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译 | 非凡的菲利普亲王，过完了非凡人生

编者按：本文原题为Prince Philip: An extraordinary man who led an extraordinary life，作者Jonny Dymond，BBC驻皇室记者，本文发表于2021年4月9日BBC网站，有删节，小标题、粗体为零记所加。原文链接：https://www.bbc.com/news/uk-50589065

他几乎活得比认识和理解他的所有人都久。

这位爱丁堡公爵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毒舌、脾气暴躁，讲冷笑话，有点政治不正确，一个古怪的“叔公”，他一直在大家身边，爱着所有人，乃至还会带来一点尴尬。

随着他的逝世，对他一生的评价将汹涌而至。非凡的菲利普亲王，过完了他非凡的一生。这是见证巨变的20世纪的动荡一生，充满跌宕起伏和冲突的矛盾一生，无私贡献而又孤独的隐忍一生。他是一个复杂、聪慧、始终精力充沛的人。

被放逐的希腊王子

他的父母于1901年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葬礼上相遇。当时，还有四个欧洲国家是君主制，每个皇室都有他的亲戚。

菲利普小时候

他祖父是希腊国王，曾祖母Ella和俄国沙皇一起在叶卡捷琳堡被布尔什维克谋杀，母亲是维多利亚女王的曾孙女。他有四个姐姐，但办婚礼时一个都没请，因为她们都嫁给了德国人，其中三个支持纳粹。

菲利普和母亲爱丽丝公主

经历了十年的动荡童年，菲利普的人格逐渐锻造成型。他早年生活在流浪中，因为其出生地希腊将他驱逐出境，家庭破碎、背井离乡，他一无所有。只有一岁时，一艘英国驱逐舰将他和家人从位于希腊科孚岛的家中带往意大利。人生第一次“国际旅行”，是火车地板上到处爬来爬去。“一列悲惨的火车载着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在深夜驶离了布林迪西（意大利港口城市），”他的姐姐索菲亚后来忆述。

在巴黎，他住在从亲戚借来的房子里，但它注定不会成为“家”。他就读英国寄宿学校的短短一年内，母亲爱丽丝公主的心理健康恶化，住进了疗养院；父亲安德里阿斯王子前往蒙特卡洛与情妇住在一起；四个姐姐嫁去了德国。十年间，他从希腊王子变成了一个没人照顾的男孩子。

以法国度过童年的菲利普（左二）

他曾经说：“没有人认为我父亲存在过。”安德里阿斯在二战期间去世，菲利普战后去蒙特卡洛整理遗产，除了几把衣服刷子和一些袖扣，几乎没什么剩下。

第一大矛盾：自由与纪律

菲利普就读于苏格兰私立学校戈登斯托恩（Gordonstoun）时，已经变得坚强、独立，能够站稳脚跟了——他必须如此。学校也鼓励并培养这样的人格，并提倡社区贡献、团队合作、富责任感和尊重个体。

在戈登斯托恩就读时

他热爱这所学校，虽然后来他儿子查尔斯十分鄙视。这里也带起了菲利普对海洋的热爱——对他一生影响深远。校长哈恩（Kurt Hahn）是一个从纳粹德国流亡的人，学校不仅高度重视体育锻炼，使菲利普身体健壮，还很重视品德和精神的教育。

这间学校画风是这样

这种精神最后成为菲利普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他后来演讲中就能体现。他1958年在加纳说：“自由的本质是纪律和自制。”他前一年对英国学校探索协会说，战后时代的舒适也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生活简单不应窒息人类的精神。”再前两年，他向伊普斯威奇（Ipswich）学校的男生们谈及生活的道德和物质要求时，以“个体的重要性”作为“我们社会的指导原则”。

这是菲利普人生的最大矛盾之一，学校既然如此重视个体自由，他本人也将此置于个人哲学的核心，然而一生都在海军中度过，又在皇宫中生活了数十年，处处要守传统、遵先例，受到命令和等级制度的严密束缚。这样的话，他是否心口不一呢？还是他的第一选择——贡献——其实是迫不得已？

海军学院之骄子

1939年，在达特茅斯海军学院，他学会了航海，也学会了如何领军，对成就和胜利的渴望快要实现。尽管入学的时间比大多数同学晚得多，他在1940年以第一名毕业。在朴次茅斯深造时，他在五科考试四科中获得最高分，成为皇家海军最年轻的第一中尉之一。

海军中的菲利普

他的家族与海军渊源很深。外祖父曾是皇家海军的司令官——“第一海务大臣”（First Sea Lord）；叔叔迪基·蒙巴顿（“Dickie” Mountbatten）是一艘驱逐舰的指挥官。在战争中，菲利普有勇有谋，这是他的天性。戈登斯托恩校长哈恩曾钦佩地写道，“菲利普王子将来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只要必须通过力量的考验，他都将取得非凡的成就。”

菲利普在核潜艇上

其他人则对这位才华横溢、雄心勃勃的年轻军官持保留意见。在和平年代，他一旦下达命令，仍是以强力鞭策下属士兵，这对有些人来说太难了。一位传记作者写道：“如果他有错，就是错在不能宽容别人。”还有人写道：“一个下属说，宁愿死也不愿再在他手下当兵。”类似的观点反复出现。

大海的情敌

1939年在达特茅斯，战情日趋确定，参加海军也是命中注定：他爱上了大海。“大海像是一位不平凡的大师，或是情妇”，他后来说，“它的心情如此无法捉摸。”

但是大海的情敌来了。

在菲利普的叔叔陪同下，乔治六世国王参观海军学院，他带来了女儿伊丽莎白公主。菲利普被要求照顾她。在大学网球场上，他向她炫耀了一把。他充满自信、阳光外向、非常英俊，又是正宗皇室血统。她很漂亮、备受呵护、略带严肃，但深深被菲利普迷住了。

深深迷住了伊丽莎白

那时他是否知道，这是两种伟大激情的碰撞？他是否知道大海和爱情不可兼得？在1948年他们刚结婚不久时，他确实两者兼得。这对年轻新婚夫妇在马耳他度过了田园诗般的两年，他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机会——当上舰船指挥长。但是乔治六世早逝，一切都结束了。

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当时他正在环游非洲，在肯尼亚的一间小屋里，他获悉伊丽莎白即将登基。同僚帕克（Mike Parker）说，他看上去“好像一吨砖落在他身上”。有一段时间他缩在椅子上，用报纸盖住上半身。公主已成为女王，他的世界一去不复返了。

1947年二人订婚

对于一个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自怜、极少谈到自己情感的人来说，他对于离开海军的态度是很坦率的：“从来没有'如果'，除非我后悔没有能够继续海军的事业”。了解他的人更直言不讳：前第一海务大臣、韦斯特上将说，菲利普履行了职责，海军服役结束，“对他来说是巨大的损失，我知道的。”

1951年在土耳其，当时已快要退役

第二大矛盾：永远走在她后面

女王登基之时，菲利普人生的第二大矛盾也随之展开：他在几乎完全由男人掌管的世界中出生和成长，他结实而强壮、在完全男性的环境中工作。他推崇男子气概，长子查尔斯出生时，他告诉帕克：“养育一个男孩，需要一个男人。”实际上从那时起，以及随后的65年，他全部生活都在协助妻子、也就是女王。

他走在她后面，为她放弃工作，他如果进屋晚了，会向她道歉。在她的加冕礼上，他跪在她面前，双手被她握住，并发誓要成为她的“生命中的忠实下属和肢体”。他的孩子们将不会继承他的姓氏蒙巴顿（Mountbatten），说什么都没用，她是女王，他是她丈夫。

菲利普亲王很少谈到这种情况。他曾提及女王登基前的那段时间说：“在家里，我很自然地担任了主要职务。人们常常来问我要怎么做。1952年（即女王登基后），事情发生了非常、非常大的变化。”

转向宫廷生活的变化是残酷的。他的同僚说：“菲利普一直在被挤压、压制……没有任何朋友或帮手。”他可能也帮不了自己。一位传记作者写道，早年皇室工作人员觉得他“难以应付、挑剔、自大、防御心重”。

作为回应，菲利普开始不断参加公开活动。女王进行长途外访时，他一直站在身边，有时走开一下，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体育、工业或研究。她几乎总是和他一起，但他也独自旅行。在1950至1960年代，有时是他而不是她，参加殖民地的告别仪式。

菲利普（左一）与伊丽莎白（中）访问印度，前面是他猎杀的老虎

在英国，他参加成百上千的赞助活动，包括青年项目、科学、户外运动等，他打板球、壁球、马球，游泳、航海、赛艇和骑马，还会驾马车、开飞机，在暗房冲洗照片。

菲利普曾经是英国顶级马球选手之一，图为他某次杀入半决赛

在宫殿里，他是一个现代化的人，他接管了Sandringham的地产管理，对其进行了重新开发。一位早期的传记作者写道：“他认为自己具有创造性的使命，使君主制展现得充满活力、参与度高、反应迅速，并将投身于解决当代英国社会的一些问题。”

他也曾是板球“明星队”成员

他年轻又帅气，在镜头前有说有笑。1950年代末，他访问伦敦的一个男童俱乐部时，照片上的他穿着双排扣细条纹西服，向后梳的头发闪耀着光泽，有那么一丝披头士乐队的潮流感觉。

有没有？

第三大矛盾：现代化的保守派

在白金汉宫一楼，他的书房俯瞰着花园，周围环绕着无数书籍，以及他指挥的第一艘HMS“喜鹊号”的模型。他在这里作研究、写作、在打字机上打自己的讲稿。他总是购买新设备，称它们为“精巧小工具”，1986年买了一台他称之为“微型文字处理器”的打字机。

他每年都会发表60到80场演讲，年复一年都如此，话题范围之广反映了他的博学多才。他参加过无数的仪式，对于冗长的安排显然不耐烦。他曾对切斯特菲尔德工业大学的学生和教职员说：“一幢建筑物早就启用了，却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安排你来听我花半天宣布它启用。”

尽管喜欢现代化，他还是一个保守的人，对大城市有些怀疑。他是一名环保主义者，在其他人关注环保之前，他就“对自然的贪婪和毫无意义的剥削”发出过警告。1982年，他提到过一个现在正困扰我们的话题，但当时几乎从未被提及：“工业的发展会带来一个争议……大气中二氧化碳的积累，也就是温室效应”。

经常到处演讲的菲利普

他知道自己大多数演讲都枯燥乏味，但他很乐意自嘲，让听众为此大笑。“我对于‘自我管理’没什么体会，”他曾经对一名听众说，“我是你能遇到的被管得最严的人了”。他在1958年布鲁塞尔世博会的讲话中说：“我觉得我算得上是看展览的专家。”

这是他生活中的第三大矛盾。这样一个非常关心普通人生活、追求高尚道德的人，实际上又与公众隔绝，在他2017年宣布退休之后，媒体只是报道他的失态、失言和冷笑话。

老来仍不忘对大海的热爱

我们将永远不能了解他的全部

回顾过去这些年，矛盾显得尤其鲜明。首先，他既是公众人物，又是一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他从小就学会了将私人一面挡在公众视野之外，在皇室内部，他这一点是出了名的。大多数作家想要给他写传记，发出的请求都不了了之。

他曾经提到儿子查尔斯说：“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我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而且由于我不像浪漫主义者那样行事，就被认为是无情的。”他清楚外界对他的想法，仍不会开放自己的内心。

与儿子查尔斯的不和曾是媒体话题

其次，他不停出席公众活动，却在私人生活中有一种孤独感。所有的姐姐都先他一步去世，他朋友极少，这是他的性格和几十年来生活模式的必然结果。

皇室把自己关在笼子里，排斥外人。已故首相卡拉汉（James Callaghan）在1970年代说过：“王室为您提供的是友善（friendliness），而不是友谊。”

皇家海军陆战队少将斯蒂克兰德（Charles Stickland）讲过菲利普在挪威参加过的一次演习，他本应先问候一下刚入伍的新兵，然后与指挥官共进午餐。然而，“他请两个下士把食物倒进铁皮罐子里，坐在一个行军背包上，与士兵们讲故事、聊天。而他本来应该对年轻人发表一番‘为什么参加皇家海军陆战队很棒’的演讲，吃顿豪华午餐，回到直升机上。”

这才是老派的菲利普，不喜欢仪式，等级制度被推到了一边，大家伙聚会才更加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