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残障友好型社会有多远?这是一条在微博上阅读次数为1.3亿的话题词条。
2019年7月,长期致力于推行无障碍出行的公益人文军,因为酒店的无障碍坡道被私家车占用,另寻它路时跌入深坑身亡。
作为北京截瘫者之家创始人、脊髓损伤患者,文军连续十几年举办了SCI(spinal cord injury 脊髓损伤 )阳光行活动,致力于让更多的伤友走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残障人士和轮椅的存在,让无障碍设施能够更加普及,让更多的轮椅能够畅通无阻地穿行。每次活动前,文军都会做事前考察,考察无障碍路线,考察景区和酒店的无障碍设施。由于经费限制,大多数时候考察的人只有他自己。
出事的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云南大理。他入住的酒店原本有一个无障碍坡道,但当时被一辆私家车占用了。文军的好友根据警方提供的视频和现场勘查,推测这个被挡住的坡道改变了文军的行驶轨迹,随后才跌入了一个没有放置任何警示标识的,两米左右的深坑。
中国有8500万残疾人,有2.5亿对无障碍措施有潜在需求的65岁以上老年人,还有不可计数的推着行李箱、婴儿车等重物行走的人。
无障碍出行的困境究竟是什么?当时,《人物》寻访了五位有着十几年轮椅生涯的伤友,他们也都曾经是文军的朋友,当时他们就提醒,「如果这些事情都得不到重视和解决,文军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文|赖祐萱
编辑|金石
我们需要走出来,被看到。
目前,在国内,无障碍还达不到优先级考虑,可能因为社会还没意识到有这么一群人正在走出来,加入他们。
国内残障朋友出来的少,一方面是无障碍环境不佳,出行困难,另一方面也是心理方面的障碍。不仅自己接纳不了突然受伤的事实,也发现社会接纳不了自己。
目前,很多人对残疾朋友的意识都还没改变,认为残障人是不需要出来的,怎么让他们去意识占用无障碍通道这样更深层的问题呢?去年我在北京坐地铁的时候,还有乘客当面说,都残疾了,还出来干嘛?
残障朋友出来的少,也就没有人能对这些无障碍设施提出实际的建议。
无障碍是一个需要精确到毫米的东西,在无障碍设计规范中,1厘米、1毫米都是有区别的。施工的人他就没这个概念,哎,反正只是磨个坡,抹高点抹低点没多大差别。对健全人来说,抬腿迈门槛,迈5公分、10公分、15公分,没有大的区别。但一个坡道差1公分的距离,有的残障朋友的轮椅可能就上不去了。1公分都至关重要,现实就是如此。
 武汉某小区一条无障碍坡道,仅有20多米长就拐了8个弯。像这样「不健全」的设计比比皆是。  图源cfp
2014年,我和「希望之家」(当时叫中途之家)做过一次北京地铁无障碍的考察,最初我们想做这件事,是因为想拉着伤友们出来做活动,结果一调查才知道很多伤友都不知道无障碍设施是可以用的,不知道轮椅也能坐地铁。我们想不行,得做一个手册帮助大家。
后来,我们做了一本17条地铁线,318站的地铁无障碍出行手册,我们把每一站的无障碍出入口、直梯、升降平台、卫生间、出入通道、宽闸机、安全固定等所有无障碍设计都体验过了,反馈到地铁公司后,很多细节都得到了修正和改善。
现在国内的无障碍环境是从无到有的阶段,北京上海可能有了「1」,更多地方是还没达到「1」,或是不健全的「1」。
我想文军组织阳光行活动,不是说要去当地推广无障碍设施,他最重要的想法一定是想带着残障朋友出来,让社会看到这群人,接纳这群人,让无数的轮椅走到大街上,走进人们的眼里。让所有人知道,哦,原来还有这么一群人是渴望在社会中生存的,正走向我们,而他们需要一种叫做「无障碍」的东西。
小城市的无障碍,本身就有障碍。
 新淼,男,受伤13年,甘肃轮友 
我生活在甘肃的一个小城市,我家这儿的无障碍环境非常不友好,轮椅想要出门太难了。
比如我们这儿的火车站,车站里的无障碍做得很好,但从站外进来的时候就有障碍了,轮椅进不来。我提了很多次意见,火车站说这块地不归他们管,是市政府的责任。那我又跟残联反映,残联说会去协调,这都过去两年了啊,问题还没解决。我每次坐火车,还是不得不叫别人去帮忙。
 无障碍通道被阻拦的现象屡见不鲜。  图源cfp
我们这儿的银行过去是没有无障碍通道。现在银行规定不管是谁,都需要本人持身份证到窗口办理,家里人都不可以。所以,现在我们小城市每家银行门口都按要求修了无障碍坡道。我去试过了,几乎99%都用不了。有的坡度太高,特别陡,别人推着都费劲,我们靠自己的力量根本上不去。有的地面直接用大理石或瓷砖,看起来特别美观实际上滑到不行,一到雨雪天,危险加倍。
对很多设计坡道的人来说,所谓的「无障碍」就是弄一个坡得了,角度合不合理,有没有摩擦力他们不管的。很多人对我们这个群体不了解,我们受伤的位置不同,上坡的能力都不一样的,有些人受伤轻坡度大勉强可以上去,像我受伤位置特别高的,稍微陡一些的坡就上不去,强行上很容易往后摔。设计者们好像只会考虑样子,从来不考虑使用的有效性。
很多危险是不可预料的。有一年,我和两个轮友出门,轮椅在路上滑着,眼看前面就是个无障碍坡道,马上就能下去了。结果突然我就整个人摔倒在地上,等反应过来身边围着一圈人看着我,我才发现坡道从上面看是平的,其实下面有一个台阶,怎么不会摔呢?这种情况太常见了,无障碍坡道不是歪的,就是斜的,要不就是有台阶。
经常有外地轮友到我们这儿,想让我介绍可以去玩的地方,我都没法介绍,因为过不去啊。眼瞅黄河就在那边,却没办法把轮椅推到很近的地方看,山上的景点更望尘莫及。这些无障碍啊,都是「有障碍的」无障碍。
 有轮友调查的各种不健全的无障碍通道。各种不健全的无障碍。  图源梨视频
其实,不止残障朋友需要无障碍,家里有小孩、有老人、有孕妇的都可能会用到电梯、坡道这些。但为什么他们并不会像我们这样在意,也很少听到有健全人抱怨无障碍设施不好用呢?因为他们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今天出门遇到障碍了,婴儿车抬一下,老人家搀扶一下,这道坎儿就过去了。我们不一样,不能轻轻松松被抬过去,也没办法靠别人搀扶迈过去。
轮椅是我们的双脚,是行走的工具,是每前进一步都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发声,不去推进这些东西,谁也帮不了我们。毕竟需要什么样的无障碍设施,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受伤以后,我们的心愿还能有多大呢?不过是希望不要受伤后就成了废人,也可以靠自己独自出门、生活,也成为社会里的一个「正常人」。
坐轮椅看到风景的背后,过程很辛苦。
 董炳金,男,受伤16年,浙江轮友 
2008年,我还生活在浙江台州的一个村子里。几乎走不出家门,想出门吃个饭、取个钱满眼望去都是台阶,轮椅根本走不了。一个人出门?想都不要想,连无障碍卫生间的扶手都是摇摇晃晃的。我认识过很多伤友,一想到外面无障碍条件这么差,卫生间都不一定能找到,两三年、五六年都不愿出门,有的甚至在家待了一辈子。
我以为在轮椅上的生活可能就是这样了。直到2008年参加了文军组织的「享受阳光·感受快乐」活动,我到了1500公里之外的北京,也是那一次登上了长城。我坐着轮椅在城墙边上,就这么看着,心里已经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坐轮椅还能上长城啊,放在过去真的是不敢想啊!虽然我们是坐缆车上去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爬长城,也没办法像别人那样翻山越岭,还是会有无障碍的缓坡让我们感受「爬」的乐趣,已经很知足了。
 伤友们登上长城。  受访者供图
从那一次开始,我几乎每年都会去参加文军的活动,我跟着他一起去过南京、成都、三亚、锡林浩特、银川等城市。但看到这些风景的背后,过程还是很辛苦的。
文军是我见过事前考察做得最细致的人。他考察无障碍酒店会五六家地跑,找到最适合轮友的酒店。其实国内没有专门的无障碍酒店,很多酒店的无障碍只能是勉强能用。文军会大海捞针,在其中选出最适合、最安全的一个。他也会跟酒店提出一些无障碍的提升方案,帮助我们更自如地进出,生活。
成都行那次,有个酒店门口不仅没有无障碍坡道,还有一个台阶,他就跑去跟人协商。等我们第二天入住的时候,酒店已经安装好了一个木板,我们轮椅就可以顺利上去了。还有房间的卫生间,文军甚至会特意去五金店采买手提式花洒,跟酒店商量替换原有钉在墙上的那种。这些细节能看出来,所谓的无障碍环境不是真的无障碍,只是文军替我们摆平了那些障碍,让我们真正「无障碍」地出行。
2017年,我们去内蒙,坐着轮椅上了草原,是不是很难以想象?其实,内蒙古的无障碍设施是不太好的,没有四五个志愿者抬一台轮椅,很多景区的台阶根本上不去。内蒙的景点相隔很远,只能坐长途大巴,需要志愿者把我们一个个抱上大巴车,把轮椅放好,到地方再把我们放下来。三四十辆轮椅,就需要五六十个志愿者,这需要文军去一个个沟通好。其他城市基本三四天就能搞定的,内蒙古去了整整十天,就是因为无障碍条件不太好,志愿者帮助我们也很辛苦很费劲。
草原、沙滩这种地面我们是没办法独立上去的,必须要志愿者推着,而且要求有很好的技术。文军会提前专门给志愿者做培训,指导他们怎么推轮椅是安全的。有时候上大巴车,他还会在下面指挥,怎么移动我们,怎么安放轮椅。
当我们坐着轮椅真的「站」在草原上、沙滩上,真的是心潮澎湃,无比开心。草原那么广阔,那么绿,还有一片金白相间的蒙古包。三亚的海水特别蓝,到处都是椰子树,海风吹得特别舒服。看着海水浴场里玩水的人们,没想到我们也可以。志愿者推着我们过沙滩,走到海边,也去碰了碰水。
 2017年,轮友们在内蒙的草原上。  受访者供图
我们能做到这些,都是文军克服了无数的障碍,思考了很久,精心设计的无障碍路线和环节。他就是希望能让人们看看,这么多轮友靠自己也能出远门,走遍大江南北。文军创造了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走出来,但并不意味着外面真的什么障碍也没有了。有一天,我们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考察,也能随意地上街,不再恐惧独自出门,才是真正的「无障碍」吧。我想,这也是文军的心愿。
老人、小孩、孕妇、残障人都能自由出行。
 权鹏,男,受伤17年,「滚遍中国」发起人 
我受伤之后在家躺了八年, 2010年,正是通过文军在新浪做的一个脊髓损伤大讲堂,我开始了解很多康复的知识,提高了生活的质量。
2014年,我开始了一场「滚遍中国」的旅行,从北京出发,一个人靠轮椅走过了10个省,47个县城,83个城市。每穿越一座城市,就相当于一次冒险。一万八千公里的旅途中,被坡道上的这种坎儿啊台阶绊倒的次数多到我都记不清了。
从深圳去往东莞的宝安大道,连接坡道的全是大大小小的台阶,非常不符合标准。我就想数数究竟有多少个台阶,坐着轮椅上上下下,数到114个的时候,轮椅直接爆胎了。接着我就过一座桥,上桥的路面全是一道道防滑减速带,我好不容易抓着栏杆上去了,一看另一边是几乎1:2的陡峭坡道,一点没夸张,我翘着轮椅下去时扶手几乎要碰到地面了。
 深圳的天桥坡道几乎呈1 : 2 。  受访者供图
很多地方根本不是以条例标准去实施的,而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怎么判断呢?一个轮椅进来,在设计者的想象中一定是被人推进来的,那好,我就做一个能让人推进来的坡。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无障碍是为了让我们独立起来,不需要靠任何人帮助自己的设施。
走过这么多城市,很多无障碍厕所就是形同虚设。一是门窄,轮椅根本进不去。二是里面空间小,就算进去了,也没办法转身。仅仅是从门口挪到马桶上的过程,都有因为过不去而摔倒的危险。尤其是改建的无障碍厕所,99%轮椅都没法用,不是有台阶就是蹲式坑位,甚至有的就是往门上贴一个无障碍标志,里面和普通厕所没有区别。
人行道占用的现象更是平常。以前出来我还会随身带个贴纸,带支笔,看见占用坡道的车,就给他们贴条子。有时候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结果到头了被车挡住了,退不回去了,就只能逼着自己冒个险,翘着轮椅下台阶。有时候就在想,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路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可以这么说,不管在哪个城市,从城市的任意一点往超市走,想用轮椅很轻松到达根本做不到。因为无障碍的路不通啊,要不路断了,要不就是被堵了。就算到了超市,想进去也很不容易,我去过全国各地56家超市,只有义乌一家沃尔玛有无障碍通道。剩下的,都是斜坡式电梯,台阶式电梯。有时候硬着头皮上也得坐,得买生活用品吧。我只能压着人流10秒钟,滚着轮椅上去。
 很多情况下,不得不用轮椅乘坐电梯。 受访者供图
第一次学会用轮椅下台阶,是在2014年。在北京坐地铁,那时候标识也不清晰,出了站口才发现根本没有无障碍坡道。那天已经是末班车时间,周围根本没人能帮你。我就逼着自己用轮椅下去,「噔噔噔」三下,冒了一身冷汗。后来这样的状况已经变得很平常了,那些不太标准的,没有坡道的地方对我来说,都不是障碍了。这些看似高超的技能都是被迫练成的,我真的觉得,自己被锻炼成一个杂技运动员了。
 香港某大楼的无障碍设施。  受访者供图
但香港圆大厦的无障碍厕所让我念念不忘。门是感应的,手轻轻一挥就打开了,即便是高位截瘫者都很轻松能进去。一进去,门自动就锁上了。里面有扶手,有紧急呼叫按钮,马桶盖可以选择大小。冲水按钮在侧边,这样我们坐轮椅的就不用转身去按。里面有空气净化器,有洗手液,还播放着古典乐,我当时就觉得这是坐在咖啡厅里啊,特别享受。轮友坐地铁也很方便,一进站,工作人员已经在前面了,地铁门一开,斜板一铺,他就进去了,下地铁,门一开,斜板已经铺好了,直接出去了。他们不会因为任何障碍耽搁客人一分钟,哪怕你是残障人士。
每个人在生活中可能都会需要无障碍。我之前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每年需要无障碍的人可能占到中国人口的40%以上。新生儿、孕妇、老人、残障人士,还不包括阶段性的病人,这个人群是很庞大的。我曾在广州某个地铁站观察了很久,那里地面到站厅没有直梯,有个老人出站,颤巍巍地爬楼梯,感觉他就在爬泰山。有个年轻姑娘,拿着一个非常大的行李箱,看着这么长的楼梯她叹了一口气。我看着,都想上去帮一把。
2050年,80岁以上的老人可能得破亿,无障碍的需求会越来越大。我特别希望那个时候,无障碍环境好一些,老人、小孩、孕妇、残障人都能自由出行。如果一辆轮椅都不能自由出行,那么无障碍还有很大的问题。
 不管老人,还是孩子,都可能会使用到无障碍通道。 图源cfp
无障碍的问题,也是公共安全的问题。
 唐敬新,男,受伤20年,文军好友 
我和文军认识很久了,在截瘫者之家共同生活过近6年。也是文军把我从受伤的阴霾里带出来,一点点接受现实,走出家门,走入这个社会。
我们这些轮友平时出行真的是很困难的。因为很多地方为了应付上面的政策和检查,就随便修了一些不符合标准的无障碍。到现在为止,很多城市,无障碍设施都不是完全规范化的。可能某个地方做得好,但往往有另一个地方还是不行。
无障碍设施的建设应该让残障朋友参与进来才对。每一个无障碍通道竣工之后,应该要轮椅使用者亲自去体验一下。
说到底,还是要让社会看到我们。一个景点、高铁站、地铁站没有无障碍通道,大家都不愿去,可能一年也遇不到一两个轮椅,工作人员心想没人需要啊,就更不重视。如果他们天天遇到轮椅,轮椅每年每天都走这条路,他们就会知道无障碍是必须的,因为还有那么多人需要这个东西。
伤友们为什么都这么尊敬文军,就是因为他让无数人开始意识到「走出来」的重要性,认识到我们也可以和正常人一起生活,去减轻家人的负担。自从他带我走出家门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在家根本待不住了。我成天在外面跑,又认识了很多人,也带了一批人。文军就像一个精神领袖,虽然很多人跟他只是神交,却又深深受益于他。
文军出事后,我立马就赶到现场。那天下着雨,我沿着他原来的行驶路线走了一遍,发现路口的无障碍坡道被车挡住了,到现在都没找到车主是谁,这本是离文军最近的一个通路。这种占用现象太常见了,是人的意识,也是管理的问题。
 文军坠落的地方,他的黑色帽子还遗留在现场。7月11日,伤友们前往悼念他。 受访者供图
一个这样积极地,想要努力把病友们带出来的人,最终却因为无障碍被占用,施工地没标识而失去生命,是很讽刺的。这不是单纯的意外死亡,只要酒店稍微有一丁点儿的安全意识,这件事情也绝对不会发生。拉个警戒线,设个障碍物,有那么难吗?文军的事情不仅是无障碍通道被占用的问题,更是一个公共安全的问题,如果掉下去的是孩子,是孕妇,是老人呢?如果这些事情都得不到重视和解决,文军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生前,一直致力于帮助伤友走出来的文军。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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