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卡车司机金德强喝农药自尽,缘于被罚了2000元钱,因为他的卫星定位行驶记录仪掉线了。
事情经过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了。很多媒体都发了评论,关注了这个记录仪的安装费用、处罚标准等等问题,说得都很好。
金德强死前,留下了一份遗言。
在这里只和大家聊一聊这一份遗言。从这几百个字里,我们可以窥见许多东西。
遗言如下:
首先,他是一个有自尊的人。
遗言里,他上来就说“我不是不值2000元钱”。
一个人对世界喊话,他首先声明什么,往往就是担心和惧怕什么。
他怕什么?怕被人说自己不值2000元钱,怕被人说自己死得草率轻贱。换句话说,他有自尊,不愿被人贬损和轻视。
这种自尊在遗言里有多处可以窥见。比如后文特意说:
“我死后也许有人说我雄(熊),人的思想不一样不要对我语音功激(攻击)。”
寻短见是不应该的,是冲动之举,他大概心里也明白。但他仍然不愿被人说“熊”,仍然不愿被“语音攻击”,特意声明,念兹在兹。
其次,他能够克制情绪。
寻死者往往是冲动偏激的,但他不然,似乎还有一定克制情绪的能力。
比如他说话有逻辑。遗言虽然有一些错字、病句和标点缺漏,但基本上逻辑顺畅,表达清楚。
如果你接触过五花八门的申诉材料、告状信,就会发现其中总有一些是逻辑不通、表述混乱的。
金德强的表述却很清楚,全文分三大块内容:1、家庭情况、2、遭遇事由、3、叮嘱后事,尚算清晰分明。
又比如,他没有特别激烈的情绪,全文都算是克制、平静。
文中没有脏话,没有强烈的情绪性字眼,没有暴怒的赌咒发誓和詈骂。
他还没有报复的念头。从这份遗言里,你读得出不解、不甘、怨怅、苦闷,但却读不出仇恨。他已经要寻死了,但似乎也没有仇恨什么。
他还没有针对个人,没有针对哪个个体的执法人员。
他的诉求是什么呢?真的是太循规蹈矩了,是“唤醒领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
金德强还懂得惭愧。
他觉得自己一死了之,抛下了担子,愧对老母和妻子。
“我的死最对不起的是我年迈的老母亲。”
你说这话轻飘飘也可,说他既然懂这个道理又何必去死也可,但是这个人仍然是懂得惭愧的。
他回忆说,自己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和哥哥拉扯大,太不容易。金德强是个有感情的人。
“梦里依稀慈母泪”,这种感情是人类共通的,不光是鲁迅这样的大文豪有,金德强也有。
他叮嘱孩子们“好好的疼你的奶奶和母亲”,这是什么?是对自己愧疚感的一种安抚和麻痹。
然后还加了一句“儿子照顾好你妹妹”。为什么?因为对女儿亦惭愧。
而且我还读出了一样东西,就是他对于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说大一点叫做事业,也还有一份感情。
何以见得?就是那一句“车号1308”。
临死前他还特意标识了一下车号,那是他的岗位,是他工作与谋生的地方。这个车号上,曾经有着他的劳碌而卑微的事业。
统观遗书全文,能概括出一点什么?
他行文谨小慎微,并且克制。
渴望事情被重视,不愿自己被蔑视。

放弃了自己,但并未仇恨社会。
他的生活虽然已经残破,信心已经被摧毁,但还留存着对家人的牵挂,以及对自己的一份自尊。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应该庆幸,金德强不是一个报复心强烈的家伙,不是一个狂躁易怒的家伙,应该庆幸他在极端的沮丧、挫败时,仍然保存有一份理性。
他没有报复别人,没有驾车冲卡,把失控的车辆撞向执法者甚至无辜人群。
我相信,这起事件里,当事的执法人员多半都会有一些庆幸和后怕。
注意,注意,连用两个注意,我绝不是要说他是一个“完人”,不是要给他涂抹上什么光彩,更不是要把他说成是一个什么呐喊者甚至吹哨人,毫无这个意思。
只是想通过一份遗嘱还原一个人,窥看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忽然想到一首古诗,李白写过一首《丁都护歌》,写的就是那个时代的拉货人,笔下是充满了同情的,有这么几句: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万人凿磐石,无由达江浒。
干这份工作的人,和其它任何一项工作一样,都值得关照和同情。
最后多说几句,我不怀疑强制安装行驶记录仪、并且实施违规处罚是出于良好的目的。
作为一个跑过许多交通事故,包括重特大交通事故的人,我明白打盹的大货车司机有多大的杀伤力,杜绝他们疲劳驾驶是多么重要。
也可以想象,这个政策出台,肯定减少了许多疲劳驾驶,消弭了许多交通事故。
然而,执行的标准和细节如果一跑偏,受益者就可能变成受害者,也许金德强就活不下去了。
一个处罚,如果足以让一个挺正常的人失望至死,那它肯定有极大伤害性。
如果它还打着“都是为你好”的标签,那就又有了侮辱性。
你定的不是执法标准,而是别人的人生。
希望金德强的事情别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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