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秀
好色是件好事吗?即使在性解放运动发展得如火如荼的21世纪,人们仍然不能对这个问题形成共识。对此,我们似乎只能说,它是件挺正常的事。
19世纪末20世纪初,正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带着他的精神分析学说横扫西方心理学界的辉煌时刻。泛性论将人类一切行为的根源指向了被压抑的力比多释放。而力比多,说通俗一些,就是性欲。
纵然随着时代发展,如今看来其不少理论经不起推敲。但毫无疑问,随着保守的维多利亚时期结束,西方社会的经济繁荣逐渐改变了人们纯朴的生活方式,大家对舒适的物质条件及种种享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愿望。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856-1939
性欲似乎就不再是被黑布罩在铁笼里的猛兽,转而成为了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需要被直面的、毫不讳言的自然需求。它最先会反映在当时的先锋艺术领域——一批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年轻人们,决定也拉起一张多少带点颜色的大旗。
埃贡•席勒(Egon Schiele)就是这堆「好色之徒」里玩得最欢脱的一个。
非传统的肉体
埃贡•席勒是谁?从艺术史角度,我们可以这么描述——大名鼎鼎的奥地利绘画大师,表现主义杰出画家,师从维也纳分离派掌门克里姆特……但这么说很多人可能还是毫无概念,那么好吧,先来看一组他的代表作品,兴许会眼熟。
《自画像》1910
《自画像》1911
《蜷曲的女人》1914
《仰卧的女人》 1917
席勒的一生很短暂,只活了28岁。但与当时绝大多数画家不同,他笔下大量诞生的是扭曲的人体,裸露的性,以及在这些背后释放出来,隐秘而强烈的个人感情。
埃贡•席勒,1890-1918
大多数人第一次看到席勒的作品可能都会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不过没关系,当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席勒的作品,比我们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去。毕竟经历了那么多年古典主义绘画熏陶的民众,想要从席勒这样怪诞的画风中看出一丝美感确实不容易。人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艺术中的人体要么如波提切利般柔美,要么如乔尔乔内般典雅,要么如安格尔般充斥着和谐而完满的曲线。那种丰盈的肉体、静谧的色调、含蓄的表达、安详的神情,似乎应该是一幅杰出人体油画所必须具备的特征。
《大宫女》 安格尔 1814
《维纳斯的诞生》 波提切利 1432
《沉睡的维纳斯》 乔尔乔内 1510
反观席勒,我们又能看到什么呢?干枯蜷曲、毫无体积、表情扭曲、颜色诡异,这样的肉体毫无美感不说,何至于将本是帅哥的自己画成一根生殖器?
《自画像》1910
表现主义与裸体午餐
这种扭曲怪诞的画风让人不禁联想到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一个多次出现在我们节目中的男人。如果你能理解蒙克的作画风格,再去理解席勒便容易得多。因为他们同属于一个艺术流派——表现主义。
《呐喊》 爱德华•蒙克 1893
通过席勒和蒙克的创作风格,我们似乎可以概括出表现主义的一些特点——色彩浓烈,线条扭曲,缺乏透视,画面怪诞,主观感受强烈,充满了对客观世界的变形和夸张等等。
但同是表现主义画派的不同画家,作画风格又千差万别,他们的作品也可以是这样的:
《沉睡的救济金管理人》 弗洛伊德 1995
《黄、红、蓝》 康定斯基 1925
通过对比以上几位表现主义画家的作品,不难发现,就算同属表现主义,不同画家画出来的东西也可以没有丝毫联系。其实在美术史上,「表现主义」这个概念一直十分模糊,有时候一个画家的画风不太好归类,就被随手塞到表现主义的大筐里。正因如此,很多奇怪画风奇怪的艺术家都被扣上了表现主义的帽子。普遍来看,单纯表现圣洁与美已经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在他们笔下,丑陋的、扭曲的、怪诞的形象似乎更能唤起人们心中的某种共鸣,艺术不再单纯为了审美。相反,审丑的种子开始慢慢在人们心中扎根。
但其实丑只是其次,一些人对席勒作品反感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它太过淫邪。
我们把时间线往前一点,这幅画是印象主义奠基人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的代表作——《草地上的午餐》,其中裸体的形象在今天看来唯美而纯洁,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这幅作品亦是淫秽无比。
《草地上的午餐》 爱德华•马奈 1863
原因何在?因为这个裸体女人,真的就只是一个裸体女人。听起来相当奇怪,不然她还能是什么东西?问题就在这里,古典油画中描绘的女人,并非是人,而是神。
这幅画是威尼斯画派代表人物乔尔乔内(一说提香)的《田园合奏》,观察画面,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诡谲之处,两位绝世美人立于身旁,这两位血气方刚的青年竟然视若无睹,专心弹奏?这并不是孙悟空定身仙女后去摘桃的戏仿之作,而是因为这两位青年根本看不到赤身裸体的美女,因为两位女子正是凡人无法触及的天神。古典主义作品中对女性裸体的描绘几乎尽是如此,要么直接表明这是天神本神,要么借着优美的人体体现庄严典雅的神性,而《草地上的午餐》则毫不避讳地直接绘制出了一位赤身裸体坐在草地上,似乎与画外观众调情的诱人女性,这在19世纪中叶的社会环境下是何等的淫邪。
《田园合奏》 乔尔乔内 1510
人们花了漫长的时间,逐渐接受了纯粹的女性裸体被作为绘画主题,然而席勒笔下裸体形象的出现,再一次突破了观众脆弱的审美底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席勒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无疑是先锋的。这种先锋性产生的原因,还要从席勒的个人经历说起。
席勒的短暂一生
1890年,席勒出生在奥地利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阿道夫•席勒是一名火车站站长。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席勒从小没什么生活压力,每天做的就是跟自己的小妹妹玩闹取乐,坊间甚至传言说席勒跟自己的亲妹妹一直保持着某种不正当的关系。当然在官方的宣传上很难找到这方面的证据,毕竟一个国家不希望自己的绘画大师在道德上有太过分的不光彩。
席勒15岁那年,父亲因梅毒去世,或许早年丧父的悲痛刺激了席勒,父亲平日里放荡的作风又对席勒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使得席勒获得了一种近乎畸形的性观念。在他的眼中,性是快乐的来源,也是不幸的开端。他极力宣扬和表达性,又极力丑化和扭曲性。性在席勒的生活和创作中都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它既带来快感,也带来灵感。
父亲去世后,席勒凭借自己过人的才华考上了维也纳艺术工商学校,后来又被保送到维也纳官方艺术学院。巧合的是,在席勒被保送的同一年,阿道夫•希特勒也报考了那座学校。不幸的是,希特勒最终并未被录取,于是心灰意冷的他决定放下画笔,投笔从戎。
《佩拉多兹村的城堡和教堂》,希特勒绘制于1910-1912
在维也纳研习艺术期间,席勒遇到了对自己艺术生涯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伯乐导师——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当时的克里姆特在画坛已是功成名就,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壕」的画家。因为他的作品,充斥着大量的金黄色。要命的是,画面中金色的部分,不是金色颜料,而是如假包换的黄金。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 1962-1918
《吻》克里姆特 1907-1908
总之,克里姆特不仅在经济上给予了爱徒席勒很多支持,还介绍他加入了不少著名的艺术团体,可以说席勒的年少成名与老师的扶持有很大关系。
按说席勒应该对恩人克里姆特感恩戴德,处处小心翼翼伺候着这位「贵人」,可是席勒才不管那一套,竟然把克里姆特的一位模特挖走了。也许在旁人看来,挖走一个模特并非什么欺师灭祖的恶劣行径,但结合当时艺术圈的整体环境,我们或许能从中挖掘出一些值得玩味的逸事。
在那个年代,艺术家跟模特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十分暧昧,新潮的画家玩得开,也喜欢找一些比较开放的女性来给自己当模特。对于克里姆特和席勒这类走在时代前沿的画家来说,找模特基本上与找床伴无异。因此坊间才会传闻席勒一直与作为自己模特的妹妹有着不正当的关系。
克里姆特不知是太欣赏席勒的才华,还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并没有追究,而是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模特就这么顺手送给了席勒。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席勒对这位名叫沃莉(Wally)的模特宠爱有加,沃莉也对席勒的才华十分欣赏。两人后来离开了维也纳,来到小镇新伦巴赫,准备在那里搭建属于他们的爱情新天地。
《沃莉》 1912
在新伦巴赫,席勒还邀请镇上一些比较叛逆的小孩子来自己的画室做模特。可惜好景不长,不知是席勒与沃莉未婚同居的放荡行为引起了封建邻居们的不满,还是席勒用未成年人当模特的行为让人产生了误解,总之席勒被「新伦巴赫群众」们以「诱拐、奸淫未成年人」的罪名起诉了。关于席勒的被起诉,还有一种说法是一名少女贪恋席勒的男色,想以诬陷来要挟席勒,并将其告上法庭。
警方带上搜查令对席勒的画室进行了掘地三尺的搜查,并将席勒的一系列素描和油画作品判定为「淫秽色情制品」予以缴获。虽然最后警方因为证据不足宣布席勒未曾诱拐未成年人,但是却将席勒以「给未成年人展示淫秽制品」判处有期徒刑24天,顺带焚烧了所有缴获的「淫秽制品」……不知参与销毁的警察知道自己当年销毁的是一张张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之后会作何感想。
出自电影《埃贡•席勒——死神与少女》
在狱中,席勒也不忘作画,只不过在警察的规训下有所收敛,不再创作所谓的「淫秽制品」,但是在短短的二十多天内,创作出了十二张反映监狱生活的作品。其中颇为有趣的是一幅名为《一颗橘子是唯一的光明》的小幅作品,橘子为沃莉探监时所赠,席勒在狱中的烦闷与困苦可见一斑。
《一颗橘子是唯一的光明》 1912
这本应该是一个合家欢的爱情故事——席勒出狱后痛改前非,终成一代艺术大师,与爱妻沃莉度过了幸福美满的一生。但席勒似乎并不愿意按照传统剧本演下去,在与沃莉相处几年之后,席勒终于不负众望移情别恋。
席勒毫无征兆地爱上了一位富裕人家的女儿伊迪思(Edith),而这名女子实际上对艺术并没有多少兴趣,也无法欣赏席勒那惊人的艺术作品。但或许是为了获得一份稳定的生活,席勒最终决定与伊迪思结为连理。
另谋新欢的席勒,生活也并不幸福。他失去了一直以来陪伴他共同走过艰难坎坷的,能够理解他、呵护他,与他探讨艺术和生活的灵魂伴侣。在与伊迪思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席勒的画风发生了一些转变。也许为了讨好伊迪思,席勒在为她画像时,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豪放,而是变得有些拘谨和内敛。
《穿条纹丝绸裙的伊迪思》 1915
1917年,一战中服兵役的席勒退伍,返回家乡维也纳。战争期间,他在军队做文书工作,同时依然坚持创作,所以很快在维也纳成功举办了个人展览。在此期间,他收到沃莉的死讯——离开席勒后的沃莉投身部队做了一名军医,于1917年12月25日死于猩红热。席勒悲痛欲绝,将正在展出的一幅画于自己与沃莉尚在一起时的作品《男人与少女》更名为《死神与少女》。
《死神与少女》 1915-1916
第二年伊迪思怀孕,席勒创作了这幅作品——《家》。
《家》 1918
画面下方的幼儿形象是席勒对未出世孩子的想象,也寄托着他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然而好景不长,「世纪杀手」西班牙大流感夺去了伊迪思和她腹中孩子的生命。席勒在伊迪思即将离去之时为她画下了最后一幅肖像。
《垂死的伊迪思》 1918
三天后,席勒也因流感去世,一代天才的故事就此谢幕。而这幅画,也成为席勒最后的遗作。
席勒的遗产
终其一生,情欲作为最原始的动力推进着席勒的创作历程。他笔下诞生的众多形象,样貌丑陋,形体扭曲。你无法看出他们是医生还是教师,是贫穷还是富有,是高贵还是卑贱,甚至看不出美丑。他们只是躺在床上的男人和女人们,被席勒遒劲有力的线条包裹着。
在用线造型时,席勒有意识地将人物形象进行不规则的处理,极力扭曲和夸张,这在一定程度上抹去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他们只是那样一种符号,完全在为席勒表现情欲而服务。
《趴着的裸女》 1917
《拥抱》 1917
值得称赞的是,席勒的线条虽然扭曲,但是在透视上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严谨,无论从如何奇特的视角去刻画人物,其结构比例总是准确,甚至可以不借助投影就让人物产生一种坐在地上而非飘在空中的踏实感。与席勒用线造型相通,中国画也推崇线的作用,仅仅用线营造体积感和表现完美透视,实在是需要极深的功力。
《我的妻子祝你幸福》 1913
《斜倚女性与双腿》 1914
在画面的构图上,席勒也与中国文人画中的留白理念实现了某种契合。明末清初的画家朱耷(八大山人)就是一位非常善于留白的画家。我们可以发现朱耷在作画时不求铺满画面,大多时候只是几条鱼,几根花草,一只小鸟再加上落款印章就组成了画面的全部,甚至有些作品空无一物,只有自己加盖的一颗印章。然而我们并不觉得这些画面幼稚,相反却带有另外一种相比宏大画面截然不同的美感。画画时最难的不是画复杂,而是画简单。一个画家懂得安排画面布局,让简单的画面不显得空洞和单调,才是真正的高手。席勒在布局和留白方面,可谓大师。
朱耷 清《孤禽图册页》
朱耷 清 《鲶鱼图》
《托腮的女人》 1914
《长发女子》 1914
《克里姆特》 1913
除此之外,席勒在色彩的运用上也可谓玄妙。通过画面我们可以看出,席勒为他画中的物体绘制的色彩,根本就不是它们本来应该具有的颜色,也就是说,席勒用色不求真实。席勒在画布上渲染的颜色,完全是为了表现情感和氛围服务的。他所表现的,完全是一种病态的扭曲,一种挣扎的欲望。
值得一提的是,席勒是一个很喜欢用橙色的画家,并且大多将这种颜色用在模特的性器官周围,有时也大面积运用在衣物上。席勒也喜欢在模特的皮肤上点染各种原本互不相干的颜色,但这些颜色却能在席勒的笔下和谐地融入画面,仿佛人物本身就应该带有那种看似病态的颜色,这也是席勒的绘画令人着迷的一个重要原因。
《格特鲁德•席勒画像》 1909
《女孩》 1911
《斜倚女性裸体与绿色帽》 1914
《真相揭开面纱》 1913
观看席勒的画面,一些观众可能会分不清这到底是色情还是艺术,而这两者之间,经常只有一线之隔。为何席勒能够成为值得尊敬的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一个色图匠人?
原因在于席勒将性看作手段,而非目的,他试图通过性欲的展现,表达压抑、扭曲的精神状态,反映当时的社会矛盾。就像我们在各类电影中也经常看到情色镜头,但这些镜头都服务于作品的主题表达,即使将性作为表达的目的本身,在实现手段上也并非仅仅满足人们最直接最原始的对性爱的渴望,而是更多包含着某种审美的愉悦,一种超越原始本能的审美表达。
《拥抱》 1911
《爱欲》 1912
《爱人》 1914
抛开技法,席勒对艺术史的伟大贡献,就在于进一步拓宽了艺术中情色表达的边界,毕竟,我们在席勒之前难以找到用如此怪异扭曲的方式描绘人体、展现情欲的作品,而在席勒之后,这种充满着怪诞气息的创作风格却成为了后世艺术家争相模仿的形式。
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心中对性的恐惧和焦虑,以更加自信和坦然的态度面对着自己真实的欲望,我们很难说,这其中没有席勒的功劳。
参考文献:
1.《孤独之间:一部另类艺术史》,李炜,上海三联书店,2017
2. 《强调性本能不等于鼓吹性放纵——对弗洛伊德性本能理论的再认识》,屈卫国,湖南教育学院学报,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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