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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4月8日的三联人文城市论坛上,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建筑评论家和策展人李翔宁讲述了对“网红建筑”现象背后的思考——网红建筑,快消城市的权宜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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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 | 李翔宁
整理 | 孙小野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建筑评论家和策展人李翔宁
“网红建筑”现在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网红”这个词在中国翻译为celebrity,其实西方BBC称之为social media influencer,就是社会公共媒体上有影响力的人,这是一个中性词,不带有一定的褒贬价值倾向。今天我们来分析一下,什么样的建筑会成网红?这可能会揭示一些网红建筑背后的道理。
我让我的助手搜了一下,参评三联人文城市奖的这几个作品的百度流量。阿那亚的流量在从2020到现在的一年多里一直处于高位,但也在不断地变化中;而南头古城和徐汇滨江(上海西岸)维持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量。从图上可以看出,不同项目的流量,基于被关注的程度会呈现出非常剧烈的波动。例如超级文和友在被三联人文城市奖提名和入围后,在建筑圈子里一下受到了很大的关注。
三联人文城市奖几个入围项目的流量数据对比
可能很多建筑师之前并不认为超级文和友是一个建筑,它更像是一个类似于好莱坞的布景。超级文和友的创始人说,他们有一个仓库,里面收集了几十万件从拆迁当中剩下来的各种部件,比如老的收音机或门牌,它们都被分门别类地放好。如果你去好莱坞的环球影城(universal studio)看,他们的道具仓库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超级文和友不被认为是建筑。但是随着建筑界很多人的关注,后来在一次全国的规划大会上,超级文和友创始人也去做了主题演讲。
所以越来越多的建筑,以及大家在网络上谈论的一些空间和现象,很难再区分它们的边界。而阿那亚、超级文和友、徐汇滨江还有南头古城自觉或者不自觉,或者愿意不愿意地,都被冠上了“网红”这样的头衔。
当然,其实在建筑界,网红是不陌生的。西班牙的毕尔巴鄂就是建筑界最有名的例子,古根海姆博物馆在这里的建成,给了这座后工业化没落小城一个重新振兴的机会。中国也有一个网红的例子,就是CCTV大楼,它由独特的形象挑战了我们对于传统高层建筑的印象。经常有人批判CCTV花掉了太多钱,我想这不是建筑师的问题。从某种意义来说,库哈斯的作品在全球传播的效应,给CCTV带来的收益远大于花费。西方人通过这个作品,都知道了CCTV的含义除了是“中央监控系统”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含义是中国的中央电视台,这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古根海姆博物馆 (图源:视觉中国)
还有一个节目,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和网红建筑密不可分,就是某卫视的一档建筑改造类节目。以前看建筑,大家只看这个作为结果的“房子”。而当剧组经过精心的策划和包装后,一个建筑得以和故事相结合。当你看这个节目的时候,你不是只看最后的建筑结果,而是会关注从一个非常特别的角度所叙述的故事。它常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展开,比如董功做的“船长之家”,以各种各样能打动人的故事角度来切入,再展开一个建筑话题,这也是过去5年内所谓网红建筑中非常值得关注的案例。
当然,在阿那亚的“孤独图书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案例,在“一条”的视频发布后,它的点击量飙升。在那一个星期,在所谓“全中国最孤独的图书馆”里,每天要接待上万的参观者,出租车都堵在了阿那亚的小路上。这些都反映出,建筑需要媒体的力量,来塑造自己的影响力。
建筑师有时候自己不太愿意被称为网红建筑师,我觉得这取决于建筑师对于网红的一种态度。如果只是统计它的流量,只说它是被大家关注很多的房子,而不牵涉到是否低俗、是否高雅、是否符合建筑师的审美、是否成为和大众的桥梁,在不和这些东西挂钩之后,其实是可以被拿来讨论的。
刚刚提到的超级文和友,前几天在深圳开业,排号排到了四万号,排队的人已经从河边跨过了桥,到了河对面。而在社交媒体上,有一些年轻的建筑师也非常喜欢来讨论建筑和流量之间的关系,曾有一位建筑师在展示自己作品的同时,会在旁边放一组数据,来表现每一个作品有多少点击量,有多少的流量。
超级文和友排队照片 (图源视觉中国)
那么,建筑的成功与否,流量是不是一个评判的标准?安迪·沃霍尔曾说,20世纪后的现代艺术和以前的艺术不一样了,画的价格变成了衡量画家是否成功的指标。虽然不是唯一的,但我们无法忽视它的力量。今天的建筑也是一样。
接下来看另一个建筑——阿那亚的小教堂,因为符合对当代文化图景的消费和浪漫想象,在网上有非常多的打卡照片。在这里,我们总结了“网红建筑”的几个特点:第一个,有适合拍照的大墙面;第二个需要有一些洞,可以提供框景视点或是特别的光线角度;第三需要有一个大的空间,通过一种奇观式的体验,使人们从日常生活中抽离
阿那亚的小教堂打卡照
如今,打卡和拍照成为了使用建筑的一种重要方式。一个建筑在当代的生命,不仅由真正去看过建筑的人定义,如今也由网络的力量左右。如果将建筑理解为一个实体的存在,那么它同时在网络上又有一个再生体,或者说是替代物。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建筑的再生体,在网络上的符号价值可能已经超过了建筑的实际使用的价值,这也是值得建筑师思考的一种现象。
现在,浏览图像也成为了空间体验的一种方式。很多人没去过伦敦和巴黎,但也能通过浏览图片知道这些城市大致的样子,图像是进入城市和体验城市的另一种方式。
罗恩·穆尔写了一本书叫做《我们为何建造》,里面提到在迪拜有一个公式是“(沙+海水)×施工× 营销=价值”。今天除了建筑师之外,很多艺术家也参与了网红建筑和空间的创造,参与了城市公共空间的建构。艺术家埃利亚松是一个非常愿意和空间发生关系的艺术家,他在奥胡斯现代艺术博物馆的顶上,做了一个彩虹桥的空间,国内有好多人想模仿。所以除了建筑师之外,还有其他的人也能够在城市空间当中创造新的故事。
以前我们通常将建筑作为使用工具,它作为“居住的机器”,其工具价值远大于符号价值。以前我们也常说形式追随功能,而现在形式要追随各种各样的说法,追随社交媒体。
纽约Vessel造好了以后,在网上形成了很热烈的讨论。纽约有一个建筑评论家,在报纸上写了一篇评论,说这个建筑当然很红,但是他觉得一个建筑作为城市的公共空间,在可以被拍照之外,应该有更多的能让人们来体验的空间。但是也有更年轻的艺术家,写了一篇评论,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今天人们对于公共空间的参与样式已经从进入这个空间,变成了在网络上打卡。
纽约Vessel (图源视觉中国)
我看到过一个网络调查,说在美国以前14岁就可以拿驾照了,但最近十年,到了14岁年龄就去申请驾照的人好像少了80%。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一个分析家说,他们了解到,现在的孩子们更愿意让爸爸妈妈开车,自己坐在后面用手机打游戏、刷图片。网络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连美国那样根深蒂固的汽车文化也被网络所侵蚀了。
那公共空间是不是也会有一种另外的评判标准?前两天4月1号,有一个新闻说因为纽约Vessel上有老总有人跳楼,要被拆了。我还没办法验证这是不是一个愚人节的假新闻,但是我想,这至少说明它又在另一个角度成为了制造话题的主角。
在18世纪的时候,人们要去古罗马古希腊“壮游”,去遗迹中考察,体验什么是真正的城市文化和历史。而在今天,如果你看到有人在对着建筑拍照之外,还上手去摸索的,那一定是建筑师,因为他需要摸一摸对于材料的感受。但是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这个是什么材料,是粗糙还是平滑,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更关心的是,在这个照片上,自己和照片发生了怎样的关系。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种个人化对空间的解读,并不再是由建筑师告诉人们这个空间该怎么用。建筑通过图像和照片被解构了。
当然,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现代主义大师的杰作,在媒体的传播中都形成了一种提升。其实很多建筑师朋友们去现场实地以后发现,这些作品和在照片上看到的印象完全不同。刚刚提到,建筑似乎有两个真身,一个是它的真实存在,是你在现场能够感受到的;但是在你去体验它的真实真身之外,你其实已经被另一个虚拟真身给塑造了,通过图像的建构,你已经知道这个房子“应该”是怎么样的。
现在我们甚至要创作一个并不存在的“替身”,创作一个看似相像,但其实并不存在的建筑。杭州有一个摄影基地,里面充满了似是而非的东西,很多似乎都在建筑史中出现过,但其实它们只是摄影基地的虚构物。以前我们去世界之窗拍照,那里面的模拟场景是有原型的,比如罗马的斗兽场、比萨斜塔等。但现在造景已经不需要真实的参考了,他们可以从所有的基因当中抽出很多东西,随意地混合,来创造各种场景,以供拍照使用。
长沙世界之窗(图源视觉中国)
让·鲍德里亚是法国的哲学家和社会学的研究者,他在书里面曾提到三个序列:仿真、生产、仿造,甚至是一种伪造——不需要真正的真实存在,图像本身已经可以替代真实。
使用了真实的符号成为了真实自己的替代;真实的副本令真实不再运转,一个超稳定的程式化的完备描述的机器不仅仅提供了真实的符号,而且短路了真实的运作。于是再也没有真实的产生。——让·鲍德里亚,《拟象与仿真》
也就是说,首先图像是对一个深刻现实的反应;接下来它掩盖了一种深刻的现实,即图像使得现实已经发生了变化;再下来它掩盖了没有真实的现实;最后它和现实不需要有任何的关系,它变成了自己的拟像。图像由此本身就成为一个可以自己生成和演进的一个逻辑。这就像计算机,以前是执行人的指令,未来可能会有自己的意志。图像已经很快有了自己的生命,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可以创造一个神话,不需要人存在,而自己存在。
我们以前要设计一个建筑,经常被要求保持100年不落后。但是今天的房子可能只需要存在两三年,可能只是作为一个布景存在,像超级文和友里面的空间,在使用两三年后可能就会被重新塑造。
任何的产品都不再是永久拥有,产品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发生了变化,很多东西都可以被租用或共享。人们可以租房子、使用共享单车,甚至还有所谓的“拼单名媛”,这种价值观不一定人人都能够认同,但它反映了一种现象——原有的阶层关系和占有划分,这些固定的模式已经被彻底地打败了。现在你买不起豪车,你可以去租一个小时,然后跟它拍一张照片。分享使用权和所有权的一种新方式,让物质的使用权和所有权产生了碎片化,形成了新的理解。
经常有人说,严肃的建筑师不喜欢媒体,这其实并不准确,安藤忠雄本人就从来没有放弃和媒体的关系。我在杂志上看到有一位日本评论家写过,安藤是大阪人,和东京建筑圈有很大隔阂。在出名前,他就在每天晚上九、十点钟轮流给主要的建筑杂志主编打电话,希望发表自己的作品。一篇纪实文学还提到了赖特,他也曾使出很多手段,让自己的作品登上时代周刊封面。他们都有很强的意识,知道媒体的价值,希望让自己的建筑成为“网红建筑”,只不过时代不同,媒体不同。所以,网红建筑并不代表质量低劣。
安藤忠雄 日本著名建筑师 (图源视觉中国)
最后就引出了三个思考:大众和建筑师的之间的关系、即时和持久的关系、虚拟和真实的关系。说到这里,我要举一个著名建筑师为例,他应该是在20世纪全球最重要的建筑师,彻底地影响了人类20世纪的建筑进程——柯布西耶。
他其实是一个很有网红意识的建筑师,他不仅自己创办杂志,还提出各种宣言式的口号。现在很多西方历史学家告诉我们,不能只看柯布写自己作品的文章,这是不可靠的。他知道怎么包装自己的理论,怎么样让自己的理论成为全球流行的建筑风格。
今天我们知道的所谓“新建筑五点”,都来源于他自己写的书。到了后来他建造朗香教堂的时候,他的信徒们就非常崩溃——柯布西耶告诉大家要造现代建筑,要造白房子,要有现代建筑的那些语言,结果导师自己背叛了,造了一个有着后现代隐喻的作品。其实是柯布西耶知道如何操控媒体,如何把握自己的作品在全球的影响度。
柯布西耶主编了杂志《新精神》,他是一个建筑师,但同时也是一个媒体话语和理论的制造者。他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得自己的作品不仅处于实践的前沿,也处于理论甚至媒体的前沿。
柯布西耶主编的《新精神》杂志
今天经常会有人说,网红建筑其实没有什么价值,也不算真正的建筑。但我们把指针拨回到20世纪初,在柯布的年代,只有有柱式的古典主义、折中主义建筑才会被认为是真正的建筑。柯布西耶他们刚开始做钢筋混凝土的房子时,只被认为是一种新的一种潮流和时尚,但并不被当作是真正的建筑。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代的中国建筑师们学习柯布西耶时应该思考的问题是,柯布西耶如何在生涯中应对新事物,并发展出一种新的建筑语言的能力,而不是只热衷研究他的作品,还执着于一百年以前那些具体的现代主义建筑语言。今天去模仿柯布西耶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更应该模仿的是,他作为一个划时代的建筑师,如何从时尚、流行、媒体当中看到未来建筑走向的一种力量。
对于中国的严肃建筑师来说,不能因为现在有很多网红建筑质量低劣,为了取悦网络有各种操作,就拒绝媒体和网络。建筑师们应该从“网红现象”当中,拨开迷雾,看到未来建筑的一种走向。
今天我没有办法在这样一个简短的演讲里面给出答案,说我们应该怎么做,什么样的网红建筑才是好的,但我觉得可以把这个问题留给媒体、大众以及各位建筑师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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