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日,伊朗一核设施发生供电故障,以色列是背后主谋。继上周伊核协议会谈在维也纳重启后,伊朗多次遭受恐怖袭击,美国声称要重返伊核协议,让人们看到了伊核问题得以解决的希望。伊核问题目前面临哪些困境?美伊双方面临来自国内外哪些压力?中国在伊核问题上如何发挥自己的作用?观察者网特此采访了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刘中民。
观察者网:美国和伊朗都有解决伊核问题的意愿,但两国在协议的历史遗留问题谈判与执行上、国内与国外政治环境方面,面临诸多分歧,使得伊核问题的解决将会有很多不确定性。美国会如何在伊核问题上进行破局?
刘中民:美国和伊朗的伊核协议问题,从外界来看,拜登政府上台的时候,大家比较期待他在伊核问题上有新的突破。因为拜登来自民主党,同时也是当年奥巴马政府的副总统。因此人们认为他在很大程度上会执行奥巴马的内外政策,拜登会很快同意伊核协议。
伊核协议相关方会议在奥地利维也纳举行。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就像你刚才提到的受制于复杂的历史因素也好,国内外的因素也好,拜登上台后,实际上是一定程度地向伊朗施加了压力,包括对叙利亚、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民兵武装进行打击,但另外一方面也叫停了沙特、阿联酋的军火销售,同时,拜登政府对以色列态度也不是特别的积极,拜登政府给以色列打电话还是比较晚。
拜登政府相对于特朗普时期对以色列、沙特的袒护政策而言,可能是有所回摆,但是同时也对伊朗施加了一定的压力。
从这方面来看,他在采取一种平衡的政策,他对伊朗施压,也没有产生很好的效果,等于是他在上台初期,准备平衡美国在中东地区各个国家的关系。
在当前这样的情况下,美国加快重返伊核协议,我觉得也是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从根本的战略上来讲,美国目前确实不想在中东进行过多的投入,从奥巴马、到特朗普再到现在的拜登,美国逐步减少在中东的战略投入,进行战略收缩乃至撤出中东,避免再次陷入伊拉克战争那样的、对美国来说产生灾难性影响的地区战争。
美国已经深刻认识到,2008年以来美国深陷金融危机,美国国家实力的衰弱跟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有很大的关系。当年奥巴马上台,改变对伊朗的政策也是出于这一考虑,避免在中东再次陷入无底洞战争,所以就想着在伊朗跟阿拉伯国家之间搞平衡,也因此有了伊核协议,但是招致了以色列和沙特这些盟友的反对。
特朗普上台以后,妖魔化伊朗,拼命塑造伊朗的威胁,给了以色列、沙特很多袒护,并且疯狂“退群”,退出伊核协议。
但是即便如此,特朗普仍然是减少了中东地区的投入,在中东采取退出的战略并没有发生改变。拜登上台以后,我们看到,尤其是中美的战略关系的变化,目前美国的战略中心更多的是想向印太转移。
尤其是应对中国的崛起,包括把美俄关系作为重中之重,因此在伊核问题上,美国不想进入战争状态,想要用伊核协议来约束伊朗。
在这个过程中,美国需要在如何重返伊核协议与安抚地区盟友之间做均衡,恐怕美国也要对以色列、沙特的安全做出一定的承诺。
总的来讲,美国目前的最大的战略还是应对中国大国崛起,所以说重返伊核协议,是美国的必然选择,包括最近时间也有些微妙,正好是不久前,王毅外长出访中东六国,和伊朗签署了《全面合作计划》。
在合作计划签了不久之后,就有了4月6号的维也纳会议,我觉得跟美国目前在印太和中东地区的战略格局有很大关系。
观察者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伊朗现在手里有哪些牌可以跟美国打,拜登政府和鲁哈尼政府会如何进行博弈?
刘中民:目前美国跟伊朗博弈的核心问题,我想还是围绕制裁解除的问题。
按照伊朗的要求,美国要无条件回到2018年前美国退出伊核协议的状态去,也就是2018年5月,特朗普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对伊朗采取了一系列的制裁,这些制裁和长臂管辖都要按照伊朗的要求无条件解除,包括伊朗外交部表示,伊朗不接受美国让步一点,伊朗让步一点,伊朗要求美国必须要首先回到2015年美国退出伊核协议的状态去。从道义上来说,伊朗的要求是合理的。
伊朗针对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也采取了很多反制措施,包括举行军事演习、生产丰度为20%的浓缩铀等等,最核心的还是伊朗逐步突破了2015年伊核协议的限制,加大了浓缩铀的开发活动,无论是铀浓缩开发的丰度,根据伊核协议的限制是3.67%,目前伊朗浓缩铀的开发已经达到20%,20%到90%在技术上是很好解决的,到90%就等于接近制造核武器的门槛,所以说美国最为担心的是这一点。
伊朗总统鲁哈尼讲话。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对伊核协议下一步来说,我是比较悲观的,因为对伊朗方面来说,伊朗绝地求生,挺过了千难万险,从2003年伊核危机产生,尤其是在内贾德时期承受美国巨大的压力和制裁,到2015年好不容易签署伊核协议,又好景不长,美国退出,伊朗经济在这个过程中确实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伊朗该经受的也都经受了,如果在这个时候退缩的话,不仅等于在伊核协议的博弈上是失分的,而且鲁哈尼面临的是紧随其后的6月份的国内选举,伊朗让步的空间是不大的。
摆在拜登面前的也是同样的问题,现在美国国内的压力还是其次,以色列和沙特还相对沉默,但以色列在谈判的时候就炸了伊朗的船,等于是向美国发出了比较强烈的信号,下一步伊核问题的走向真的不好说。
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以美国方面妥协的可能更大一点,伊朗不想让美国捏在手里,所以说协议的核心还是谁先迈出第一步。
观察者网:国际舆论也都比较支持伊朗,要求美国尽快重返伊核协议。关于伊核协议的条款谈判,拜登政府也想补上伊核协议的“三大漏洞”,分别是逼迫伊朗放弃导弹项目、取消落日条款、停止对地区事务的干涉,这三点在2015年伊核协议中没有提及,拜登团队或许更偏向于谈“改约”或“重签”。
刘中民:“三大漏洞”确实也是双方争论比较大的问题,包括特朗普当时退出伊核协议,包括以色列、沙特等对伊核协议的不满。实际上,2015年伊核协议也是奥巴马太想把伊核协议作为他的外交政绩和“遗产”,所以在这些问题上,奥巴马政府妥协是比较大的。
伊核协议确实没有限制伊朗的导弹问题,同时伊朗将来有一天还可以突破协议,来进行核开发活动等等。协议在这些方面确实有漏洞,美国盟友说的这些漏洞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从伊朗方面来说,不可能现在来接受这些补充条款。伊朗认为大家先回到2015年签的协议那里去,包括中国的主张也是这样,如果把2015年得到联合国确认的伊核协议推翻的话,那么共识更难达成了。
现在,中国一直主张在伊核协议外,再搭建安全对话的平台,解决沙特、以色列等国家关心的问题。所以说我觉得伊核问题,是一个涉及伊朗的核能力给地区安全带来的影响的问题。
这个问题本身已经够复杂,但是更加复杂的是背后美国跟伊朗之间深刻的不信任,沙特、以色列对伊朗的不信任,伊核协议仅仅是整个复杂中东地区安全问题的一部分,现在以色列、沙特抓住伊朗导弹问题不放,更多地也是出于安全上的不信任。
反过来说伊朗也难以放弃,它也对美国及其地区盟友不信任,因为美国也想基于伊朗伊斯兰神权的意识形态分歧,一有机会就想颠覆伊朗政权。
伊核问题存在多个层次的矛盾,一个是美国跟伊朗之间的矛盾,美国把伊朗无论从意识形态到现实层面,都把它视为一个威胁,甚至当年把它列入邪恶轴心,特朗普把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定性为恐怖组织,甚至是美国也多次支持伊朗国内的反对派,比如2009年伊朗大选的时候,美国也想推波助澜。
观察者网:这也谈到了第二个问题,美国现在谈到伊核问题时,表示说要谈判涉伊的安全问题,欧洲多国也表示伊核谈判可以升级,在“三大漏洞”问题上,欧盟立场也正在向美国靠拢,如何看待美国针对伊朗而不是伊核?如何看待美国和欧洲针对伊朗的立体制裁?
刘中民:美国想按照当年奥巴马的想法,通过伊核协议解除对伊朗的制裁,也就是说它也是想软化伊朗,把伊朗逐步融入到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当中来。
后来,随着地区局势的发展,尤其是阿拉伯之春带来的深刻影响,在21世纪美国打的两场战争里面,也就是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实际上是美国自己把约束伊朗的两个敌人打掉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是敌视伊朗的,萨达姆政权也是跟伊朗对抗的,战争后,伊朗崛起的大门就打开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巴列维王朝依附于美国,无论经济、军事、文化等于是伊朗控制在美国手里,这也成了后面霍梅尼发动伊斯兰革命的重要的外交层面的原因,
伊朗革命以后,伊朗跟美国之间发生的敌对的事件就太多了。简单来说,自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跟美国之间留下的种种对抗仇恨,所建立的深刻的不信任,伊核协议达成留下的无论是导弹问题也好,还是说以色列、沙特不满也好,都是很重要的问题。
特朗普时期就想重新谈伊核协议,现在拜登也有这样一个想法,但从伊朗方面来说,伊核协议不可能推倒重来。乐观一点讲,伊朗就算答应谈,恐怕也不会是在伊核协议的框架内谈。
所以问题的核心还是美伊双方的矛盾,伊朗跟西方的矛盾。伊朗跟欧洲也发生过太多的伊斯兰革命以来的不愉快,包括伊朗跟英国之间的拉什迪事件等等,给双方留下仇恨和对抗的记忆。
欧洲有它的两面性,一方面在伊核问题上,客观地讲,欧洲在推动伊核谈判的过程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包括此次会谈由欧盟牵头;另外一方面,基于美欧关系,欧盟又受到来自美国的压力,双方在价值观念上有共识,尤其是今年欧洲也出现像美国方面靠拢的趋势,伊朗方面也看得比较清楚。
自从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它所处的国际环境一直是非常恶劣的,尤其是这40年,可以说长期处于跟西方对抗,再加上核开发受到西方制裁,伊朗的发展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原本伊朗经济发展的潜力,无论是在中东的体量,还是历史上留下的基础,包括伊朗国民的素质都是不错的。
但在2003年危机以后,伊朗受到西方的打压,核问题出来以后,受到不断加码的制裁,伊朗国内的经济发展陷入了一定的困境。
伊朗总统称伊核协议重启进程翻开新篇章。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鲁哈尼在2013年上台,跟美国的奥巴马总统找到了共识,为伊朗的经济社会发展和融入国际社会看到了一线希望。但在特朗普上台后局面又变了,到现在拜登又有所转换,伊朗想抓住这样一个机会。
另外,在这方面我想鲁哈尼也是比较急的,因为有伊朗国内6月份大选,涉及到伊朗国内保守派、温和派的权力斗争。那么,这个窗口期将越来越短。
在很大程度上,美伊关系的跌宕起伏往往是由于,双方改善关系的势头会被对方的国内政治所改变。比如2015年签了伊核协议,在2017年特朗普上台,这就改变了伊核协议的走向。伊朗方面也面临着鲁哈尼政府把协议谈下来,如果伊朗国内保守派6月份执政的话,伊核协议可能会受到很大影响。
上个世纪末新世纪初,伊朗也曾经跟美国改善关系,但2005年内贾德上来以后,等于是伊朗相对保守化了,所以说美伊关系如何跳出这样一个怪圈,6月份的伊朗国内选举是一个关键节点。
对伊朗来说,经济发展的困境,在国际环境中处于孤立的处境,确实迫切需要改变。
从美国方面来说,美国的世界霸主的地位不断受到冲击。尤其是近10多年来,一步一步加深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的负面影响。
美国对中东的主导能力在不断地下降,在整个中东问题上,我们对美国也越来越难以琢磨,美国现在缺乏一个特别清晰宏大的中东战略,美国在中东变得越来越小家子气,越来越没有格局。
“拢不住朋友,镇不住敌人”是美国在包括伊核协议在内的、中东一系列问题上所处的尴尬的局面。比如在叙利亚危机上不敢打仗,在伊朗核问题上不敢打仗,这已经让俄罗斯和伊朗看得比较清楚,甚至是土耳其、沙特、以色列这些地区盟友都敢跟美国耍性子。
观察者网:伊核会谈之际,伊朗货船被炸。11日, 伊朗称核设施遭“恐怖主义”袭击,美防长出访以色列讨论伊核问题,伊朗与以色列的对峙加剧紧张局势,在伊核协议谈判中,伊朗和美国面临来自以色列等中东国家的哪些压力?
刘中民:以色列对伊朗采取这样的行为是毫不奇怪的。
实际上以色列跟伊朗,历史上并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恨。公元前,犹太人被巴比伦囚禁的时候,波斯人解放了他们。波斯帝国统治时期对犹太人也比较宽容,包括今天伊朗也仍然有犹太会堂的存在。
它俩并没有直接的历史上的战争和仇恨,如今怎么成了针尖对麦芒的关系?这还是伊朗伊斯兰革命以来,伊朗输出革命影响了阿拉伯伊斯兰世界,阿拉伯世界跟以色列的矛盾不断累加。
以色列受美国袒护,伊斯兰革命反对美国,必然也反对以色列,中东地区还有巴以冲突,伊朗坚定支持巴勒斯坦,那么伊朗就把反对以色列作为政权合法性的一个重要的依据,甚至是内贾德说要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抹去。
革命以来,双方的意识形态,现实矛盾和分歧也越来越多。以色列刺杀伊朗核科学家也好,炸毁伊朗基础设施也好,尽管没有明说,但国际上多都猜到以色列的身上。
在叙利亚危机里,伊朗的力量又到了叙利亚,到了以色列的家门口,以色列也经常摧毁伊朗在叙利亚的种种力量,比如伊朗支持的黎巴嫩真主党等等,双方的矛盾、对抗越来越多。
回到伊核协议,由于伊朗强烈反对以色列,甚至于扬言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抹去,这样一种情况下,伊核协议不能对伊朗发展导弹进行限制,就使得以色列认为伊朗的导弹就是对以色列的安全造成威胁。
所以,以色列反对伊核协议的谈判,要求把导弹等条款都加入,所以它现在的行为实际上在给美国难堪,给美国施加压力。
另外,以色列现在也有一些具体的问题,以色列国内刚大选完,但是政府还没有组成。内塔尼亚胡还抱着一线希望,尽管这次大选不好看,但他想要靠伊核协议来争取以色列国内的民意。
观察者网:近年,伊朗为首的什叶派势力已经深入中东地区,影响到了以色列。同时以色列做为事实上的拥核国家,也在维护自己“中东小霸王”的地位。
刘中民:可以说以色列的核能力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它在核不扩散体系里面是一个另类,也是事实上的拥核,这确实是促使伊朗搞核开发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甚至前些年阿拉伯国家既受以色列的影响,又受伊朗的影响,沙特、阿联酋等国家都在建设核电站,很多阿拉伯国家都在蠢蠢欲动。
从以色列到伊朗再到阿拉伯国家,核扩散的风险是存在的,如果伊朗迈出那一步的话,等于是打破了以色列在中东唯一一个拥核国家的地位。
尤其现在来看,以色列跟阿拉伯国家关系反倒在不断地缓和。今年年初,以色列跟四个阿拉伯国家和解建交,但以色列和伊朗矛盾好像是越来越紧,以色列无论是自身跟伊朗的矛盾,还是说自身的核优势和垄断的地位,都使得其加大了和伊朗的冲突。
伊核问题,不仅是中东内部矛盾的外在表现,更多地还是美国与伊朗、伊朗与以色列、沙特等地区国家之间的矛盾对抗,背后诸多盘根错节的矛盾使得伊核问题解决起来非常复杂。
来源|观察者网 采访/刘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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