些朝气蓬勃的清晨里了。
                                                                    2019.2.10补女友序
1,    D

2,水华

88年暑假我一个人留在宿舍迟迟不肯走,说无处可走表面上好像是说得过去的,但细细想来,这无可走之处正是我那时最向往的去处,我不过是一定要无所事事地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我的视线才肯做那最终的决定,去宁乡。
宁乡是我汨罗一个远房表妹的家乡,她叫水华,一个月前才刚刚在汨罗小姑的蔗板店里见过,那次是我游岳麓山顺道走的汨罗,回校后却几乎天天要想她。
又是逃票的,从汨罗站台侧面顺着一截一人高的刷着白粉的砖墙和铁轨之间的小径走不到百把米就是个豁口,一脚跨出去就是小姑的蔗板店所在的那条街,小店就在豁口右手的斜对面约三百米远的地方。离店约百米处我看到了水华那件水红色的褂子停了一小会儿进了店,不知道她看见我没有,街上跑的跟武汉一样的三轮摩托和着知了的叫声在向晚的燥热里稀稀落落的。
娭毑也在店里,抱着我直搓摸,想不到这么快又能再见到我,高兴得眼泪水又涌了出来。我是她的长孙,我父亲是她的长子,娭毑对我非同寻常的疼爱或许还因为我出生三个月后就被父亲从马鞍山送到了汨罗,途径九江还因为疟疾差点死了,在九江医院里停了半个月才到汨罗,此后在爹爹娭毑身边长到快七岁才再回马,其间不曾再见父母。
奇怪的是这次水华见到我也是躲躲藏藏的,一会儿进了后房不知何为,一会儿又去了街上,远不是上回那样左一个哥哥又一个哥哥的,正合了我失魂的心思。
照例要赶紧去法师屋里拜见爹爹。爹爹照例让我跟在他后头一一拜望了族里的长辈,身材矮健的霍四娭毑照例会一边不停地捏着我的双手一边重复着个个细屁崽子极似富文呐,富文是我父亲的乳名。那晚我们最后是在子军爸爸我二叔家里吃的饭,我陪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爹爹照例喝多了就留在二叔家过夜。子军是我最长的堂弟,幼我两岁,小小年纪就带着小他两岁的弟弟拥军跑起了收垃圾的生意,大二下学期还特意过武昌跑去学校看我塞给我一百块钱。子军送我到大路口,临别我对他说明天我要和水华去宁乡玩,然后一个人步行回去。
夜已深,从法师屋里到小姑的店里路很长,月光一路把我泡着,满眼都是荷塘。正是老历盛夏的夜,风正清清,莲多艳艳,菖蒲剑举,蝉声已远。
水华一直醒着说要等我回来给我开门。她陪我又在门槛上坐了很久,街面上还有几处瓜摊的气灯萤火地亮着。她不怎么说话,我光着膀子一直在抽烟,那个世界里只有她身上的皂香。
第二天娭毑把她攒的零钱全都塞给了我要我在宁乡多玩几天,还托我给水华的父母和娭毑在宁乡的妹妹带了些甜食。水华换了身浅蓝色的褂子,褂子很薄,能大约看得清里面白色的小衣服。车上我们并肩坐着,一路上她好像都是笑盈盈的,昨夜的香皂还在,只是被路上的骄阳冲散了许多。等终于看到路边有片带树林的小土坡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抓着她的右手说我要拉㞎,她马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去前面叫停了车,撒尿还行,拉㞎我是绝对憋不过三分钟的。下了车我直奔那小山坡下的树林,脚步轻快极了,水华紧跟在后头。刚蹲下就发现身上没纸,四周也绝无可采的像样点的大叶子,知了叫得更起劲了,近午的太阳烤得我像狗一样直哈哈,大滴大滴的汗珠子顺着我的眉毛和两鬓往下淌。我闷闷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向不远处背对着我的水华讨纸,她说有纸,转身给我送了过来,竟明目张胆地笑了,好像比喝着糖水还高兴的样子,我眼底她穿着粉红色塑料凉鞋的双脚就停在那儿,特别好看。
拉完㞎她带我去了路边的一家小店,小店门口支着一顶稻草篷子,我就在篷子里的长条凳上坐下喝她买给我的桔子水。我喝得很慢,盯着一条系在篷叉上的红领巾发呆,风好像死了,棚子外面白花花的,辣眼睛的汗水静悄悄地收了回去,塑料丝编的门帘后面是水华跟一个妇人粗细有致的说话声,离开汨罗太久也不全听得懂了,宁乡话也跟汨罗的不一样,她们显然认识,这里离水华家的村子已经很近了。
那片小土坡其实是在更大的一片山岭上的,跟它正对的公路下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那公路很宽,土石面的,不知道去往哪里,稻田上面白云悠悠。拐过那片小山坡往右沿着一条土路再往里走差不多十分钟就到水华的家了,这也是我全部的记忆里到过的离天空最近的人家了。
当天晚饭后水华爸爸让她领我去洗澡,就在她家屋后牛棚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空地上面是一截土坎,月光从土坎上泻下来刚好照亮了那个好大的木澡盆子,一大盆洗澡水冒着白花花的烟雾,其时夜里已入秋。水华把一块盛在塑料盒子里的香皂递给我说看看水烫不烫,我说不烫,扭头看到她靠在暗处的牛栏边,你还不走?她没说话,也没走。我稀里哗啦地在凉丝丝的月光底下使劲抹着那块香皂,满脑子的杏花香。
那几天每天白天水华都要轮流带我去她从小的好友家里窜门,晚上就在她朋友家里吃饭,每次都有男同学陪我喝酒,她们几个女的好像也有一起喝的,水华只喝了一次,就是我要走的头一天晩上。那天我们喝得都有一点多,几个朋友把我们送到水华家门口才道别。我不想那么早进屋睡觉,跟水华在她家门口的土坎边上坐了下来,眼前除了辽阔的夜空什么都没有。你那么喜欢画画呀,我说嗯是的,你画的牛好像它哦,我说那就送给你吧,像是梦里,这是水华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倒在我的双腿上了,我伸出手去搂她摸到了她已经解开的胸口,滚烫的,很厚,我的手一动也没动了。她的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的,白茫茫的月光清晰地照在她雪白的奶子上,我费力地低下头去看清她眼里亮闪闪的,好像有泪。过了很久,我抽出发麻的双腿把她搂在怀里一起躺在地上,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水草和泥土的腥味,崭新的,细碎的漫游的曲线和茶红色的泥土就是那个辽阔的夜晚的全部了。
回到学校不久我就收到一封水华的来信,细红条纹的那种信纸,用圆珠笔写的,很认真,很多错别字,我只记得一句话:如果你那么喜欢画画我就做鞭炮养你。此后我再没见过她。
                                                                                                   2019.2.11

3,小四子
a.从宁乡回到学校那天刚好是我生日,我的生日刚好总在放假后,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这生日也是上了大学才意识到的,之前没有印象。趁傍晚白天的闷热刚刚开始消退的时候,我去校门口买西瓜,经过教四的时候我绕到它后面的水杉林子里的小沟边踩了几枝野薄荷,真好闻啊,盛夏它们的香气才最浓。回到宿舍,我把薄荷插在喝水的搪瓷缸里,去洗手间冲了个凉,关上宿舍门,靠着窗边坐下来抽烟,88年,我已经20周岁了。天井里寂静无声,玫瑰色的晚霞下面是同样寂静的樱顶的栏杆,知了的叫声是四面八方的,我非常熟悉它们每一个方向的林子。二楼靠近厕所的宿舍灯亮了,门帘子没有动,不认识的女生。我还没有拉灯,扯了一片薄荷叶子在手指里揉着,细细地闻。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爸爸第一次带我去皖南,第一站就是水东。从水东老街的一个小岔口下去就到了十八塔所在的暗河边,爸爸随手扯了一枝翠蓬蓬的草让我闻,他告诉我那是野薄荷,叶子毛茸茸的,深紫色的茎,正开着淡紫色的小碎花,然后他掐了一片顶上的嫩叶子塞到嘴里嚼说好吃,我也跟着掐了一片塞到嘴里嚼,甜丝丝的,有点辣,吸口气凉飕飕的。我在黑暗里闻着手指里的薄荷,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的有眼泪要流,它带给我的是让我无限柔软无限难过的味道,一种可以让我躺在里面让鲜红的盛夏永远流淌下去的味道。
我起身离开窗口,到门边拉亮了灯,切开西瓜,捧了两大拉去门卫室找看门的大爷。他坐在楼道口他那把绑了很多塑料带子的破藤椅上,我坐在他脚头的台阶上,宫殿的下方正冲着樱花大道上的那只绿皮垃圾桶,平时它的右手边是卖大可乐的婆婆的位置,现在她不在。你那个么司拐子刚走他一边往手里吐着西瓜籽一边跟我说话,极造业哦,天天找我喝酒,天天哭。为么司呢我问。还不是那个小裁缝,嫁人了,还请他喝了喜酒。哦,我听了脸上也跟着揪起了木刻一样的愁纹,是我隔壁宿舍的四清兄,跟我谈了近半个学期我们樱顶上的那个小裁缝,每次他脸上都带着那样的几条愁纹,为了她四清兄专门选了别人不肯住的紧挨厕所的一间没有窗户的储物间单独住,夜深后总把我拉进去看他流泪,每吸一支烟都要留一小截烟屁股细心的用手掐灭后很随意地往他的单人床底下一扔,为的是出不了楼道的后半夜可有烟屁股陪着他难熬的愁。他酷爱马克思,他说自己对小裁缝的感情就像马克思对燕妮一样纯洁,可是那个小裁缝就是不肯跟他好,要结婚的消息春节一回来就听说了,眼睁睁看着她嫁了别人是生离的痛啊,大爷告诉我更造业的是别个结了婚回了老家再不回了,那永别的滋味四清兄又该在他脸上刻出怎样新鲜的愁纹呢?他现在人呢我问,他昨个晚上就走了说是回老家了,大爷从我手上收走了啃完的西瓜皮,说着你这鬼伢啃得比老鼠还干净哩起身进了他的门。我盯着绿皮桶边上昏黄的一小圈灯影,我也要走了。
b.火车在水东停下时已是后半夜,车绕过大半个湖南经鹰潭来到这个小站,是的,那个时候像这样的小站连着一个汽车站和渡口,成了我青春时代盲目热情的最宽厚的收容所,最富有异域情调的驿站,也是我后来迷恋《菊花的幽香》和蒙克穿过森林的火车的依据。站台上一定有一杆路灯,一定有一排几小间半截绿或半截黄墙的平房,平房的两侧沿着站台一定有刷着白色石灰的栅栏消失在不可知的来处或远方。火车走后的站台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杆灯,剩下的是湿漉漉的漆黑的夜和被此起彼伏的鸣虫占据的旷野。这趟车难道不是为了把我一个人在今晚送到这里才开的吗?就为了我一个人它也肯停下来,我还能怀疑它广大而细腻的好意吗?我点上烟,耸了一下左肩上的黑色背包,坚定而满足地从站台上跳下去,跨过铁轨,下了坡,踏上那条非常熟悉的通往吴叔家的小路。两边都是齐腰深的铺向夜的更深处的稻田,没有月亮的盛夏的野外也一样明亮,低垂的密密麻麻的星星下是我同样明亮的心,等可以稀稀拉拉地看到几棵树影的时候就要到水阳江边了,摆渡过去,穿过回唐村就是吴叔家,那树都是枣树,没有别的树了。

吴叔是个屠夫,在水东镇的菜市场里有个卖肉的档口,他是我父亲年轻时流落至此交下的老友的儿子,吴叔的爱人我叫她小姨,他们有两个都在读小学的儿子。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是晌午九十点钟了,吴叔还没有下集回来,小姨给我煮了一大铝锅猪肝汤端到院子里的小几上,说是吴叔早晨出门前给我留的。在肉食里,除了鱼我最爱的就是猪肝,吴叔都记得,而这里都有,水阳江的鱼和吴叔的猪肝。我在葡萄架子的阴凉里一边吃着猪肝汤一边问小姨可能给我找到女模特画画,要稍微年轻点的,小姨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怎么能找呀,一边摘着中午要吃的空心菜,身后是院子里正盛开着的指甲花,有粉的和白的两种颜色,夹着牵牛肥大的叶子围了大半个院墙。
当晚我和吴叔的酒快要喝好的时候小姨带着小四子进了堂屋,她介绍说她叫小四子是来看阿汨的,我赶紧套上汗衫,来人差不多跟我一样高,很长的头发散披在肩上,烫过的,还剩着松下来的大卷。我跟吴叔作别请小四子进了院子北边我单独的小屋里。
小四子那天穿了很长很大的一条裙子,直拖到脚踝,裙子是红色的,是春节放的花炮的包装纸那样鲜亮的胭脂红,脚上穿着一双圆口的白底绣花的布鞋,我从没见过的那种。她进屋后满屋子就是她带进来的粉粉的香气了,直到今天我也没再闻到过那种香气,也不知道它的来源。她走到我书桌跟前就在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子上我那本《诗经》说她也有,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而且说的是很清亮的普通话,当时我内心的好奇和吃惊是难以言表的。她高大松散的样子,她鲜艳的裙子,她粉粉的香,她说《诗经》她也有一本,特别是我才第一次见到她她却一点都不见生,不紧不慢的,好像是进了她自己久违的梦境里。我还傻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小姨来敲门,递给我一盘点好的蚊香就转身走了,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这次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只带了三本书,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两卷和我父亲旧藏的《诗经》,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捧着那两本很厚的西方哲学史说这个小时候我家里也有,她很小心地把书翻开又合上,然后抬起头打量我。我后来才从小姨那里知道了她的故事,我不仅一点都不难过,现在还在心里觉得亲切,偷偷地以为那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她爸爸是安师大教哲学的,被下放到水东这里的农场后不久就被人打死了,那时她刚刚上小学的年纪吧,不久妈妈也喝了敌敌畏,一种剧毒农药。她还有个姐姐,十七八岁的时候被民兵送去了精神病院,小四子被一户姓王的人家收养,而王家一个人称王三爷的老戏精一辈子光棍,后来就养起了小四子,也没有结婚,至今十多年了,而王三爷已经快60岁了。
我取出从学校带来的素描纸和炭条在吴叔给我准备的三合板上开始画她的肖像,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就请她一起喝我那杯盛在大搪瓷缸里的茶,她说她也爱喝茶,每年谷雨后自己都要去陈村那边大山里采一些新茶喝,说陈村的里农叔是对她最好的人。画是画好了,可我其实更多的可能是在看她的样子,听她的声音,闻浓浓的蚊香味里混合着的她的香气,那鲜亮的胭脂红色的长裙安静地从她的脖子上披下来,在草席的边沿柔积,再笔直地垂下去,直盖住她那双白底绣花的布鞋。她好像是突然对我说的,说她要回去了,三爷在等她,然后站起来,一边看着我画的画一边说今晚就不陪你了明天带你去里农叔家玩可好。我说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了三爷会在外头等她的,等我轻悄悄地插上院子大门回到房间的时候,手表上的时间已经快三点了,我立刻关上灯,盘腿在席子上坐着,不记得又抽了多少支烟,我在想什么吗那时?那或许就是什么都不想却异常圆满的时候吧。纱窗上是一幕清朗的月色,月色外面是不竭的虫鸣,叫得最响的是蟋蟀。我一次又一次深深地呼吸,好像要喝尽那一夜全部的汁液,清澈的,凉凉的,几乎没有味道。
c.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打开房门就看到小四子跟小姨正坐在堂屋的方桌前聊天,还有笑声,我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去院外的厕所撒尿,回来就赶紧刷牙,刷牙的时候我又把院子里的葡萄叶和指甲花看了好几遍,耳边是她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带着香草气的热烘烘的风。
小姨为我路上装好了一行军壶的茶水,还有一布袋子带给里农叔的蜜枣和一条新鲜的猪肉,我匆匆地吃完她煮好的猪肝汤就跟小四子出发了。她戴了顶宽沿的遮阳帽,白色的,衬衣也是白色的,不过领口和袖口都有百折纹,裤子是藏青色的,很薄很宽松的样子,还是昨天那双布鞋。她今天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头发,从后面拢了起来,编了很大的麻花再翻上去用一条银色的长夹子夹住,这样我就清楚地看到了她衬衣领口上那一截白净的后脖子,脖子上沿卵形的发线下一圈细密的青黑色的发丝,一边一弯淡粉色的耳廓下吊着两支翠绿色的耳坠子。
运货兼带运人的篷车开出水东镇大约半小时后就进入了很长一段非常单一的风景,一边是绵延的山坡,一边是开阔的河滩,浩荡的烈日,多情的长风,它们肯定要带我去一个幸福的地方。在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任何差异的某处我跟着小四子下了车。篷车孤零零地开走了,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动静,风也停了。我们就在路中央站着,很闷,很热。我脱下汗衫搭在肩上,拧开茶壶喝水,再递给小四子。云朵的投影从坡上一片片飞移过去,一丛一丛枣树在山坡上发出乌黑锃亮的光。小四子指着下面白花花的河滩说过了那条河再走差不多半小时就到里农叔家了,她已经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扇风,胸口和后背的衬衣都湿透了,贴在身上,薯色的肉一小窝一小窝的象塑料袋里的鱼。
突然一阵风吹来,好大的风啊,我抹了把积在眉头里的汗,紧接着很急很密的雨刷了下来,太阳却还照着。小四子没有再戴上帽子,她扭过头来冲着我笑,我就看着她,密集的雨帘在我们之间轻轻地晃动着,冒着亮晶晶的烟。走吧她唤了一声,下了坎子进了河滩,我跟在她后面,白花花的卵石滩的远处是青黑色的水阳江。
到里农叔家时天已经黑了,但天色还很亮,雨后的夜晚多了些凉爽。里农叔大约六十多岁,中等个,平头,留着浓厚的短髭,长得像一匹马。他早就弄好了饭菜,说已经往山下好几趟了去迎我们,一边提着马灯领我们去屋后坡下的一间小灶房洗澡,先洗澡吧,我再给你们添些柴。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洗澡,小灶房里是一个大炕一样的平台,四周石砌的,中央一口大锅,里面是满满一锅汤水,水是由灶房外的柴火加热的。山里没有灯,小四子把里农叔递给她的马灯和我们要换的衣服搁在小屋里仅有的一个长条台上,然后脱了湿透了的上衣对我说,你先洗,我给你擦擦背。我愣住了,她背着昏暗的灯光解散了她那头长卷发,深色的裤腰上面肯定是她光着的上身。我看不清楚,热腾腾的水雾迷了我的眼镜,我摘下眼镜递给她,又在一片混沌里愣了一会儿,开始脱衣服,试水,爬进锅里,屁股背对着她坐在锅边。她拿着毛巾开始一趟一趟地捞水擦我的脖颈,擦我的双臂,擦我的背,我很想说我自己来,可是我真不记得我说了没有。她又说转过来,跪着,然后给我擦脸,然后站起来,擦我的屁股,大腿,小腿和脚,灶房很矮,我差不多就要碰到屋顶的瓦了。最后我把头伸出台沿让她用热水洗了洗头发,半明的雾中我好像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双乳,乳上好大的两圈乳晕,鼓鼓的,像两片茶色的杏仁饼。我非常顺从,这样的顺从此生不再有。
等她从小灶房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跟里农叔喝了好几口酒了,小桌就摆在院子里,一碟油炒花生米,一碟辣椒炒小河鱼,一碟干炒辣椒,三把椅子,酒是里农叔自己酿的,晚风习习。
她换了一身无袖的白色长裙在我身边坐下,里农叔给她也倒了一杯酒,你也尝尝,好喝的。里农叔一边喝酒一边跟我讲他打猎的故事。除了山下一小块田种稻子,种些豆子,菜园子里种些辣椒和玉米,一年中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捕鱼和打猎,等你冬天来我打兔子给你吃他说,还有麂子和野猪。故事太诱人,酒太好喝了,人太美了,那一夜好像从没有结束。你们多坐一下,后来里农叔起身进屋先睡去了,说明天带我去捉几只石鸡子吃。
夜顿时安静下来,四周好像也慢慢亮了起来,星星密密麻麻地铺在上面,整个山坡上大概就剩我和小四子两个人了。你亲亲我吧她轻声地说,声音像刚刚打开的石榴花。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跪下来,捧起她正对着我的脸开始亲她,然后用手摸她浓厚的头发,脑门子,眉毛,鼻梁,嘴巴和下巴,还是看不清她的样子。她也跪下来,搂着我的肩膀抱了我好久,你好漂亮她说,这也是唯一一次有人这么说我,那也是我第一次亲喝了酒的女人。我忍着膝盖的痛久久地闻她满身的香,说不清啊,那么温暖,那么厚重,令我顺从。晚风吹过一阵花香,那是栀子花,我肯定。
d.从里农叔那里回来我连续好多天没有出门,没有见小四子,一个人呆在吴叔家的北屋里开始认真读《西哲》。书桌前是一扇小窗,装了绿色塑料纱网的,窗下是吴叔家的几小林菜地,菜地下面是一条自东向西汇入水阳江的小河,河边高大的菖蒲和茭白间生,东头稍开阔点的水面上密匝匝铺着的是菱叶。小河对岸是齐整整的菜畦一片片铺向我来的小站,吴叔说那是村家的,茂盛的菜圃间隐现着一条条精美的畦线,在丘岭绵延的山区有这么一片相对开阔的良田是很稀罕的。
直到今天我也不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书中所读如卢梭或黑格尔或尼采的美学理论究竟是什么,回想起读他们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的一切,连同西哲那本书橙黄色的书脊,它们一起形成了我自己关于美的最初最确切的知识吧,而有没有美学,黑格尔或柏格森的美学到底是什么,已经毫无关系。我读书向来很慢,读西哲更慢。慢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次要的,虽然它阻碍我阅读速度的现实是确实的,就是它所涉及的整个西方哲学的历史及其人物对那时的我几乎是全然陌生的;还有一个虽然也不重要,但也同样确实的困难就是无数对我来说崭新的词语,或概念,当它们以某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关系到一起的时候我必须停下来,返回,再停下来,再返回,比如智慧,数学,毕达哥拉斯主义者,寡头政治,我即使为了弄清楚它们在它们所属的局部篇幅里局部的表面的意思,有时甚至就只有一小段话,会耗费一整个黄昏或后半夜精力最充沛的时间。

我读书慢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更一般情况下的原因便是我会为一些词语本身停下来,好像那些词语暂时从书中的语言里偷偷溜出来见我,任它们领我去从未去过的地方,让我细细地欣赏它们各自更丰富的颜色,形状,气味和姿势。比如热爱数学的罗素,不过是个词语,我读着读着就会停下来想象他,不是想,也不是想他是什么意思,是疏离于他之所想之外的对他的想象。比如在他的论述里似乎有意或出于本性地忽视了艺术之于人生的意义,在几乎所有论及艺术家或具艺术家气质的哲学家时他没有一句好评,但他却给予他极尽高明苛刻之批判的卢梭以很长的篇幅,虽然他认为卢梭还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但他却不得不用精确的文字追忆卢梭开现代浪漫主义新风的"情绪"和骨子里对平等而非自由的原始、神秘、近乎宗教般的敏感和信任。他给尼采的篇幅更长,在他无论怎样证明其对尼采的厌恶的正确性的背后我都能几乎同时读出他对尼采的喜爱和怜惜,即便那只是纯粹理论或概念意义上的,那种英雄惜英雄的崇高、纯洁和睿智也是令我难忘的。虽然罗的话在很多时候不好听,但我若肯听进去,听下去,他的话大多很好,虽然我还是不能用他所热爱的"对"来形容。我在今天回忆我青年时期的罗素仍有太多的话想讲,却可能几乎没有一句是他讲过的,他对青年时期的我的贡献和帮助是无穷尽的。由于我对词语的迷恋,我感到由他开启的对整个西方文化大家的阅读的一个最低级的好处可能是:它敏锐了我对词语的感受,它强化了我对词语的虔诚,它也丰富了我对词语的想象,如果想象不是指毫无根据的胡乱妄想的话。我知道我们正使用着的所谓母语,我们的现代汉语,早已非它本来的面目,因此即便是读好的译文,如果能读原文更好,西方大家的语言本身就足以让我感激终生。另一个更高级的好处大概是我慢慢地培养出了对我杂乱无章的感觉常常突然停下来加以审视和约束的习惯,没有这个习惯,我半生的浪游和更长时期的独处几乎是不可能的,连活下来都难。我越读这些所谓的哲学作品,似乎就越明白人类之所以发明并持久地需要艺术的根源:一种以哲学所认可的真为依据和基础的幻觉(或曰幻想)。人类需要瞭望,如瞭望星空;若自身不能创造什么新鲜的"先入之见",我至少可以培养出审查(或更谦虚的说法鉴赏)的能力,一如审查大地。那次水东之行的阅读可说是我成年之后的阅读的总发动,那之后我已经明确地知道,读书于我的意义不是为了有知识,就是把书本里的信息总要依照某种确定不移的原则加以整理和储存的东西,几乎不是为了这样的知识;而是为了让自己在有限的人生里持续满足生而有之的好奇心,让我在无数的生的现实之外和之上平添某种新的现实,在大地和天空之间为自己孤苦无依的有限旅程寻得一点确凿的依据,某种信,为了让自己可以更勇敢地面对或许是人类宿命的疑惑和无常。读西哲的日子里我几乎没有翻开过《诗经》,却在我时不时瞥见它躺于书桌的安静一隅时内心无比地甜蜜和踏实,我知道要认真读它的时间会再晚一些。
那个暑假之后再回水东已经是1994年的夏天了,那时我刚和大学的恋人分手,内心里已下了到皖南山区画画的决心。没有见到小四子,小姨说她去了上海,我或许有些失落,但还是一个人又去看望了里农叔。他还是那么高兴见到我,每天陪我喝他酿的米酒,山坡和院子还跟从前一样,好像他永远不会离开那里似的。他谦卑的笑容和自足的镇定令我难忘,给我未来的日子以神秘的鼓舞。

                                                                                                       2019.2.18
三,江山
想到江山,便总有一些宏阔的意思,有种劲步匆匆的活力,有辗转缱绻的缠绵。江者,水也,长江,黄河,汉水,湘江,都是江;山者,地之高耸部也,泰山,黄山,敬亭,马鞍,都是山。江山一起成了大地,我可行走坐卧的地方,它那么亲切,那么忠诚,那么纯洁。
这些年来身边的人谈旅游的见多,一个人或结伴去某所谓风景独好处,谓怡情养性,谓增广见闻;或谓某地神圣仙灵蓝天碧海,或幽深古静浪漫得冷僻;又或某地某时的自然呈稀罕的异色风情,去采风去拍照去吃喝。我却不为所动,从不以为然。从年少可以独自出门始,去任何一处陌生的地方,我的兴趣永远首先是人,活人最好,没有,能见到逝去的古人的残留也好,那叫怀古或凭吊。为单纯的美景或形同图片的风物去一个地方我从没有干过,或者说我的江山所及都是充满与我有着亲切的人味的地方,即便是奔着某个可能的假想的人而去也好。所以,监利有明儒水阳江有小四子宁乡有水华,所以泰山有孔子南京有六朝南昌有小彪,所以江山总有我的所爱,江山有我的祖先。所以时间久了,青春已逝,我会爱上任何一片我在的地方,就像当初喜欢他们在的地方一样。你看那岩壁上闪闪发亮的细碎颗粒和从颗粒间细细渗出的山间水,水边碧绿的苔藓和蕨草,那是在爱民吗?白发老者从我呆望的河面上划着独木盆静悄悄地浮过,他不是范蠡吗?河面泛起的长长的波纹是不是也被蒙克描绘过呢?在火红的夏天我一次次走过的那截山岗,还找得到孔子的足印吗?对于我来说,其实风景只存在于经记忆过滤的心里,习之久矣,哪怕是刚刚所见,它也瞬间被过滤掉,被记忆的细网漏进心里的池塘,融进不可复返的过往。江山有情。
江山不仅有情,江山也有道德。
回到武汉,回到90年的那次告密。我内心当时其实是无比伤感甚至有难以忍受的痛,这种伤感和痛伴随我后来多年的南方乞食时期,直到崭新的恋情和对绘画更加真切的渴望把我带走。南国的山水短暂地抚慰了我,容奇南海南奥云浮用好像没有未来的甜蜜和热烈把我托在乌托邦一样的风云里,罗湖口岸的别离轻声地唤我回去,回去吧,去你原来的地方。
很多年后,我终于意识到,原谅是容易的,我原谅了他们的背叛,我原谅了那张在樱顶的夕阳里讥讽我的老女人的笑脸,我甚至更早就原谅了自己的愚蠢和轻浮,可是信,它多么珍贵啊,它多么难,此后的时光里我将像寻找某件童年时代丢失的宝物一样一直寻找它。向前是渺茫的,因为信来自已说的种种,它为我们提供未来的说的可能,但它是来自已说的,它来自从前和那时候。那么返身而行呢?即便我找到了,也不是活的信,是曾经的信的遗迹,即便它曾多么新鲜,多么甜蜜,多么廉价,多么广大。可我只能返身,一次又一次,以铺我培育活的信的底色,非如此我怎能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特别喜欢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出去到了那个冬天早晨的郑州火车站,我不知道为什么笑的时候D的牙齿那么好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久久不能忘记那梧桐树上的月色和淹没在雾里的台阶,最让我着迷的正是这种种的不知道,而且在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情况下毫无阻碍无限欢愉地去做了,这样的不知道、毫无阻碍和无限欢愉是我个人的青春岁月里特有的吗,还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呢,还是任何时代任何青春岁月里所应该有的呢?
我所能确知的正是用我自己不可复返的那时的身体所确认的不知道、毫无阻碍和无限欢愉,这大概就是我青春时代所学习到的最重要的知识吧,甚至是我青春时代唯一的知识,它足以喂养我从此永浴寂寞之河的灵魂。
                        (何纵,2019.3.15,初稿完。)

何纵
何纵简介:
男,1968年7月生,湖南汨罗人,8岁开始学画,同年因意外致左眼几乎失明。1986年进武汉大学英文系学习。1990-1995年,供职于广东美商E.S.O公司;1995-1996年,中央美院学习;1996-1998年,首都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师。1998年至今,定居于皖南山区,专职从事油画创作,其作品仅为海内外私人收藏,2016年于武汉大学万林艺术博物馆首次公开展出个人作品。
除了画油画外,还兼翻译英文书,主要译著:
1、《恶俗》,【美】保罗·福塞尔著,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版;
2、《安妮日记》,【德】安妮·弗兰克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3、《危机年代:从经济危机到新千年》,【英】维恩斯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版;
4、《燃烧的十字架》(The Fiery Cross),【美】戴安娜·加伯顿(Diana Gabaldon)著,待出。
5、《有争议的知识——后现代时代的社会学理论》,【美】史蒂文·塞德曼著,合译。
文字/油画:何纵  

照片由何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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