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台大蓝佩嘉教授的《拼教养:全球化、亲职焦虑与不平等童年》。在那本书里,蓝教授分别通过对台湾的一所私立学校,一所公立学校和一所华德福学校的田野调查,把教养方式的选择和家庭的社会阶级联系起来,让我们看到日渐丰富的学校选择和养育方式背后的社会构建。这是一本宝贵的在华人社会里从社会学角度切入研究教养方式的书籍。
不同于当年我们都只有公立学校这个选择,现在国内的孩子也有了更多样的学校,尤其是创新理念的学校可上。怎样的家庭会选择这些学校呢?这些父母和孩子为何做出了这样“非主流” 的选择呢?
我们也许在媒体上看过不少关于“另类学校” 的个人故事,但我也期待看到学者的视角。Xueshi是我在多年前做田野调查时认识的朋友,上周我突然看到她在朋友圈发了这篇根据自己的研究写成的英文文章,试图解释的就是以上提到的问题。于是我邀请她给成长合作社写了中文版。谢谢Xueshi。也欢迎大家在留言区说说你的观察和思考。
                                                                            小乐
另类教育与社会阶层
    --对深圳一所创新学校的研究手记
作者   |    Xueshi Li
一天傍晚,我去往深圳市中心的一所替代教育学校对校长进行采访。谈话时,一个16岁左右的少年J不时凑到桌前,神色有异。徘徊几次后,他告诉校长,他的一个好友出事了。我吃了一惊,但校长只是平静地问:“你现在的感受是什么?”
在我的经验里,遇到这种情况,父母或周围的人大多会教导孩子应该如何感受。但这里的校长只是聆听,然后告诉孩子,如果需要和人聊聊,可以找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希望发展学员本身的感受力,而不是给他们灌输什么……我们作为老师,和他们一样是一个终身学习者,所以也不喜欢把自己个体的体验去替代他们自身的感受,因为每个人作为个体的体验都是不同的。”
我探访的这所学校倡导社区教育,让学生和老师都平等地作为学习者,相互支持、成长。校址原本是一个银行,一楼大厅改成了礼堂,负一楼原来银行的金库处则变成了公共区域、创客中心、餐厅、茶艺室等,学生们上讨论课用的是原本客户经理的办公室。

学校有80多个学员,大部分孩子寄宿在学校附近租金较高的小区房子里。该校创办者和大多数老师都毕业于深圳最好的公立中学,之后出国学习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但他们深深感到和父母以及当下世俗社会成功价值观之间的隔阂。
这所学校是中国近年来兴起的替代教育学校中的一所。在西方语境中,替代教育指和常规教育不同的教育,比如在家学习(home schooling)、社会教育,以及有自己独特教育理念和哲学的学校。近20年来,中国出现了越来越多探索创新教育理念的另类学校,如探月学院、一土学校等。它们希望在原本的应试教育体系以外,发展出更能适应学生个性化发展的教育模式。
但是近一年的调研,打破了我原本对替代教育是以岁月静好的方式保护孩子快乐童年的印象。我发现很多家长和孩子并不是主动选择了另类教育,而是在被迫寻找替代方案。
我所探访的这所替代教育学校的学费是10万元一年,到这里来的家庭大多都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并且在调研里我发现,很多这里的学生都是在原来的学校休学或失学的孩子。
“大部分的孩子到这里首先是治愈创伤”,该校校长告诉我:“孩子来到这里后原本体制中加诸于他们身上的伤害被移除了,再让他们适应这里的气氛,最后才能谈学习和自我驱动”。
从常规教育的视角看来,这里的学生大多都很有“挑战性”。比如J曾经在公立学校就读,但成绩一直不好,被认为是“问题儿童”,后来转到了国际学校,之后又换了一个国际化的民办学校,但一直不能适应应试教育,逐渐厌学。当时他偶尔会休学调整状态,也正是此时来到了这所学校。J对动漫设计感兴趣,交谈中常常蹦出二次元的术语,对这些领域不了解的人,很难和他对话。但在这里,年轻的导师会耐心倾听他的话。
另一个孩子Amy,一直厌学,沉迷游戏。她母亲很着急,又生气又失望。但学校导师却告诉她,孩子这样没有问题,因为很多学校里教的读写等基础能力对孩子的人生其实没那么重要,而家长对孩子的否定可能导致严重的矛盾和问题。
“常规教育很少尊重孩子的自主性”,校长说道。当常规教育不起作用时,孩子在学校和家庭都不会被理解,久而久之就可能因为无法和人建立良性关系而出现厌学或游戏上瘾的情况。“在家庭和学校都无法支持时,我们要用社区的力量,我们首先要承认孩子的自主性,再给孩子归属感和安全感,最后还要给孩子提供能力成长的支持,三者缺一不可。”
实际上,迷茫、没有归属感的不仅是孩子,也是家长。即便他们已经拥有较高的经济能力和社会、文化资本,很多家庭仍因为孩子在主流教育体系内无法适应而感到被排挤。
目前中国的学校,无论公立、私立还是国际,大部分仍是功利性的、工具性的,无法容纳这种非主流的、与常规教育标准不符的孩子。一旦家长无计可施,往往就会成为其他家长和老师指责的对象,还可能因为“管教不好自己孩子”而在社交圈蒙受指责。
在当下社会中,教育不仅关乎教书育人,也是一种等级化的体制,而且这种教育的等级与社会阶层的联系无处不在。去年深圳某小区就组织“学区房不跌小分队”,让高学历的家长轮流辅导孩子功课,其他家长每天在楼下花园巡逻,负责把溜出来玩的孩子撵回去。杭州也有小区成立业主委员会,审核每个计划搬入小区家庭的孩子的成绩,通过对小区教育资源是否有益来判断这个家庭是否“够格住进来”。
在这样的环境下,这些无法在孩子教育上争得上游,还束手无策的家长,即便自身拥有较高的经济、社会地位,仍不免倍感压力,在等级化的教育体制中被边缘化。有家长甚至表示,受够了以前老师“找家长”时感受到的屈辱,自从来了这里遇到了理解自己的其他家长,就和其他朋友那些“不理解我的主流的朋友渐行渐远。”
但这种教育等级与阶层关联的焦虑仍然存在。该校的评价体系与美国文理学院申请的标准化评价体系对接,这为该校的创新教育理念提供了最终理想的出路。孩子在教育等级中最终的成功仍是他们阶层的标签和地位的保证。
实际上,近半家长仍是冲着该校的美国大学保送名额,把厌学的孩子送到这里,把社区当作托儿所,希望学校能神奇地解决他们的问题。虽然学校花了很多精力,例如办家长圆桌,希望让这些家长更了解孩子,并认识到教育的非工具性,但收效甚微。
能通过像深圳这所另类学校这样的教育,并最终重新接轨到社会评价体系中的家庭,毕竟是拥有较高社会、文化资本的少数。当教育体系变成了等级,即便这些本身已经在拥有一定经济和社会地位的家长都只能在其中挣扎。
相比之下,那些社会中下层的边缘孩子在层级化的教育体制和社会阶层双重排挤下,就更加无处可去。或许只能希冀未来,替代性教育的发展至少能提供多一个选择,同时影响现有的教育体系,创建更多元的学习方式,让更多边缘化的孩子成为终生学习者。
作者:Xueshi Li,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通识组讲师,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社会学博士,研究食物,环境,科学和技术。对替代教育的田野延续于之前替代食物体系的研究。文中图片也大多由Xueshi提供。感谢张家林同学作为研究助手对文章的贡献。
英文文章首发于Sixth Tone,本文面向中文读者,作者有所修改。原文链接:https://www.sixthtone.com/news/1007116/how-old-school-parenting-is-holding-back-alternative-education  原文标题为How Old-School Parenting Is Holding Back Alternative Educ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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