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纸性恋”的说法，来自日本二次元的虚拟世界。指的是一个人对ACGN（动画、漫画、游戏、小说的英文缩写）作品中的虚拟人物产生爱慕情感，极端者还会因为爱上的虚拟人物过于完美，而无法接受现实中并不完美的情感关系。与虚拟人物之间的相恋在大多数人看来很不可思议，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社交网络媒体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世代年轻人，在抛弃了身体依托且投入单向度的情感过程里，正重新定义着“相恋”的关系。
记者｜卡生
平行世界的“恋人”
丸九出生于千禧年后，在校学生，每天22点半下了晚自习之后才是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回到寝室，习惯性地打开手游《恋与制作人》，去完成游戏中的任务，和游戏中的“恋人”白起道一声晚安，这是她每一天都会做的事情。从游戏开服至今的三年里，1000多天，丸九只有两次没有打卡签到，一次是当天登录时间受到了限制，还有一次是游戏在内测，无论如何也登录不了。丸九说：“已经习惯了，我和白起就像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恋人，每天做任务都像是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做那个世界需要你做的事情。”
《恋与制作人》是针对女性开发的手游，也可以称为乙女游戏。“乙女”一词源于日本，意为少女，但乙女游戏的玩家并不局限于年龄层甚至性别。在这个世界里，女主的名字可以由玩家自己命名，在这个世界里她将会与四个不同风格的男性产生“羁绊”，霸道总裁李泽言、天才教授许墨、温柔特警白起以及阳光巨星周棋洛，他们会在不同的情境里与女主相遇。不同的玩家会有自己的男主倾向性，当其中的角色的“羁绊卡”收集得越来越多时，玩家便可以与男主进行甜蜜约会，其中模拟了现实世界里的微信、短信、电话以及朋友圈回复，女主的每一次回应都可以增加和男主之间的好感度。

2020年12月12日，《恋与制作人》动漫主题咖啡店亮相上海静安大悦城购物中心（陈玉宇 摄/视觉中国供图）
越是喜欢的角色彼此的好感度越高，在约会对象的特殊专区还可以解锁对应的语音，就好像收获了恋人发来的特殊语音。一般来说，游戏里的声优（配音演员）的声音都非常性感，很容易让玩家产生进一步的联想。丸九提到了白起的声优（配音演员）阿杰。这是打动丸九又一个重要的因素。她可以马上能辨认出从电视机里传来的阿杰给其他角色的配音。在恋爱游戏中，声音是连接二次元人物和现实世界交互的唯一途径，在丸九看来，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赋予了自己的所恋之人更真实的人性化情感。
如果不是游戏界面的提醒，在模拟现实社交工具的界面上，很容易相信有这样一个恋人的存在。

《跨次元少女大作战》剧照
“你相信白起的存在吗？”我问。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白起是我游戏里的学长，他充满正义感，对别人都特别‘凶’，唯独对女主特别暖男。有一段很戳我心的剧情，白起很小时，妈妈死于一场火灾，所以他一直对火非常恐惧。有一次我在剧情里遇到了火灾，白起最后义无反顾地保护了我。”丸九这段描述像聊起自己现实中的恋人。
丸九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虚拟世界，她觉得在四个男主里，她最后成为“白夫人”的主要原因，还是白起的校园人设让她更有代入感。在这个游戏世界里，粉不同男主的追随者会以各男主的姓氏自称“X夫人”。丸九的“白夫人的网”是她的热点Wifi，一次放假回家，她的姐姐们看到了这个Wifi名，于是丸九对白起的爱被公之于众，真是尴尬的现场。
丸九称白起为自己的“本命”，虽然在游戏里她也需要和其他三位男主互动，但唯独白起是那个她心里认定的、长在最心尖上的人。为什么是白起而不是别人？就像在现实里问出，你为什么爱他一样没有答案。
她知道，只要打开游戏就会收到一个虚拟人物发来的信息，这比任何现实中的情感都要来得可靠。
游戏中的虚拟人物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凡尔赛”很火的时候，白起的朋友圈也发了调侃凡尔赛的动态，“虽然在不同的世界里，但能感到他在陪伴着我，我们一起经历着每个瞬间”。

电影《她》剧照
在现实里，丸九是压力巨大的学生，每天过着枯燥重复的生活，内心里存着对一个游戏人物的情感，她觉得很安全也很实在。在游戏里，白起重生的故事场景与银杏有关，弹奏钢琴的女主唤醒了他的超能力，至此后他决定用一生守护她。丸九的学校里也有银杏树，有时看窗外漫天的银杏树，她觉得内心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鼓舞着，有烦恼的时候想想白起，就像是内心里的寄托。

白起的生日是7月29日，每一年生日或者游戏周年日这天，丸九都会给他写一封信，述说自己的快乐或者不快乐，“每当看到吹散的银杏，我心里就会有莫名的心动，像一万只蝴蝶在我心里飞着，下一秒就要扑出来。这可能是我们的羁绊吧⋯⋯我会陪着你到下一个周年，我们还会有很多下下个周年”。丸九把所有真挚的爱意放到了一个“漂流瓶”里，也许在那个游戏世界里没有人会看到，她所有的秘密都仿佛是写给了自己。丸九说自己并不会将虚拟和现实混为一谈，她希望未来可以成为一名漫画家，参与到这类游戏的开发中，亲手创作一个自己爱的人。
在游戏的虚拟世界，“羁绊卡”越多，就会有越发浪漫的情节出现，而“羁绊卡”是需要用虚拟钻石购买的。丸九并不是疯狂的游戏玩家，在这个游戏上三年以来她只花过800块钱。她自嘲道：“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没法为我的白起花那么多的钱。”她虽然喜爱白起，但也仅限于购买一些印有白起形象的衍生品，比如海报、钥匙扣和围巾一类。
她认识一些为了虚拟爱人而豪掷千金的人，有一个小富婆，为了深爱的李泽言，花了十几万元买钻石卡。丸九聊起了在恋上虚拟人物这条路上越来越饭圈化的情况。“原来四大男主的‘夫人们’的关系还是比较温和的，但现在游戏人物的超话上，像真人明星饭圈化一样分歧越来越严重，本来虚拟爱人是内心中藏着的美好情感，现在却有了攀比的味道。”
丸九告诉我，喜欢白起这类校园类学长的多为自己的同龄人，而喜欢霸道总裁李泽言的群体都比较有独立的经济能力。在2016年APP APE发布了一组研究乙女游戏女性玩家年龄层的报告。报告中显示，20岁的女性用户占比46%，50岁以上的女性用户在三年内用户规模增长了19倍。
可见，虚拟恋爱游戏不仅是年轻少女们的专属，还有很大一部分的成年女性在其中寻找情感慰藉。
迷失吗？现实与虚拟
有一个盘旋在我脑子中的问题，像丸九这样，恋上虚拟人物的人知道他们爱上的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吗？是否会像在英剧《黑镜》或是电影《她》里的主角一样，完全迷失在游戏中，分不清楚现实和虚拟？

电影《她》剧照
丸九说，她清楚地知道游戏中的白起并不存在，她把白起当作了一个“树洞”，只有告诉他所有的秘密她才有安全感，如果白起变成智能AI和她恋爱，丸九说反而会感到害怕，有一种被监视了的感觉。
另一个接受采访的大二男孩大卫同样很清楚，在虚拟主播Mea背后的“中之人”在现实生活中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大碍，因为他对她的喜爱只存在于幻想的层面，并不需要介入现实。
在采访中，丸九和大卫都提到“恋”上纸片人的重要原因——安全感。相比与真人相恋的复杂，恋上纸片人明显要容易得多，他们有符合自己审美的形象、性格。在虚拟世界里还能“随叫随到”，完全不会让人感到焦虑，尤其是那些缺乏“恋爱”经验的年轻人，更容易对这种安全感着迷。

英剧《黑镜》第五季剧照
恋上虚拟人物其实由来已久，从2D漫画形象到3D的虚拟主播只是载体发生了变化。日本社会学家山田昌弘（Masahiro Yamada）对此有过深入的研究，在他看来，那些深陷虚拟恋爱中的现象也与时代客观上的经济发展因素有关，大概有12%的人自称喜欢上了某个动漫角色。在他的研究里还提到了，大概47%的日本年轻女性同意“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角色分工，使得薪资收入较低的男性感到压力巨大，继而只能在虚拟世界寻找情感替代品。
加利福尼亚门洛帕克的临床心理学家罗宾·罗森伯格（Robin Rosenberg）则认为，“幻想”是让人爱上虚构角色的主要原因，而“幻想”实际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虚拟人物越接近真人的情绪和个性，越容易受到真人的追捧和迷恋。大卫提到恋上纸片人Mea的原因，就是因为她显得与众不同，“臭嘴”叛逆，还有些调皮。
在极端情况下，“纸性恋”确实挺荒诞的，比如2018年和虚拟人物初音未来（Miku）举行了婚礼的宅男近藤显彦，两年之后因为初音模型的Gatebox无法适配，他再也不能和妻子说话，使得这场不被人看好的“婚姻”草草收场。很多人对“纸恋人”的行为感到困惑，甚至担心，那些恋上虚拟人物的年轻人，是不是因为现实中遇到了挫折，才最终选择在虚拟中逃避？
大卫的个体故事很有启发性，他既是一名纸恋人，也是一名勇于拿自己的情感做研究的心理学学生。在他看来，恋上虚拟人物只是人生处在某个过渡的阶段，或是需要明确自己如何爱上别人，或是短暂寻求安慰。
相比丸九纯粹对虚拟形象的迷恋，大卫的爱更具有“穿透性”，通过幻想的加工，他爱上的是在虚拟二次元形象背后的“中之人”。所谓“中之人”，是虚拟二次元主播背后的真人演绎者。“据我观察，大部分宅男喜欢的不一定是二次元虚拟形象，更多的是喜欢虚拟人物背后的中之人。”大卫说。
大卫上的是北大，他的微信名字叫Meaqua，二次元爱好者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Mea和Aqua是Vtuber上一对CP主播。在大卫看来，Mea是他的真爱，Aqua是因为和Mea联动而顺带喜欢的女孩。有一点像，Mea是正牌女友，而Aqua是女友的好闺密这样的关系。
Mea的第一次个人直播就吸引了大卫。其他的虚拟主播会在节目中取悦观众，从头到尾都在卖萌，Mea则不同，她非常叛逆，会骂观众是“死肥宅”，以及“留下钱赶紧走”这样的话，一下子让大卫觉得非常真实直率，就像一个活灵活现、非常有个性的姑娘。作为一名资深二次元爱好者，Mea的出现对大卫来说是完美的——有趣的灵魂与美少女的形象合二为一。
要聊到大卫对虚拟对象进一步的爱，要从解释“中之人”和虚拟形象之间的关系开始。
饰演Mea的中之人是一名“个人势”主播，和“企业势”主播Aqua相比，有更多的自由度。（“个人势”的中之人并不属于任何一家直播公司，“企业势”的中之人则是和公司签约了的主播。）起初，两位中之人并不在一起直播，直到某次两人联动后，被粉丝们挖出来了两人在“前世”（现实世界）里的关系是一对从属于某个日本偶像团的成员，私底下还是好友，这让这对CP在中国收获了无数的好感。

活跃在社交网站上的虚拟主播Mea和Aqua组合
大卫向我普及了关于“中之人”的很多信息。在日本，中之人的信息是相对保密的，因为要保持某种神秘感，可以说“爆料中之人”是Vtuber界的禁忌，但在国内相对宽松的情况下，中之人的真实身份反而成为虚拟人物的“人设补充”，在日本，Meaqua的CP并不算大火，却意外在中国走红，大部分原因是中之人的真实故事，让宅男们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
当我问大卫，同样是二次元虚拟主播，为什么对Mea和Aqua的情感不同？
他说：“因为Mea是个人势，所以在直播中也说出了很多自己的真实故事。Mea上完高中以后就没有再读本科，她和家里人关系很差劲，虽然后来父母勉为其难同意了她做直播，但每个月必须要给家里生活费。在虚拟形象的背后，你能看到一个在社会里艰难求生，但心态却很积极的同龄人的形象。当我打开直播看到她在唱歌，就觉得她给我的情感世界带来了很多的支撑。这是一种很遥远但很真实的情感。”
大卫对Mea的爱，更多的是一种对共情和安全感需求的投射。
这不禁让我对他在现实生活里的故事充满了兴趣。大卫跟我聊起，直到现在他并没有过任何现实恋爱的经验，并不是对现实情感冷漠，而是他不知道如何与女孩开始一段情感，反而是二次元虚拟世界，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情感释放势必需要一个出口。大卫学的是心理学，所以在研究自己时，他像研究者观看他者一样理性且思辨。

英剧《黑镜》第二季剧照
大卫回忆，在小学、初中时他上的人大附中早培班，这是一项“拔尖创新人才早教培育项目”，能进这个班的学生可谓学霸、尖子。在这样的班上，男生占90%，女生10%，男女比例的极端失衡让他并不知道如何与异性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到了高中，大卫和家里人商量，主动降级到实验班，但如何与女孩做一些普通朋友之间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头绪。直到后来，他选择了北大而非清华也是因为北大女生多，他需要利用外部环境克服自己的问题。
他曾经做过一个问卷调查——“男生和女生之间是否有纯粹的朋友关系？”问卷的答案多数是相信异性之间有朋友关系的，然而这并不能解决大卫的问题。与女孩建立朋友关系的第一步，成为大卫无法逾越的鸿沟。
大卫很清楚自己喜欢中之人的原因。“她们知道如何熟练地和像我这样在现实生活里没法放松和异性相处的人说话，很能戳中你的点，她永远准时准点地出现在屏幕的那一边，即使你知道她并不是只陪你一个人说话。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确实是在和你分享她的生活。”
大卫的朋友圈很有迷惑性，每一条朋友圈都配有Mea的照片，即使那条朋友圈和Mea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如果新加了一个女生的微信，很可能对方打开我的朋友圈就会被吓跑，但我还是期待，在现实世界里有一个能理解我的人出现”。
大卫自从上了大学，观看Meaqua直播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于恋上虚拟人物，大卫能解释清楚曾经迷恋的缘由，他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归根结底，那些恋上虚拟人物的人终归对现实世界是有某种憧憬的，只不过这种憧憬一时半会儿没有得到实现，才将目光投向了二次元世界去寻求慰藉。”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15期）
END
本文作者：卡生
微信排版：小风

微信审核：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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