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成人纸尿裤:年老后如何留住尊严?
2.5亿片成人纸尿裤背后的老年中国记者手记
记者|吴淑斌
成人纸尿裤的题目,最早是由编辑陈晓老师转发给我一篇文章链接,文章内容更多是从商业的角度,讲述刘从海如何从农村走出来,将自己的纸尿裤企业一步步做到年销量2.5亿片。编辑让我试试采访,使用成人纸尿裤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在老龄化逐渐严重的中国,如此庞大的销量反映了什么样的养老情况?
摄影 | 缓山
由于家里没有亲人使用过成人纸尿裤,刚看到这个话题时,2.5亿片的巨大销量对我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和刘从海在采访时说的一模一样,在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成年人也要用纸尿裤吗?”网上搜索后才知道,成人纸尿裤的用户主要是老年人,特别是失能老人,同时也有一部分女性由于疾病或生育需要用。但网页总是被一大堆婴儿纸尿裤的广告或者是行业研究报告挤满,在社交媒体上,更没有人会为成人纸尿裤建一个话题、一个论坛。
一种需求量如此大的产品,在互联网上的讨论程度如此低,一瞬间让我觉得,成人纸尿裤就像老人的许多其他需求一样,很容易被忽视,例如他们无法扫码点餐,无法手机叫车。
采访是从企业家刘从海开始的,我最好奇的是,一个山东汉子最初为何会想做成人纸尿裤起家。在浪漫的想象里,刘从海可能会讲出一个感人的故事,比如自己曾经亲历或目睹过的场景,失能老人如何因为用上纸尿裤过上更舒适的生活,从而触动了自己。但原因却很现实,刘从海非常诚恳地告诉我,是因为在做物流生意时发现成人纸尿裤有商机,走货量大,不像婴儿纸尿裤一般认牌子,杂牌子也能有生存空间。大品牌婴儿纸尿裤的溢价严重,却不影响父母们的追捧;成人纸尿裤的销量受价格影响很大,涨价一毛钱,就可能流失一大批客户。
刘从海在纸尿裤工厂里(摄影 缓山)
这听起来有些心酸。在经济允许的范围内,我们总是给孩子最好的东西,但却忘记给父母最好的。
成人纸尿裤的使用者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和其他并发症的老人,他们已经丧失了沟通能力,无法表达生理需求。另一类是因其他疾病引起轻失禁或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使用纸尿裤更能方便生活。无论是哪一类用户,“尊严”都成为了讨论成人纸尿裤的一个不可绕开的话题。
在养老院里,使用纸尿裤的老人都属于第一类。我去了刘从海长期合作的养老院,规模不小,住着190多位老人。和人们想象的不同,养老院里的卫生、设施、居住环境不比许多大学宿舍差,住在其中的老人也不是因为被儿女抛弃、嫌弃而住进养老院,只是因为子女们尚未退休,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时时刻刻守护着他们。这让我想到我的爷爷,如今也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他有四个子女,都在老家工作,子女们请了一个护工在家照看他,每天上班间隙轮流前去探望他。
摄影 | 缓山
但当独生子女一代的父母们不断老去后,再没有人可以搭把手,谁来照顾老人的问题将越来越严峻。采访完已经是下午五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来探望父亲,带来了一个烤红薯,用勺子一点一点挖好送进父亲嘴里,坐了一会儿,大约到了学校放学的时间,又很快离开。
养老院里老人们的状态让人唏嘘。生命就像一个轮回,从纸尿裤开始,到纸尿裤结束;从咿呀学语开始,到逐渐失去语言能力结束。只是在第一次使用纸尿裤时,往往伴随着周围人的欢声笑语,而在生命尽头使用的纸尿裤,伴随着更多的是泪水与痛苦。许多老人像是退回到了孩子的状态,吃饭、穿衣、上厕所,都需要护工的帮助。但他们有了被封存的记忆,逐渐遗忘事情的老人脑子里最深刻的记忆,往往是关于孩子,有人总是念叨着要等儿子放学,有人只记得小女儿的名字。
另一类老人并不算太老,只是由于某些疾病使他们不得不使用成人纸尿裤。要找到这些人聊聊并不容易,他们的年纪大,往往不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声,一般由子女代为购买纸尿裤。即使幸运地在网上直接找到了他们,对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对陌生人抱有极大的警惕。后来,我只能一边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找到讨论成人纸尿裤的人,一边在淘宝上大量给买家留言,从年轻的子女们入手,请他们帮忙说服父母接受采访。
老人们这种对采访的拒绝又让我有一点开心,这意味着他们还能维护自己的尊严。在养老院里,护工周大姐告诉我,许多老人刚来养老院时,常常会推开想解开自己裤子帮忙换纸尿裤的护工。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一个人无法自理的时候,就没法在乎了。”
养老院里的老人(摄影 缓山)
父母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羞于启齿“成人纸尿裤”几个字。用上了纸尿裤意味着自己是个无法控制生理需求的人,不再年轻,甚至成为了累赘。衰老是时间对人体必然的剥夺,成人纸尿裤成了“年老”的分水岭。许多人在第一次接触成人纸尿裤时,总是抗拒的,既是在抗拒“纸尿裤”这种物品,也是在抗拒衰老的到来。成人纸尿裤对外维护了老人的尊严,又暗暗地损伤着他们的自尊心,让他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老去。
稿件发表后,我们收到了许多留言,一位老人的讲述与我采写整篇稿子时的感受极为相似:“目前正处的境遇就是八十多的老人伺候另一个八十多的瘫痪老伴,自己儿女也奔六十了,养老院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同样的纸尿裤,用在孩子身上是开心,用在老人身上是悲哀。一个是蓬勃的生命,一个是行将就木。就连请保姆都很难,家政公司说愿意带孩子也不愿意伺候瘫痪在床的老人。心情不一样,一个是光明的未来,一个是病痛的折磨。衰老是个沉重的话题,失能老人更是一个悲惨的话题。”
摄影 | 缓山
但另一位读者沈浩蓝的留言也让我意识到,一味地惧怕老去,只看到“悲惨”的一面,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前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典故时,不明白为什么使者说廉颇一顿饭去了三次厕所,赵王就放弃了再次启用他。读这个文章才知道,这是年老的标志,表明一个个人的身体机能已经无可挽回地衰退了。
无论是在使者面前多吃饭的廉颇,还是那些不肯用纸尿裤的老人,他们在这一刻都只是一位普普通通、想留住自己尊严又无能为力的老人而已。人都会老去、死去,对年华逝去、死之必然的恐惧或许是人的最终恐惧,而在这样一个老龄化严重的社会,尽管我们无法让人不惧怕老和死,但至少让更多人能更有尊严地老、死,是我们社会应当承担的责任所在。”
你们爱看【记者手记】吗?
在每一个社会事件、每一篇报道背后,深入现场的记者们或许有着更为深刻的体会与感悟。受限于篇幅,这些细碎的、个人化的情感可能并未在文中呈现,如今我们开辟一块新场地,专门与大家分享稿件背后的故事。
亲爱的读者们,不知这样的故事,你们是否愿意听?你的支持,将是记者们采写、记述的动力。
END
本文作者:吴淑斌
微信编辑:然宁
监制: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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