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任县委书记时与百姓在一起
天真是道德的最高境界
——读《在峡江的转弯处》
文/曾冰
本文作者为陈行甲任巴东县委书记时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这是我们在六维连载《陈行甲人生笔记》的总目录
天真是道德的最高境界。记得第一次接触这句话时,我立马想到了陈行甲。在我所认识的人类中,我觉得这句话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
五年前,陈行甲离开巴东时,我当然惋惜。但关于他未来的人生,我却毫不怀疑。
五年前,我是他的部下。他在巴东工作的后两年,我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是冬日清晨中送他上车离开巴东的人。记得跟他道别后,我有意体味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虽然天还基本黑着,但是感觉他的背影清新而明亮。所谓的悲哀啊,失败啊,可惜啊,不过是一些人在推已及人而已。
我曾经和他调侃过,万一从善失败,就写书,或者开一个人性诊所,谋个生活没问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是正儿八经认为陈行甲是可以写书的,他的才情和学识姑且不论,他人生的故事性本身就是一本耐读的书。他有过底层人的挣扎和彷徨,有过“草根”的自卑和无助,他被人抢劫过,与人进行过生死搏杀,领略过人性的卑鄙和丑陋,也体会过人性的高尚与美好,他经历过羞辱,也被众人景仰过,他见识过世界的高级文明,也见到过最穷苦的人。他身上有着一种人之初的那种天真。他内心脆弱而敏感,却又强大而无畏。他有“文青”的垫底,文风朴素感性,对汉语感觉的拿捏准确精微,他的文字专家教授不会觉得浅薄无味,普通百姓不会觉得晦涩难懂。他敏捷的思维能力曾经让我觉得人与人相比较,生而为人就不公平。他看个材料一目十行,连标点符号也别想打马虎眼儿。他知识面广,一些问题在他那儿似乎都能得到答案。他的英语水平可以达到用以谋生的程度。他的阅历使他对人世间有着全面而深刻的阅读和理解。总之,凭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他一心一意想当个作家,并为之努力,不需要还刻意地去体验生活,就会是一个不错的作家。
不出所料,五年时间,《在峡江的转弯处》已是我看到的他的第二本书。读这本书,我的第一感觉是,写书就是写生活,以及生活赋予的体验感。这种写作可以使他丰富的想像力处于闲置状态,他只需把自己的故事记录下来即可,没有过多脑力消耗。但这种写作可能才是最享受的写作。能够让人真正享受的写作,读者读起来也才是一种享受。
这本书,也把我带到了五年前的岁月。
陈行甲在巴东时,曾经细致而精微地向我描述过他母亲的美丽。长相的美丽,性格的美丽,道德的美丽,智慧的美丽。让我觉得,母亲简直就是陈行甲心中的女神。我甚至觉得他今生都不会有失恋的体验。母亲的爱和他对母亲的爱完全可以免疫一切人间的无情无义。我想,这可能是他在这本书中把“我和我的母亲”放在“第一记”的原因之一。
他在巴东工作期间,办公室最醒目的是放在书柜中母亲的遗像,他宿舍里最显眼的是母亲的洁白的雕像。离开巴东时,他唯一看重的就是母亲的雕像,当我和司机在他走之前帮他打包物品时,只有母亲的雕像是他亲力亲为。致于其它物品,他说:你们觉得有用就帮我打包后带走,没用的就扔掉。他还曾详细向我讲述过他父亲当年是如何追求他母亲的,他父亲对他母亲的爱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我曾试图做过一些想像:这是一个怎样的女性?一个怎样的母亲?一个怎样的妻子?并把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比较着想。我也认为我是深爱着我的母亲的,但就是达不到他那个程度。
我甚至觉得,陈行甲身上的一些特质,比如善良、自尊、干净、含容、聪慧等,与后天的修为与造化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完全是遗传所致,天性使然。陈行甲在书中关于母亲的记录,还有很多情节,我是第一次知道。比如,离开巴东前夕,他一个人在晚上反抱着母亲的遗像回到宿舍。读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后悔没有陪同他。在母亲面前,陈行甲就是一个“圣徒”。他描述的关于他被困在毛玻璃屋子里的那部分,我清楚记得他当时向我讲述的是:他梦见自己“困在一个毛玻璃似的只有棺材大小的房子里”,最后才被母亲唤了出来。当时他把这个梦一讲出来,就对我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冲击,以致于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震碎了!这个梦其实不必违心地去解读。他做这个梦的根本原因是他对母亲深切的思念,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他永生无法治愈的痛。他与母亲生死相连,却又不能生死相依。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母亲把拉回来,无异于再一次将他分娩于人世。
陈行甲身上的许多东西因为太真,反而容易让人觉得是假的。读这本书似乎完全可以拭去这种感觉。
关于他为人处事的率真,刚开始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曾暗中检视陈行甲善良的真伪。比如,他对底层人的同情,到底是不是场面上的作秀?在他身边工作的近两年时间,我得到了答案。有一个耄耋老人,身体很好,但他有被迫害妄想症,有段时间,他隔三差岔五就找陈行甲上访,有时是我从楼下带去陈行甲办公室的。记得有一次,那老人刚见到陈行甲就大声“求救”,说有人要抓他。陈行甲立即扶他坐下来,说,别怕,在我办公室,没人敢抓您,我保护您。接下来的场面,就像儿子和父亲一样开始交谈。其实跟这位老人的交流根本无法正常进行,他语无伦次,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不知所云。但陈行甲还是一脸微笑,顺着老人的胡言乱语往下交流。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直到老人心情平和,自愿离开。
离开时,陈行甲还得把他送下电梯,直到党政大楼门口。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有时定好了时间下乡,陪同调研的人员都在党政大楼门口等着,他还被那个老人缠着,陈行甲也不急,耐心地安抚他。后来,我都不耐烦了,对陈行甲说,这个人只能上医院,找您没得用,何必花费这么多的时间?他说,你错了,他这个病无药可治,只能心理安抚,让他有安全感,我作为一个县委书记,是最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
还有一次,我陪他下乡刚回到县委机关宿舍门口,时间是大约晚九点左右,一个大约七十多岁老太太还在宿舍门前的街道边卖菜。陈行甲一点也没犹豫地走到老太太面前,问了老太太的来路和菜的价格,就掏出一百块钱把几捆没卖完的菜全买下了。搞得老太太莫名其妙,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边走边回望,一副世界仿佛变了模样的样子。陈行甲平时吃食堂没开火,把这些菜都送给了我,后来我拿去送给老家开农家乐的亲戚了。类似这样的事,只有我和陈行甲在场,我想,要是表演,完全没必要给我一个人开个专场吧!再就是有一个细节我印象特深刻,每次我给他送文件信件之类的东西,他总是先看信访件。
我虽然是陈行甲的下属,但我喜欢反对他。比如,他有辞职想法的时候,我就明确而坚决地表示反对,我和他的争论几乎成了争吵。当我说,您想做慈善,当县委书记就最好做,有权有资源,一呼百应,慈善的对像是几十万人,做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就是最好的慈善家。您搞的“干部结穷亲”不就是慈善吗?说到这里,他不再和我争论,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其实,这个道理他怎么不懂,只是他的苦衷和无奈那时我还不懂。他在州里遭遇的一些情况,他也没跟我们身边人说过,我们也是后来才陆陆续续知道一些。
再如,他高空跳伞,我也强烈反对,主要是我认为太危险。他当时的原话是,那有什么,风险很小的,再说如果能让巴东的旅游火一把,万一死了也值。并再三强调让我不能告诉弟妹。他想干的他认为正确的事,真是劝不住啊,搞得我也焦虑了。他的固执甚至让我有点反感,以至于他跳伞的那天,我故意没去参加活动。活动结束后,他平安落地,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当他绘声绘色向我讲述那云端一跃的体验时,我却又不由自主地身临其境一般配合他的激情澎湃。
在贵州黔东南山村给孩子们讲课
在他反腐后期的一次经济工作方面的会议上,他要在座的干部发言,那时我还没有到他身边工作,我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发了言。我说,现在巴东一些干部好像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坐牢,哪还有心思抓发展?搞得在座的干部们朝我一愣,潜台词是:你真是吃了豹子胆!坐在我旁边的人还偷偷用脚踢我。其实事后我也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莽撞,并认为我一定把他得罪了。但又一想,我当时已经是正科级实职干部,已无所求,便无过多纠结。但是,后来他却重用了我,把我调到他身边工作。我敢反对他,是因为通过和他的接触,不觉得压抑,能体会到平等与共鸣。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他总是以一种平等而尊重的方式予以提点和批评,而绝不是以批评的名义羞辱人,显示他的高高在上。
作为下属,我觉得跟在他身边搞工作很有意思。他给你交办个工作,分分钟清清楚楚,不需要你多作揣摩,执行起来就很明确。
陈行甲其实是个一个非常亲和的人,身上有一种柔软的力量,这种力量放射出来,就有一种感染力。我比他大一岁,他个子比我高,当他站着和我说事时,总是会欠下身子。据我观察,欠着身子面带微笑与人交流是他与人交往的常态。什么趾高气昂、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根本就不在他的词典里。离开巴东前,他在整理照片时看见了他在那次纪委会上讲话愤怒的照片,我当时心里认为那张很帅,他却说那张不好,太凶了。
我当然也喜欢拍陈行甲的马屁,主要是针对他的文风,话风。我拍陈行甲的马屁是发自肺腑的,我是真心真意地喜欢他的文风和话风。给他写材料不觉得难受,他把题纲一讲,我就能很快生发出快感来,有一种想写的冲动,而且材料写出来他总是以表扬为主,然后再才给你提修改意见。听他讲话,总有一种强烈的代入感。比如,他说:“对老百姓要有爱”,我一点都不觉得是官腔,觉得真诚可信,且有所触动。而不是一种有些人口头禅式的干调子,听起来像调侃,觉得一句高尚的汉语被无辜糟蹋。
读“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猜错”这一部分的时候,单位正在搞整修,师傅们的电钻就在我办公室门口咆哮,我却异常沉静,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衷的感觉。我沉浸在陈行甲的故事里。我与陈行甲相反,是个泪点极高的人,我觉得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应该用来一笑,来人世间走一遭,知道人世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但读到他的爱情故事时,我却几次流下了眼泪。我也读过一些言情小说,都没有这么被打动过。小说是诌出来,陈行甲的爱情是真实的。但又真得像是诌出来的。人说艺术高于生活,怎么就没人说最好的艺术是生活呢?也许有人说了,我没见到,见到了估计我也不会相信。陈行甲却让我信了,原来人世间真的有爱情。
妻子,应该是陈行甲的女神之二,这么说弟妹(陈行甲在巴东时要我这么称呼他的妻子)也许有些不高兴,但我是按两个“女神”在陈行甲的生命中出现的先后次序排列的,要讲重要,母亲和妻子也许是并列的。弟妹我见过几次,如书中所写,比陈行甲理性,的确有一种“不是高傲的那种贵气”。初次见到她,我觉得她素洁而高冷,好像是冬春之交的那种冷。接触多了,我发现她对人有着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热情。如陈行甲所述,她让人自卑,如果你有所倨傲在她面前自会瞬间坍塌。
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我手足无措,感觉晃了神,这不完全因为她是领导夫人。她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自己的谈吐太低级,不敢随便搭话。在后来的接触中,发现她写一手好字,是书法家的那种好。我无法见证她们当初的那种爱,但我有幸目睹和体会了他们似乎和当初没有多大区别的那种爱。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仿佛仍然还处在热恋之中。
有一次,弟妹到巴东看他,星期天我约他们到我老家绿葱镇肖家坪村,本意是想让他看一下那一带乡村适合搞民宿旅游。老家旁边有个沙坝,一个天然的小盆地,是我童年放牛玩耍的地方。我把他们带到了那里,陈行甲完全变成了一个小男孩,欢喜啊跳跃,浑身都散发着童真。虽然我就在他们附近,他们却把我当作空气。一会拉着弟妹的手要弟妹看那里的山,一会儿要弟妹看草地上的花儿,一会儿要弟妹喝一口那里的泉水,那个缠绵缱绻,真叫我这个壮年人不忍目睹。
最好玩的是他总是要拉着弟妹的手请我照相,照了很多张他都不满意,他要求说不能拍成摆拍啊,要生动自然,我也是使出了当记者时练出的全部工夫。有那么两次,弟妹松开了他的手,他似乎还不高兴。后来,凡是与弟妹手分开了的照片几乎都被他删了。由于他们的加入,我感觉沙坝好像有了一种仙境的味道。我这个人,虽然有些粗鄙,但还算个比较爱审美的人,我当时真的觉得那就是美,一种纯真无瑕的情爱之美。
在老婆而前,我敢肯定,陈行甲现在都还自卑。有一次,他当着不只我一个人的面(而且都是他的下属)冲着弟妹半开玩笑说:当年可是她先追的我哦。弟妹微笑着不置可否,但脸上似乎有一句潜台词若隐若现:自卑你就努力啊!
所以,陈行甲才一直那么努力。真爱的力量有时可以决定生死,陈行甲重度抑郁又起死回生,继而豁然开朗,勇敢无畏,如果母亲是那根稻草,妻子就是那个握着稻草的人。
做公益时白血病患儿给陈行甲送哈达
关于陈行甲在巴东从政那些是是非非,我觉得有些不好言说,一方面内心里还是有所忌惮,如果我不是他曾经的部下,自然会放得很开,而且文本风格上也会有所不同。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做过多评论。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跟陈行甲一次面都没有见过的朋友喝酒的时候,他说他认为陈行甲辞职是一种背叛,我当场跟他翻脸。当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这位朋友和我关系非常好,经得起我的反驳,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我才那样。
有的时候,有人主动跟我谈论陈行甲,完全是一些毫无根据的臆测,我只是淡淡一笑,不作辩解。只有跟关系很好的人我才作一些客观的讨论。但书中所写,我是一字一句的认真读了,有时读着读着就停下来,掩卷而思。我只能圆滑一点的说,情况就是那么一些情况,事情就是那么一些事情,个中况味与真相只有陈行甲自己最清楚。我想说的是,人生活到最后,要对天下人说一声谢谢。曾经那么为难他的人,作为一个人类的个体,不管怎样,都丰富了他对人类的认知,过往都是财富。
网络上有人曾经不无惋惜地说,如果中国的干部都像陈行甲一样将会怎样怎样,我觉得这是一个伪命题,如果那样,人类的进化将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你一身正气也好,你嫉恶如仇也好,你善政良治也好,纵然你使出万般手段,总会有破绽,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老天来治,因果来治。
与陈行甲相处的日子,我时常希望自己在人品和人格上多少能得他一点真传。真诚,善良,积极,阳光,激情,清醒而独立,勇敢而无畏,天然不做作的率真,根植于内心的道德,以及唯美而精致的工作和人生态度。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作为一个人本该有的品质。但是,现实生活中,无论如何,有些方面我是做不到的。
陈行甲有个下湾村,我有个肖家坪村。那是我们曾经得意过的最后的低到尘埃的理想去处。随着他慈善之路的顺风顺水,下湾村对于他来说也许只能是精神的乌托邦。而肖家坪村对于我来说,却是现实归宿。我们曾经在那里畅想过老了以后。我说,要喂一头驴,要用竹筒盛酒,我辈就是蓬蒿人,哪怕空庖煮咸菜,哪怕破灶烧湿苇。他说,要种很多的花,让花儿开得像人们的笑脸一样,把最好的人间搬到这里。陈行甲骨子里有高贵一面,也有野逸的一面。高贵,可能是因为他受过真正的高等教育,见过大世面。野逸,是因为他的草根出身。这两种对立的属性在他身上得到耦合,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决定了他志向的高远,努力追求着社会价值,为更多的人而活着。不像我,一心只想龟缩。陈行甲离开巴东后,我不只一次坐在老家的门前想起他,同时也想起了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白云多,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陈行甲在写他离开巴东送他的人员当中,隐去了我,送他的人应该是我和司机两个人。我想陈行甲是担心我被卷入一些纷扰之中,被人另眼相看。他离开巴东后,坊间有传闻我是陈行甲的人,对此,我不置可否。我明明是组织的人嘛,组织安排我干啥我就干啥。其实,陈行甲离开巴东时有太多的人想送他,并向我打探,但他都要我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他离开的准确时间。
巴东这块土地上不只陈行甲一个好官。千年以前,寇准就在这里任过县令。我相信,今后还会有不少陈行甲式的官员留在老百姓的心中。
至于我和陈行甲的这段生命中的交集,我已珍藏。我想对陈行甲说一声,过好您自己的慈善人生,不要辜负我和千千万万像我一样怀念您的人对您的祝福。请原谅我用了“怀念”这个词,虽然我安心地知道您并没有消失,知道您在世间某处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我还是想用这个词。我也会做好自己的工作,过好自己的生活,我还会在肖家坪种很多的花,等待您和弟妹有时间来小住几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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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冰,陈行甲任县委书记时为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在县政协某专委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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