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歌  图源网络
爱吃猪肉
文:颜歌
对郫县郫筒镇的每一个居民来说,猪的存在从来至关紧要。上溯到我爷爷才刚可以记事的时候,我们镇还在荒地里。满街的人又瘦又穷,又饿又野。这些人勒紧了裤腰带从东街跑到西街,绞尽脑汁要找个营生:拉猪儿的人就应运而生了。
那时候我爷爷还小,但他也帮忙去拉过猪儿:先找好一家殷实的大户人家,圈里养得起那么一头肥猪儿。再趁着夜色把猪蒙了,拖到野外的林子里。那个时候野林子又大又密,猪藏起来谁也找不着。然后,派一个人去跟这家丢了猪的谈判:“还想见着你们家猪吗?拿钱来赎!”
爷爷说那家人就真惊慌了,扼着手腕骂着怪话,拿钱出来赎他们的猪——猪太要紧了,没有它,过年的时候哪有肉吃?
人说君子远庖厨,这话在我们镇上就行不通。我长到三四岁,我爷爷爱背着我到南门上猪市坝去。猪市坝里拿砖砌着棚子,围着圈,里面是高大大的牛和肥壮壮的猪。爷爷背着我走到猪圈外面,偏着脑袋指给我看:“看!你看猪儿!”
猪儿长得真是好,爷爷看了一会,整个人心情都开朗了。他就转两步走到南门菜市去,割一指五花肉来提着回家。那一天的夜饭,他亲自煮了五花肉,切了片,烧了油锅,把肉噼噼啪啪倒下去,煎得滋滋的,又下一勺子豆瓣酱。
一家人围着回锅肉吃夜饭,很是心花怒放。五六张嘴,七八片肉,一个盘子里马上就只剩下了蒜苗。蒜苗也很好:裹着猪肉香,到底很下饭——很快蒜苗也没了,只有碟子底的油光。但爷爷还不过瘾,他要再打半碗白饭,把油倒进去,拌起来,啧啧地,舞着筷子吃个干净。
又等到普通人家也吃得起馆子了,我们镇的馆子就越开越多。爷爷过八十大寿,爸爸在红杏饭店给他定了一桌席:百果炖的母鸡,魔芋烧了鸭子,清蒸的鲈鱼和卷着金针菇的肥牛片——还有其他许多花样。爷爷喝着酒,看着儿孙满堂,吃着一个稀奇,很是红光满面了一会——等到上了长寿面,上了寿桃,还上了泡菜,他终于觉得不对头了,他说:“今天这饭怎么没有肉啊?”
一般人都觉得惊异,还是他儿子懂他。我爸就脖子一甩,喊老板:“加个红烧肘子!”红烧肘子来了,滚滚地摆在爷爷面前。爷爷就拿起筷子一戳,把一块肥肉举在筷子上,送进了嘴巴。“这个肘子安逸!”他说。
爷爷反正也老了,好多事也不管了,他的日子就剩下了三样:读书,喝酒,吃肉。有一天,他倒着二两枸杞酒,就着一盘卤猪尾巴看冯梦龙。我去看他,他高兴得很,把书一放,招呼我:“来来,来吃猪尾巴!”
我说我现在不吃肉,他跟听了什么噩耗一般。“不吃肉?不吃肉你哪有力气?没力气你咋当作家?”他说。
他实在理解不了这件事,就一直摇头。摇了头,又叹气,叹了气,还要喝口酒,咂咂吃个猪尾巴给我看——“好好吃!好好吃!”摇头晃脑地,生怕我不知道。
我爷爷读了私塾,混了街道,闹了革命又当了老师。他娶老婆也娶了,生儿子也生了,被人拖去操场上吐口水也吐了,砖窑上挑砖也挑了,一口气活到八十四岁,然后死了,留了几柜子书和几首歪诗。反正就是这样一辈子,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他死了好几年了。有时候,我走在成都的路上——这城市虽然飞速地生长着钢筋水泥,但总算还有市声——忽然地,就闻到哪家人开始做饭了,或者看见哪扇窗户上挂的腊肉,我便想到我爷爷,想到他的爱吃猪肉。一下子, 我就有力气了,感到这一方土地生机勃勃地和我相连着:“没两口肉吃怎么活人!”正像爷爷所说的那样。
~the end~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作者简介:
颜歌:中英文双语写作。中文作品有《我们家》,《五月女王》,《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等,并被翻译成英,法,德等,获茅盾文学新人奖和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等。英文作品发表在The New York Times, The TLS, The Irish Times 等,并入选爱尔兰国家图书奖短篇小说奖长名单。
本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这一方生机勃勃的土地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