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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月8日的三联人文城市论坛上,2012年普利兹克奖得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王澍讲述了对于城市大量拆改的忧虑——城市的生长细节抹去之后,怎么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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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王澍
整理|孙小野
2012年普利兹克奖得主、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王澍
我们这一代建筑师,从80年代初开始学建筑,几乎经历了中国改革开放和城市巨变的全过程。现在回过头来看,非常感慨——
作为当时的年轻一代,我们狂热地追求现代建筑、新建筑,而现在我们追求的东西基本上变成了现实,这时候我们又开始反省。
当80年代的激情过去,我们现在看到了它的结果,我们可以推卸说这不完全是我们的责任,但是我觉得有些东西没有办法推掉,因为这是整整一代人的追求。那时候有很多中国建筑师,也在追求所谓中国式的现代建筑,今天也需要反省,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什么是中国式的现代建筑?
现在我经常问自己的一个终极问题——面对中国的城市、文化状态,在我做建筑的时候,什么是我真正的“心魔”,什么是我心里过不去的地方?

我的有些选择是本能的,比如我选择待在杭州。很长时间以来,很多人都会奇怪,问我为何选择待在这个有些“偏僻”的二线城市。当然,现在杭州的地位有所不同了。其实我就是本能地觉得,杭州这座城市能让我心安,在这里我能待得住。我觉得宋代这张画特别经典,可以反映出什么是“中国式城市”,这幅画中连房子都看不见,它完全融化在了山水树木之中。对于整个城市的概念而言,房子并没有那么重要。
宋代《西湖图》
朝西望去,杭州还保留着这样的城市特质,但朝东望去,整个城市已经完全改变了。我从80年代末来到杭州,经历了完整的变化,如今我在新城区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那些房子全都似曾相识,所有的建筑都有着某种完全一样的品质。这种相似的品质到底是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对于中国建筑师来说,从80年代到现在,我们很幸运地看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中国城市发生改天换地的变化,这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很少见。这样的改变发生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从一线到四线,但大家很少会问,这样的改变对我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其实它意味着“时间性”这个词,意味着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时间性的痕迹快速抹除。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中国传统文化问题,而是我们把几百上千年,几代人类生活的所有痕迹都抹掉、拆掉了,这就变成了“废墟”。我觉得对中国建筑师来说,如果不去思考“废墟”这件事,就不够当代中国,因为这是一个很基本的问题。
在杭州最疯狂的时候,在拆无可拆后,两年之内,又将全城近200个城中村全部拆除。当这些东西全部拆完之后,如今在城市里,已经基本找不到任何有时间积累的痕迹了。我以前说过一句笑话:这就是真正的国际化——把自己的时间史、生活史全部归零,当完全归零的时候,就跟世界“同步接轨”了。
对我来说,做建筑实际上是寻找一种心灵答案的过程。从2000年开始,我经常喜欢带着学生去废墟里,或是站在拆房子的现场,开始讲属于他们的第一堂建筑课。同时我们也会做很多的调查,当把这些被拆毁的东西放在一起,会发现时间是多么有意思,多么丰富。
带着学生在建筑废墟中讲课
现代建筑最核心的本质在于,在它之前,无论是城市还是建筑,都是在时间中累积性发生的过程。在成片拆毁这种历史积累后,现代建筑第一次回归了原理。英文中有一个单词叫timeless,就是“无时”概念。现代建筑师是一个典型的,用“无时”概念进行工作的行业——从此所有的生活积累都无意义。
然后失去时间性后,人们开始用一种抽象的概念,构建所谓的空间。当我们反复说“空间”这个词的时候,意味着时间就不存在了。我们看周围这些房子,都是空间,都没有任何时间感。
所以,我开始对时间这个东西着迷。在2002年的时候,我们在宁波的慈城做调研,如果把每一栋房子拆开,大概最早能找到唐代的砖头,这些构件从唐代到民国一直到近代,所有的房子都有一个长时间的建造过程,最后形成一个这样的故事。
城市调研
我也试图做那种堂吉诃德式的努力,中国建筑师的工作周期非常紧,那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建筑做出时间感?我在设计宁波博物馆时,收集了当时因城市建新区而拆毁的村落的旧料,最后全部汇聚在了博物馆上。我们用类似于村庄里那种,长时间累积才形成的砌筑办法,跟工匠共同商量,在非常短的设计及施工时间前提下,找到了最合适的施工工艺,把它成功砌筑起来。宁波博物馆实际上是一个讨论时间的项目。
在这个项目里我也使用了对比的方法,在立面上半部分使用竹子制模的混凝土。这对我来说是另一个问题,因为在浇筑混凝土的过程中竹子弹性很大,难以控制,很可能炸模。在浇筑完成后,工人经常不知道这块到底算不算成功,质监站也不知道是否合格,这些都需要我们去现场做最后的判断。
宁波博物馆立面
在城市里,我觉得还有时间感的地方,是一些真实的生活空间,所谓真实性里就包含了时间性。这些生活就发生在我的面前,是可以被看到的,而那种高楼大厦和公寓中,看不到人的生活,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如今在越大的城市中,传统街道的生活空间就越像是另一个世界,是不同世界观念下的产物。在前面西川老师的讲座中,提到了一个词叫做“游荡”,我就很喜欢游荡。我工作室附近的小巷就是我的老师,其中蕴含了很多诗意。在街巷中,有人把厨房直接修在了门口,有些门一打开就是街道,还有人会把家具摆在家门口,所有人都会经过,仿佛一个当代艺术家的装置。
这些与开放性、公共性相关的自发建造让我着迷。这些普通居民可能不是知识分子,不是设计师,但他们好像掌握着一种秘密的语言,他们永远比我高明,我永远可以向他们学到东西。院子里总有很多人在一起生活,那些邮箱、洗手池、花坛,都是共同生活的道具。而现在城市里几乎没有了“邻居”这个概念,共同生活现在也变成了一个难得见到的场景。我们现在常讲文化自信,当我看到那些街角,我就能感到“文化自信”,它们就如同卡尔维诺笔下,在所有城市中都会出现的威尼斯小巷。
工作室附近的小巷空间
我上午去参观西村大院,那里也吸收了一些类似的东西,比如说把管子”乱装”。这其实很有意思,特别便于检修,下雨的时候这些管子里还会叮叮咚咚,可以听见水的声音。
当然,可能有人会批评我,说这是一个游客般的审美,但是我这个游客在这里反复游了很多遍,在这里可以看到人的劳作的痕迹,还可以看到特别好玩的材料的交接。比如这一张照片就让我想起,童寯先生在他的书里说“自然在哪里结束?建筑在哪里开始?”在这四格结构里,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四种东西,很有诗意。
街巷一角
当然,最后还是要回到我们常见的世界,看到新修的广场和马路,所有刚才感受到的东西都会荡然无存。我现在经常用这样的一种“感觉”来检验自己做的东西,问自己做的东西及不及格,它是不是我内心里的东西?
我们曾在文村做过改造项目,改造后,他们的生活仿佛没有被干扰过,没有因为建筑师的介入而完全发生变化。在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中,最后几句话我特别有感触,他说:“面对20世纪的中国,回看中国的历史,一定要有一种温情。”他认为治病的良方就是两个字——温情。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心中就开始有那种温情。
富阳文村改造项目  摄影:Iwan Baan
我们特意设计了伸入河面台阶,让居民延续了沿河洗衣的习惯;我们将栏杆设计得比较宽,可以用来晒菜,这些活动都包含着时间性、劳作与平静。当看到老伯伯站在我们改造后的房子前,发自内心的高兴,我就觉得我做对了。
刚刚谈到“网红建筑”的概念,我觉得对我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我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不只一个世界,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够生存下去的一个信念。我从来不去讨论所谓流行倾向,好像这个世界一定要向某个方向发生变化。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由多个世界构成的,我可以选择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继续生存——管你外面天翻地覆,我有我的世界。
当建筑师介入时,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需要设计,生活里有很多东西,首先需要尊重,然后是温情。对建筑师来说,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做和不做都是一种选择。在我们的设计中,其实也不算是设计,我们只是模仿了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但相应的活动就会在这里发生。
富阳文村改造项目 摄影:Iwan Baan
很多人说这是乡村建设,但也不太对,乡村这个概念来自于西方。像中国村落的这种房子质量、空间密度和公共性,放在西方都应该属于城市级别。我曾经说,全中国的城市化在明朝就已经完成了,这点文化自信我觉得一定要有。但是我们现在没自信,没自信之后就把城市都给拆了,拆了之后用这种无时间感的垃圾去填补。现在全中国都在建这种没时间感的垃圾,这是多大的浪费,这是一种特别不可思议的、愚蠢的行为和选择。
新与旧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我们力保下的村民觉得一定要拆的房子,当老房子和我们的设计并置在一起,就忽然变好看了,这也是我从威尼斯学到的。当然,这其中重要的是生活,不是俗气与否。即使是村民们自己晒衣服的杆子,我也非常喜欢,那个场景会让我想起罗兰巴特评论福楼拜小说的一段话,说到那种语言的精确感,“就像是一串夹子,在风中夹着衣服”。
在中国乡村,并不是一定要做所谓的中国建筑,我们还设计了另一种房子的原型。这个房子来自于70年代的那种社会主义大礼堂,有一个长向的大空间,它的原型就是西方古罗马的巴西利卡,所以我们在这里又做了一个新中国农村的新巴西利卡。当村妇站在这栋建筑前,忽然好像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身份气质,很有意思。
富阳文村改造项目 摄影:Iwan Baan
建筑确实有它特殊的力量,我们既要相信这个力量,也要特别警惕,尤其在这个时代,建筑师是时间的杀手。
在中国生活图景中,有院子就有中国式的生活。为了让农民重新住进有院子的房子,我们也花了很大力气,因为村民们总觉得浪费面积。但就像刚才西川在讲座中所说,在“浪费”面积后,生活又重新慢慢地开始发生。烧饭也是一个有时间性的行为,尤其是用老式的柴灶,这里的氛围需要对光线控制,需要暗一点。中国的室内空间一向是偏暗的,太亮的光线也会导致诗意丧失。
当院子里有风雨,有自然的空气,就开始有自己的生活,那些潜伏的语言,也会回来的。
富春山馆公共空间活动
最后提一下这次入围三联人文城市奖的项目——富春山馆,很多人喜欢讨论这个设计的山水美学,但我更在乎的是,在其中设计的这一系列公共空间,能不能被充分利用。后来得知,他们去年开始在这里举行“消夏”活动,我看到照片后特别高兴。这说明,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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