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平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中国当代文学领域知名批评家,此后辗转北美、香港等地,形成独特的学术风格。
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作为其好友,从同时代人的视角,结合个人经验与时代变迁的具体语境,对其反体系化的文本解读策略、由“沉思”及“文本”的批评理念与实践、立足边缘的写作姿态和从“灰阑”中透视意识形态运作机制的理论方法,一一加以评述,充满洞见而又情见乎辞。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陈平原教授的文章《文本、灰阑与意识形态——关于〈灰阑中的叙述〉及其他》。他在文中写道:“灰阑中的叙述是对沉默的征服,是对解释权的争取,是凭藉了无数’参考书目’和人生体验,提出一个基本的质询。”感谢陈平原教授授权发表。
文本、灰阑与意识形态
——关于《灰阑中的叙述》及其他
陈平原 文
本文原发表于《文艺争鸣》2021年第3期
陈平原
广东潮州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2008—2012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国语言文学学科评议组成员。先后在日本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英国伦敦大学、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美国哈佛大学以及香港中文大学、台湾大学从事研究或教学,2008—2015年兼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与北京大学合聘)。曾被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1);获教育部颁发的第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1995,1998,2003,2009,2013)、北京市第九、第十一、第十二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2006,2010,2012)、第一、第二届王瑶学术奖优秀论文一等奖(2002,2006)及第四届王瑶学术奖学术著作奖(2016)等。2017年12月获目前中国人文学界最负盛名的思勉原创奖(第四届)。先后出版著作三十余种。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黄子平在学术上有很多合作,从众所周知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到共同加盟“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进入《全国大学生毕业论文选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新人文论丛书、学术小品丛书,再到合作撰写“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选编“漫说文化”丛书等。九十年代初,子平去国远游后,学术合作大为减少,但参加会议、邀请演讲及友朋小聚等,还是不时见面。选择他的《灰阑中的叙述》作为最后一讲,不纯粹出于友情,因涉及话题沉重,又是“未完成”的文本,呈现开放性特征,有很大的引申发挥余地。
一、心所欲不逾矩
黄子平,1949年生,广东梅县人,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荣休教授。论著有《沉思的老树的灵魂》《文学的意思》《革命·历史·小说》《边缘阅读》《远去的文学时代》等。参与编著《中国小说》年选、《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漫说文化》丛书等。
古人寿命短,故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感叹。照联合国世卫组织的新规定,66—79岁为中年人,80岁以后才能称“老”。但孔夫子“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说法太有名了,以至你想不重视都不行。2012年,深圳作家胡洪侠编选《董桥七十》(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冠以余英时《题<董桥七十>》七绝句以及董桥的《七十长笺》,主体部分则是从董桥已刊三十三书中选出的七十文。海豚版牛皮精装,定价人民币五百元,还很抢手。记得柳苏(罗孚)在《读书》1989年第4期上发表《你一定要读董桥》,此后“董桥热”便一发不可收。那些让人怜爱的旧时月色、旧时人物以及旧时生活趣味,吸引了众多喜欢怀旧的文学青年。当然了,你说“一定要读”,那必定招来好多批评声音——从政治立场到文字技巧。
2019年,曾经的“青年批评家”黄子平也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十年前,黄子平从香港浸会大学荣休,而后辗转两岸三地,到处设帐讲学,挥洒自如,学术影响迅速扩大,某种意义上是“重拾昔日辉煌”。这确实值得好好纪念。经由友朋及后辈的一番策划,终于有了以下成果:
第一,出版自选集《文本及其不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10月)与增订版《灰阑中的叙述》(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2月)。前者含散文三则、评论六篇、演讲四则、访谈两篇;后者作为2001年上海文艺版的增订本,排印及装帧大跃升,拿在手里很有感觉,内容方面则只是增加了两篇附录以及洪子诚的“代序”。因“技术原因”,《灰阑中的叙述》(增订本)的刊行略有耽搁,为“子平七十”而做的学术活动,就只能是“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黄子平<文本及其不满>新著主题论坛”了。此论坛2019年10月27日在北京首创郎园Park·兰境艺术中心举办,出席嘉宾有黄子平、钱理群、赵园、陈平原、吴晓东、杨联芬、贺桂梅,主持人是年轻学者李浴洋,最后登场的是主办方活字文化的老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主持《读书》及三联书店的董秀玉。发言稿整理成文,刊于《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1期。
第二,《名作欣赏》2019年第11期推出“别册”《边缘阅世——黄子平画传》,其中包括黄子平的学术纪事、著作目录、代表作述评、学界印象,以及《批评的位置与方法》《害怕写作》《再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文。山西的《名作欣赏》杂志别出心裁,每期附赠32页的“别册”,原先只做艺术家,2018年起改为“学人画传”。前四期纪念去世的先生,从第五期“文学史家洪子诚”开始,才转为在世的学人。因著名学人都有好多弟子,每期别册的传播效果出奇的好。
第三,作为重头戏的“黄子平学术思想评论专辑”,刊《文艺争鸣》2020年第3期。此专辑收录钱理群的《关于“同时代人”的两点随想——在“同代人的文学与批评”对话会上的发言》、赵园的《我所知子平与枚珊》、陈平原的《在边缘处策马扬鞭——关于黄子平的学术姿态》、李庆西的《意象与意思——重读黄子平80年代文学评论》、孙郁的《思于他处》、吴晓东的《游动与越界——黄子平的批评理念与实践》、黄子平的《声的偏至——鲁迅留日时期的主体性思想研究笔记》、黄子平、李浴洋的《“反思”是为了能够提供一张新的“认知地图”——黄子平教授访谈录》。此专辑的刊行略为延后,那是我的建议。除了怕发文太集中引起负面效应,还有就是七十祝寿太早了,起码八十才值得一提。
在“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主题论坛上,我主要谈了“同代人的异感”与“异代人的同感”[1]。从意大利学者阿甘本那个既属于这个时代,又要背叛这个时代、批判这个时代的“同时代人”,到黄子平自我辩解性质的“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再到此次论坛关注“同时代人”之间的互相支持和体贴,已经转了好几道弯。我之所以变换角度,是基于某种切身感受:当我们说“同时代人”的时候,不应该忽略我们和上一代与下一代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有支持与体贴,也隐含竞争、嫉妒乃至排斥。而且,“代”与“代”间关系之所以错综复杂,很大程度还取决于大的时代氛围。
十几年前,在接受作家查建英的采访时,我曾提及学术史上的“隔代遗传”。这个访谈收入她的《八十年代访谈录》[2],流传很广,常被引用,但也有好些人不以为然。所谓“隔代遗传”,说的是我们这代人学术及思想的日渐成熟,不但受“父辈”影响,且更多接受了“祖辈”的启迪。当初我提出这个观点,是基于以下观察:在八十年代的精神突围中,我们这代人有时跳过了同样在转型的五六十年代学人,直接与三四十年代的大学校园、人物、精神、风范进行对话。也就是说,跟老师的老师辈对话,从他们那里获得思想资源。“老大学”的传统在八十年代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恢复,正是这一特殊语境促成的。
当然,除了八十年代特殊的政治文化氛围,出现“隔代遗传”现象,还有赖于人世间共通的“距离产生美感”。我们必须承认,“同时代人”之间,以及与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是存在竞争关系的。他们可能互相扶持,但也存在着竞争关系。相对来说,祖孙之间更容易真诚对话,因没有利害关系。我曾在课堂上感叹,今天很多人写文章旁征博引,或古代,或外国,就是不太愿意征引同时代人的研究成果。同时代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支持和体贴固然令人感动,但我们也必须直面同时代人之间因过度竞争而造成的难堪。
这本来只是我的一点生活观察,前些天读《“子平爷爷”的文学课堂[3],加深了这一感受。我真没想到,有“子平爷爷”这样的说法。我当然明白,这是人大学生表达对于子平的喜爱;但反过来想,为什么没有人说“理群爷爷”或者“赵园奶奶”呢?我猜想,这与黄子平和今天中国大学校园里的学生们二十年的“中断”有关。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离开中国大陆,退休以后再回来,不像老钱和我一直在北大教书,学生们都习惯叫“钱老师”、“陈老师”。因我们一直“在场”,实际年龄反而被忽略了。老钱比子平还大十岁,但我从来没听谁管他叫“钱爷爷”,都叫“钱老师”。黄子平不一样,他和今天中国的大学生有距离,一回来就是以祖辈的身份出现。距离带来隔阂,但也产生美感——没有进入体制、不存在竞争关系的黄子平,课堂上收获更多的掌声。
前面说的是“异代人的同感”,下面说说“同代人的异感”。不该忘记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这一代》,这刊名很能代表77级78级大学生的历史感觉,那时大家普遍认定,我们“这一代”将大有作为。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一代到了该自我反省的时候了。自以为天之骄子的77、78级大学生,路走得比较顺,不是因为我们特能干,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改革开放”的大背景。对比“五四”的一代,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我们的成功,某种意义上是时代造就的,虽然我们自己也很努力;但“五四”一代更多靠自己,他们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扭转了时代的车轮。这一点,我们自愧不如[4]
现在,我们这一代基本上退出历史舞台。原本想象,都是“同时代人”,应该有很多同感,立场也基本一致。事实上并非如此,同学群里整天吵架,动不动就有人宣布退群。不要说敏感的政治话题,就是谈转基因或同性恋,都会导致某些同学退群。大概只有谈养生和中国足球,大家的立场才比较一致。我们不是“同时代人”吗?怎么那么容易退群?我这才反应过来——虽然接受同样的教育,都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成长,可毕业后各自的职业、地位及发展道路不同,价值观以及看问题的角度其实已经天差地别。因此,老同学聚会,共同话题仅限于追忆四十年前的大学时光,一旦涉及当下,大家的立场、趣味、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讲“异代人的同感”和“同代人的异感”,是希望提醒大家,不能想当然地描述“这一代”——不管说好还是说坏。认清“代”的存在而又努力穿越“代”的壁障,且对自己及自己“这一代”保持清醒的立场及反省的态度,这是我的建议。
黄子平称“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5],这句话包含反题——异代人的褒贬很容易显得“隔”,说不到点子上。但“史”的研究就不一样了。若做历史研究,离得太近,容易看不清,因大家的文化心理及精神结构太相似,还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读思想史或学术史,常发现同代人之间的褒贬不太靠谱,除了人情因素,还有政治禁忌。因此,文学批评,最好是同代;史学研究,则更倾向于隔代——至少要有隔代的感觉,否则评价容易偏差。在去年十月苏州大学“东吴论剑:杰出校友金庸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我谈及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曾有很多接近金庸先生的机会,我都回避了。原因是,我的导师王瑶先生告诫过,做文学研究不要和研究对象走得太近,否则容易丧失自己的立场及评价标准[6]
不管是北京的主题论坛,还是《文艺争鸣》的评论专辑,大家都在说好话。提及黄子平的去国二十年,也都喜欢引用黄本人的自我调侃:如果没出国,很可能就变成了“红包批评家”[7]。我并不认同这个说法。黄子平视野开阔,有敏锐的学术直觉,文体及修辞极佳,但好多精彩的点子最终没能落地,这与他的去国远游不无关系。以他在八十年代的学术起点,读者及学界是有更高期待的。但话说回来,一代人学术上的灵韵与光晕,真的是稍纵即逝,能竭尽所能,将自家长处发挥到极致,就是完美。这个意思,我在《追记王富仁兄的三句话》中有所表述[8]别人不好这么说、也不会这么说,但老钱、赵园和我私下聊天,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因此,黄子平六十岁“荣休”,那时我刚好做北大中文系主任,马上邀他到北大讲学两年。此后十年,子平学术状态极佳。为何“子平七十”大张旗鼓,而“老钱八十”则只是悄悄聚会,那是朋友们基于对当下中国学界及个人发展道路的斟酌。
二、 从“沉思”到“文本”
相对于同时代其他第一流的批评家或人文学者,黄子平的著作不算多——甚至可以说比较少。除了外在的生活压力、繁重的教学任务、倾向于沉思而不是演说的个人性情,还有一点不能忽略,那就是作者对于“体系性写作”的抗拒。所谓“现在体制是要求你们营造体系,越是全面‘碎片化’的时候越是要求全面地‘全面’”,这与其说是在批评重床叠架、装模作样的博士论文,不如说是在为自家心仪的碎片化写作辩解。“从阅读的角度来讲,我确实特别喜欢这种碎片式的,或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东西。”[9]可接下来举古代诗话以及钱锺书的《管锥编》,其实不得要领。黄子平真正追摹的,不是学识渊博的钱锺书,而应该是罗兰·巴特那样隽永睿智、妙语如珠的写作,尤其是他对“文本解读”的独特把握:“我自己对‘文本解读’的理解是从罗兰·巴特那里学来的,是把社会、历史等对象不再看成我们有待努力去认识的现实、存在或实体,而是跟文学作品一样也是我们破译或诠释的众多‘文本’。社会、历史、现实作为‘文本’,它们的语法、语义和语篇的‘组织生成’,跟文学文本一视同仁地成为破译的对象。这就不存在‘走出’的问题了,只有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关系了,‘文本之外无物’了。”[10]
不喜欢先搭架子,而后补上很多“填充料”,黄子平落笔谨慎,拒绝陈词滥调,希望“习得一种‘结结巴巴’的言语”[11],这就决定了其倾向于论文集而非专著。《边缘阅世——黄子平画传》开列的“著作目录”虽有十三种,其中不少是选本,且互相重复,唯一的专著《革命·历史·小说》留待下节专门讨论,这里介绍他一头一尾两本论文集:《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和《文本及其不满》。
《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属于“新人文论”丛书,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初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再版。集中有三类好文章,第一,宏观论述,如《当代文学中的宏观研究》《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第二,作家研究,如评论林斤澜的《沉思的老树的精灵》以及讨论张贤亮的《我读<绿化树>》;第三,睿智短论,如《深刻的片面》《得意莫忘言》(关于“文学语言学”的笔记)[12]。此书的责任编辑、也是著名批评家的李庆西多年后提及:“身为学院中人,黄子平恰恰不是通常所称学院派评论家,因为后者很少具有直接面对文本(尤其复杂叙事)的解读能力,而他对作品的邃见卓识总是令人叫绝。譬如,他对《绿化树》的评论,至今读来仍觉鞭辟入里。”[13]也正是这篇《我读<绿化树>》,加上关于《苦恋》的讨论,因撞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枪口上,作者因而无法按原计划留校,只好先转北大出版社当编辑,两年后才回系里教书。
这册论文集中,有一篇承上启下的文章,当初不起眼,显得孤零零的,没想到预示着以后的发展方向。我说的是初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5年第3期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叙事模式”的抽样分析》。此文不仅编入1986年的《沉思的老树的精灵》,还有幸侧身于三十多年后的《文本及其不满》。为什么这么做?是好文章难以忘怀,还是希望兼顾首尾,体现学术历程?抑或多年后重读此文依旧心有戚戚焉?
2018年10月,因“漫说文化”丛书重刊,黄子平与老钱和我重新聚首,在北大校园里“落花时节读华章”。子平在发言中提及这套书背后两个支撑性的概念,一是“闲话风”,一是“主题学”:“主题学这方面的命题也会影响到我们当时对这些书名和选题、选材的关联。我们用最多的时间是讨论书名,我觉得是很大的成就,大概别人再也想不出这么精彩的书名,能够涵盖一些根本性的文化主题。主题这种东西原来从民俗学、人类学、社会学里面发展过来的,后来被比较文学收编变成比较文学的分支,再后来又被文化研究收编,这个主题学的学科也是流离失所经常被人收编。什么是文化主题呢?说是‘集体潜意识’,说是‘原型’,反复出现的‘意象’,有很多种不同的定义。我喜欢的一个比喻,就是说这种东西有点像某一种旋律,在一个民族的潜意识里面潜伏着,其实我们天天碰到它,但未必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突然听到一个旋律,非常熟悉,非常感动,这时候马上能认出来这是一个主题,这就是文化主题,跟我生命中的某一个瞬间是有一个碰撞或者某一个体验的存在。”[14]
这种对于“主题学”的兴趣,既体现为1985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叙事模式”的抽样分析》,也落实在1989年第4期《读书》上的《千古艰难唯一死——读几部写老舍、傅雷之死的小说》。后者跟作者从北大出版社调回中文系任讲师,开了一门选修课叫“文学主题学”有直接关系,这一点黄子平在《那些年的读和写》以及访谈《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中交代得很清楚[15]。假如不是因政治变故而去国远游,继续留在北大校园里教书,黄子平很可能会借助主题学撰写一部专著——实际上七年间辗转美国纽约、芝加哥、伊州香槟和香港,断断续续写成的《革命·历史·小说》,骨子里还是主题学的思路,而且北京依旧是生活及思考的起点。
回到这部自选集性质的《文本及其不满》,包含《早晨,北大》等散文三篇、《同是天涯沦落人》等评论六篇、《鲁迅的文化研究》等演讲四篇、再就是两篇很不错的访谈录——《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2012)和《文学批评和文学史》(2017)。这个选本编得很用心,各个阶段的写作、各种文体的尝试,甚至文本之愉悦与烦闷,都兼顾到了,对于不太熟悉的读者,确实能借此一窥黄子平的学术面貌。可如果不谈那部代表作《灰阑中的叙述》,或对黄子平刻意经营的学术姿态缺乏了解,单靠这一头一尾的“沉思”和“文本”,很可能低估了其学术价值。
三、在边缘处策马扬鞭
北岛摄影作品《大陆与岛屿》
三十多年前,我出版第一本书《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黄子平撰写书评,其中有这么一段:
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可以从多种角度以多种方法来研究。抓它的“边”,则是其中的一种。既然我们说,它是在一个几世纪以来东西方文化大撞击中,由古代中国文学向现代中国文学的转变,它是中国文学走向并汇入“世界文学”的过程,那么,你就不难从“撞击”、“转变”、“走向”、“过程”这些词中,看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即它的“边际性”。显然,陈平原对那些最能体现这一“边际性”的研究对象,固执地抱有某种偏好。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两种或多种文化的“碰撞处”、“接合点”,致力于挖掘传统文化与现代激流的“互渗”、“重构”和“结合部”;并把这一时代的文学置于政治、历史、思想、宗教、艺术的“共生状态”中来研究。[16]
那时我们住得很近,常在一起聊天,互相知根知底——此书评明显受金克木名文《说“边”》的启发。
多年后,金先生去世,我撰文纪念,提及八十年代中期金先生两则大受赞赏的短文,一是《说通》,一是《说“边”》。这两则短文不仅“对于理解先生之文章趣味及学术立场”,而且对于理解我们那代人的思路与抱负都“不可或缺”。金先生称有空间的边,那就是边疆;有时间的边,那就是新旧交替;还有“现象和意义之间的边,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边,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边”。所有这些“边”,都值得认真琢磨。我曾仿其思路略作推演:“先生之所以能‘通’,除擅长抓上述时间、空间的边外,还与其关注学院与大众之间的边、专著与随笔之间的边、史书与小说之间的边不无关系。”文章中,还有如下对于“边”的阐发:
还有一个“边”,同样属于金先生,那就是自居边缘,远离各式各样的“中心”。时来运转,原先很是霉气的“边缘”,如今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馍馍,就连时尚人物,也都喜欢标榜自己的“边缘性”。可在我看来,许多挥舞“边缘”大旗的人,实际上身处江湖而心存魏阙,最高理想是“取而代之”。这与先生宠辱不惊,坚守边缘,卓有成效地做足关于“边”的文章,不可同日而语。[17]
多年后回想,同样关注“边”与“通”,黄子平因其特殊阅历以及深入思考,比我做得更彻底,也实践得更为完美。
在边缘处认真地阅读、思考与写作,这并非高不可攀;难得的是,经由一番努力,将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全都打通。就像子平上述书评体现的,将静态/被动的“边缘”与动态/主动的“撞击”相结合,方才更好地显示其理论活力。黄子平并不盲目崇拜“边缘”,对其利弊得失有清醒认识,既不骄,也不馁。在他那里,“边缘”不过是作为理论支点,用来撬动那些貌似神圣、不可侵犯的“整体”、“中坚”以及“主流”,凸显众多庞然大物的缝隙,以及天地间无奇不有的奥秘。借用《边缘阅读》的“后记”:“可是,如果‘边缘’不是与中心僵硬对立的固定位置,如果‘边缘’只是表明一种移动的阅读策略,一种读缝隙、读字里行间的阅读习惯,一种文本与意义的游击活动,我还是不揣冒昧,用收在这里的文字,表达‘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愿。”[18]
黄子平的“边缘”思考,不是做做样子,而是深入骨髓——不仅嘲笑大一统格局,质疑本质论或整体性思维,也对“边缘”的局限性保有警惕。换句话说,既疑古,也疑今,且对“疑古”、“疑今”的合理性与有效性不断地进行推敲与审视。这可是一个高难度动作,就好像勒马悬崖处,一番驻足与回望,出其不意杀个回马枪,若时机成熟,还可策马扬鞭纵横千里。
作为一种时尚,当下中外学界,自称“边缘”的人很多,若以为这个姿态就能自动地收获政治正确与学术声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模仿子平的口吻:这就叫上了“修辞”的当。黄子平洞察此中虚妄,始终保持“对于‘言说’的深刻怀疑与警惕”,当然也包括对写作与权力的复杂关系颇多了解。并非每个人都洞察“边缘”的得失,就好像不是每个人都能谈论“平淡”一样。同一句话,出自饱经沧桑者与不谙世事者口中,意义大不相同。人们喜欢引述苏轼的《与侄书》:“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先得有一番“气象峥嵘,彩色绚烂”,体验众多曲折与繁华后,再来追求平淡,方才可能意味深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黄子平,在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可谓独立潮头,换成今天的说法,属于“领军人物”。诸多名篇如《沉思的老树的精灵》《当代文学中的宏观研究》《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艺术发展》等,比照同时期其他当代文学评论,明显高出一头。再加上与钱理群、陈平原合作,撰写《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等,更是名满天下。因突然的政治变故,黄子平先是漂泊海外,后又栖身香港,虽说一直在学院工作,但与北京时期的聚光灯下明显不同,失去了叱咤风云的机遇,却促成了沉潜把玩的思考,诸多著作如《革命·历史·小说》(即《灰阑中的叙述》)等,其对于人生、历史以及理论问题的思考,显得幽深、神秘与厚重。既然没必要即席发言,不妨后退一步,保持长期的咀嚼。回环往复的结果就是,表面上的沉稳与平静,蕴涵着多年的郁积与思考。假如当初他没有远走高飞,而是随着九十年代以后的思想文化潮流一起前行,今天的状况就会很不一样。
借用黄子平的两部书名——《沉思的老树的精灵》与《边缘阅读》[19]——善于在“边缘”处“沉思”者,方才可能成为“老树的精灵”。多年前张玫珊(黄子平夫人)曾提及,子平读书的速度很慢,但很有效果,不断琢磨,“学而思”,尽可能化为自己的血肉。严格意义上,子平读书不算多,可看他的文章,又似乎视野很开阔——这就是善读书的标志。若用古人的说法,他的阅读方式更接近于“读经”,而不是“读史”。我在《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中提及,据清人梁章钜《退庵随笔》卷十六称,朱熹曾批评吕祖谦人很聪明,但读书习惯不好:“看文理却不仔细,像他先读史,所以看粗了眼。”照朱熹的思路,从读史入手者,以“事件”而不是“文理”为中心,容易养成“看粗了眼”的习惯。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合适:读经与读史有别,读经的缺点是眼界狭窄,好处则是读得很细,有深入的体会;读史的好处是知识广博,阅读量很大,但容易粗枝大叶,漏过了文本之间的各种缝隙[20]。黄子平读书,大概接近宋人朱熹《朱子语类》的描述:“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看人文字,要当如此,岂可忽略!”也正因此,读他的文章,你能体会到平静的文字下面,往往隐藏着九曲十八弯。
别看“边缘”这个词好听,其实,若真的身处“边缘”,意味着资源少、空间小,那种逼仄感与压迫感,会让很多人喘不过气来。说是便于独立思考,其实心有不甘,常见将其作为“智取天下”的终南捷径。反而是曾经“中心”过的黄子平,对于“边缘”的现状安之若素,那种波澜不惊的阅读、思考与写作,蕴涵着某种人生智慧。黄子平多次提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北美的大学图书馆里如何被“分类学系统”所震撼,由此悟出历史的无情与有情,学会平视不同的群体、文类与人生,这使其超越一时一地的意识形态,也超越个人的喜怒哀乐[21]。不是没有是非之心,而是多有怜悯之情。都说黄子平有理论兴趣与思辨能力,那只是相对而言。比起那些在北美读文学博士的,要说追潮流、玩概念,子平其实不占优势。他的真正长处在善于体会与有所节制——关键时刻露一手,然后神龙见尾不见首,表现得莫测高深。确实有理论兴趣,但不为教科书或时髦术语所困,更注重人生感悟以及文体趣味。
对于史家来说,下笔之前,努力穷尽所有资料,立论谨严,尽可能做到板上钉钉。黄子平的文章不是这个风格,更多持灵活及开放的态度,一边立论一边自我拆台,给读者带来很多思维的刺激,但不追求结论的确凿无疑。如此敏感、灵活、刁钻、犀利,从不安分守己,犹如自然界的鲶鱼。据说渔民把活沙丁鱼带回港的诀窍,就是在装沙丁鱼的鱼槽里放进一条鲶鱼;沙丁鱼见了陌生的鲶鱼四处躲避,这样一来缺氧的问题得到了解决——这就是经济学家常说的 “鲶鱼效应”。其实,优秀的批评家之于文坛或学界,也应该起这种作用,关键在于外在环境是否允许,还有就是批评家个人的才华与胆识。在中国学界,黄子平是为数不多的能起这种“鲶鱼效应”的人物,不仅因其理论锋芒,更因其自我反省能力。
在八十年代崛起的这批学人中,黄子平显得沉默而睿智——这与其慎重和矜持的性格有关,也与其追求警句的修辞策略有关,还有就是前面提及的“边缘”论述的自我预设。在子平那里,边缘是处境,是姿态,是心境,也是策略。这方面,洪子诚的概括很精彩,值得大段引录:
从阅读、写作的范围内,“边缘”在他那里,就是抵抗一般化、规格化的阐释和表述。就是逃离包围着我们,有时且密不透风的陈词滥调。就是必要时冒犯、拆解政治、社会生活的“标准语”和支撑它的思维方式。就是“读缝隙”,“读字里行间”。就是寻找某种“症候”性的语词、隐喻、叙述方式,开启有可能到达文本的“魂”的通道。就是在看起来平整、光滑的表层发现裂缝,发现“焊接”痕迹,发现有意无意遮蔽的矛盾。当然,也就是发现被遗漏、省略的“空白”。[22]
善于在边缘处阅读与思考,确实是黄子平的长处,也是其最大特色[23]。而最能体现黄子平这一边缘阅读/思考/写作特色的,莫过于其代表作《灰阑中的叙述》。
四、无往而非灰阑
到目前为止,黄子平著《灰阑中的叙述》有两个系统四个版本。A系统:《革命·历史·小说》,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革命·历史·小说》(增订本),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8年。B系统:《“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灰阑中的叙述》(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主要问题出在《革命·历史·小说》中第六章《小说与新闻:真实向话语的转换》,此文撰于1990年6月至1991年2月,最初在美国夏威夷“文化与社会: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反思”讨论会上发表,收入黄子平《幸存者的文学》(台北:远流文化,1991),其中讨论陈国凯《我该怎么办?》与遇罗锦《大陆人》两篇小说及相关新闻报道,因牵涉敏感话题而不得不删去,上海文艺版于是补进了初刊《北京文学》1989年第7期的《语言洪水的坝与碑——重读中篇小说<小鲍庄>》,依旧保持十章规模。考虑到改简体横排,加上纸张变薄,《“灰阑”中的叙述》只好增加四篇附录(即《千古艰难唯一死》、《汪曾祺的意义》、《演戏或者无所为》、《与“他人”共舞》);还不行,只好排版时动辄过页,这才勉强撑成了283页的小册子。北大增订版虽然也才242页,但开本扩大(小16开),纸张变厚(80克纯质),再加上精装,显得厚重了许多。内容方面,删去上海版四篇附录,增加了《访谈: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课堂讨论:怎样叙述,如何解读》以及洪子诚的《“边缘”阅读和写作》(代序),使得此书的意旨更为显赫,也便于读者了解黄子平的学术思路及研究方法。
为什么改书名?一开始我以为是香港版书名太刺眼,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后来读《课堂讨论:怎样叙述,如何解读》,才知道改书名是作者本人的意愿:明知以“灰阑”典故为书名可能影响销路,“但我心里边有某种‘执念’,觉得出书就是进到另一个‘灰阑’中去了,因此不肯放弃这个隐喻关系”[24]。大陆版之删节,更让作者体会到“对解释权的争取”的重要性,于是“灰阑中的叙述”既是书名,也是一种隐喻。至于京版去掉沪版书名中那个引号,我以为是恰当的。因为,既然“无往而非灰阑”,何必加引号刻意强调?至于说担心用典阻碍阅读,则未免低估了此书读者的智商——偶有不明底细的,说不定还更能刺激好奇心呢。
当初为了应付学术考评,此书编为十章,努力显得“成体系”。正因此,成书时没有注明每篇文章的写作时间,只在牛津版“后记”中笼统说明:“此书的若干章节曾以单篇论文的方式,在下列刊物和论文集上发表,深表谢忱。”根据作者的《学术纪事》,我们可以获悉:黄子平1990年3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初次看见海峡两岸‘革命历史小说’和‘反共复国小说’紧挨着肩并肩立在同一排书架上,感觉非常震撼”;“是年参加了芝加哥大学东亚文化中心李欧梵教授主持的‘后文革时期的中国文化’工作坊,开始构思‘革命·历史·小说’的研究计划”[25]。由此很容易得出结论:此书撰写于1990—1996年间。作为书名的《灰阑中的叙述》,初刊香港《八方》丛刊第12辑(黄继持、小思编),1990年11月;再收入何福仁编《西西卷》,香港:三联书店,1992年。可在应邀编选“三十年集”《远去的文学时代》时,黄子平将此文系于1988年,且在当年的“纪事”中称:“为《中国时报·开卷版》策划‘一部作品两岸评’栏目,并开始接触港台文学作品,却从未想到几年后会辗转定居于香港。”[26]也就是说,此文撰写于其居京时期,与“革命·历史·小说”的研究计划无关。若不专门说明[27],读者很容易想当然,以为这是黄子平1993年应聘香港教书后的作品。
作者在《沪版后记》中,为增加四篇附录辩解:“当然这些文字与本书主旨‘革命·历史·小说’的关联,也绝不疏离。”[28]在我看来,这种辩解无效。说到底,这是一部论文集式的专著——前五章有完整构思,以《革命·历史·小说》为题恰如其分;后五章(更不要说四篇附录了)只能是相关联。没想到,随着时间推移,原本只是凑数的《灰阑中的叙述》竟喧宾夺主,成了乐队的第一小提琴。这得益于成书的过程及此后作者对现实处境的了解,对香港生活的体验,以及版权转移过程的复杂心情。
“革命·历史·小说”最初的研究构想,应该就是此书各版《前言》中的这段话:
“革命历史小说”是我对中国大陆 1950 至 1970 年代生产的一大批作品的“文学史”命名。这些作品在既定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它们承担了将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经典化的功能,讲述革命的起源神话、英雄传奇和终极承诺,以此维系当代国人的大希望与大恐惧,证明当代现实的合理性;通过全国范围内的讲述与阅读实践,建构国人在这革命所建立的新秩序中的主体意识。这些作品的印数极大,而且通常都被迅速改编为电影、话剧、舞剧、歌剧、戏曲、连环图画,乃至进入中小学语文课本。人物形象、情节、对白台词无不家喻户晓,深入日常语言之中。对“革命历史”的虚构叙述俨然形成了一套弥漫性、奠基性的“话语”,令那些溢出的或另类的叙述方式变得非法或不可能。[29]
这段中规中矩的“开题报告”,日后并没有完全落实。借特定主题的系列文本,讨论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这自然是好主意。前者的变幻莫测与后者的波诡云谲,本就令人充满遐想,二者之间的关系,无可奈何的依附之中,包含某种情不自禁的背叛。对于熟练操作罗兰·巴特意义上的“文本解读”,凸显批评家作为“读者”位置的黄子平来说,确实可以大展身手。可惜的是,后五章虽有不少生花妙笔——如《病的隐喻和文学生产》中的若干论述[30],但毕竟是说开去了,讨论对象并非“中国大陆 1950 至 1970 年代生产”的“革命历史小说”。
前五章写得不错,很多奇思妙想,观察细致,论述深入,文字也很俏皮,对于有类似生活经验的大陆读者来说,更是感觉酣畅淋漓。若第四章《革命·土匪·英雄传奇》总共六节,各节标题如下:一、黑话/红话;二、诲盗/诲道;三、“思想革命”/“政治革命”;四、“抢一个共产党领路向前”;五、反出江湖;六、英雄传奇——构思很巧妙,但显得有点跳。真正讨论《林海雪原》《红旗谱》《杜鹃山》的篇幅不多,一会儿前面的《水浒传》,一会儿后面的《红高粱》,还穿插鲁迅的《阿Q正传》以及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最后连巴赫金《拉伯雷》之表彰绿林好汉,以及二十世纪末中国“逸离土地的农民兄弟”或进“三资”企业打工或成为“流氓团伙”也都进来了[31]。如此一路小跑,逸兴遄飞,真是“艺高人胆大”。很多时候,作者满足于“举例说明”,且点到为止。你正为他的俏皮话拍案叫绝,希望读到进一步的论述时,他已经拐弯,进入另一个更有趣的话题了。如第四章讨论革命样板戏《杜鹃山》的这段话:
“劫”和“抢”都是地道的土匪行径,妙就妙在这里不是从豪门深宅抢良家妇女,而是从反动派的法场上劫女共产党。更妙的是,这个在生死关头被汉子们拯救的女子,却反过来拯救了这支走投无路的队伍,给予他们政治上的生命。这女子不但知书明理、见识高超,而且(姿)(武)艺双绝,看她在舞台上如何动之于情晓之于理,把一群七尺汉子治得心服口服,谁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政治思想教育呢。[32]
指出此举与女权主义毫不相干,“实际目的是要将一个强有力的意识形态尊神召唤到场”,这很重要;可就到此为止,为什么不把戏曲的角色设置以及中国叙事文学“粗豪”传统带进来?因为作者急于转入莫言《红高粱》的讨论了。如此急匆匆赶路,随手摘花赠人,更接近于睿智的批评家,而非博通的历史学者。作者没有耐心仔细搜集材料,每一个论点只举一个例子,很有启发性,但并不都经得起推敲。即便评价很高的第五章《“革命历史小说”中的宗教修辞》,也有这个问题,这点作者心知肚明[33]。可这属于个人风格,很难改,也不必改。若真像我建议的那么做,又会成了他很不喜欢的“博士论文”体了。
应该这么说,《灰阑中的叙述》的真正长处不在学术性,而在洞察力。作者将自身定位为“灰阑”式的批评,而非系统的学院研究[34];论述不够绵密,但读起来更畅快。此书之所以获得众多关心现当代中国及其文学的读者/专家的青睐,很大原因在于那些压在纸背的心情。谈论文本之中及背后的意识形态,须兼备历史感觉、理论反省以及修辞能力,方能“回到历史深处去揭示它们的生产机制和意义架构,去暴露现存文本中被遗忘、被遮掩、被涂饰的历史多元复杂性”[35]。此书吸引读者的,主要不是整体的理论框架,而是众多发人深省的只言片语——体悟当代中国文本/政治的不乏其人,但能将其中奥秘深刻抉发,且完整说出来,需要某种“笔有藏锋”的政治智慧与修辞技巧[36]
借“小说”谈“革命”,既然话题那么重要,凭什么留给黄子平独领风骚?因为,长期在海外生活的,很可能难以深入体贴;只在国内写作的,又唯恐触犯禁忌,故言之不尽。兼及大陆的生活经验、美国的学术视野(如象征意味的图书馆分类法)以及香港的边缘立场,这是黄子平的长处。基于此判断,写作时间最早的《灰阑中的叙述》显得越发重要,作者本人也像西西那样,开始“如此细心地谛听这些遥远而微弱的声音”[37]
收入香港作家西西短篇小说集《手卷》(台北:洪范书店,1988)中的《肥土镇灰阑记》,其关键设计是让灰阑中人打破沉默,历来被争抢的五岁孩童马寿郎终于开口说话,且长篇大论——虽然依旧还在灰阑中。黄子平说得对,“叙述者无法走出灰阑,走出灰阑的是他的叙述”,可这种微弱的声音,偶尔也能穿越历史迷雾,被有心人认真倾听。斑驳陆离的世界上,众声喧哗之中,有谁能听到这些“灰阑”中微弱的话语?身处香港的作家西西愿意倾听,因为她认为“灰阑中弱小者的叙述具有较大的可信性”;那时仍生活在燕园的评论家黄子平也愿意倾听,因为他意识到“无往而非灰阑”[38]。不再顺从,也不是批判,而是谛听、审视、质疑乃至讥讽:
灰阑中的叙述是对沉默的征服,是对解释权的争取,是凭藉了无数“参考书目”和人生体验,提出一个基本的质询。或许灰昧昧的年代将无动于衷地延续下去,或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灰阑中的叙述才不再是慷慨激昂的大喊大叫。它们是理智的、温婉的、满怀期冀而又无可奈何的——在无往而非灰阑的世界上,大声疾呼显得滑稽;智性而温婉的话语,才有可能具备持久的内在力量。[39]
这篇讨论西西小说的论文,成了《革命·历史·小说》的第十章。当初是殿后,日后在该书的流转过程中,意义不断凸显,最后竟成了安身立命的主旨。为什么?因为“在这灰昧昧的年代,何往而非‘灰阑’”[40]。体会到这一点的,何止特定时期的香港读者!相对于讨论1950—197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此篇更是寄托遥深,也更容易触动不同地区不同世代的读者心灵。如此重要的隐喻,既是人类的生活困境,也是作者的写作动机。在这个意义上,将其选作书名,虽属事后追认,也算别有幽怀。
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写作,与今天的学术论著风格迥异,不够严谨,但有激情,能思考,善表达。新奇、警辟而又略显粗疏,述学文体背后的阅历与心态值得认真体会。受过良好训练且长期生活在学院的年轻一辈学者,很可能嫌其理论武器不够精微,立场过于鲜明,论述相对简单,尤其涉及权力与写作,除了粗暴的压制,应该还有温柔的勾兑——有人稀里糊涂,也有人明知故问,还有人半推半就,当然也存在若干高低强弱的对话与抵抗。文本与意识形态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需要进一步历史化,也需要更为细微的辨析。
要说著书立说的理想境界,当然是既体系又弹性、既深刻又厚实、既先锋又长久……在没有寻找到此类“大书”之前,我宁愿阅读/倾听黄子平那些微弱、俏皮、切己、痛快的“灰阑中的叙述”。
2020年5月26日讲述
6月11日整理
注释:
[1] 参见《同时代人的文学与批评——黄子平<文本及其不满>新著主题论坛实录》(李浴洋整理),《现代中文学刊》2020年第1期。
[2] 参见查建英《八十年代访谈录》第116—147页,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 
[3] 这是2019年9月23日《北京青年报》的专版,约请在北大及人大修过黄子平新开课程的青年学者张一帆、卢冶、赵天成与李屹等分别撰文,从不同角度记录了黄子平文学课堂的魅力。 
[4] 参见陈平原《我们和我们的时代》,《同舟共进》2012年第12期;又见王辉耀主编《那三届:77、78、79级大学生的中国记忆》第41—49页,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4年。
[5] 参见张定浩、黄德海《黄子平先生访谈: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书城》2012年第11期;又见黄子平《文本及其不满》第271—296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 
[6] 参见陈平原《另一种大侠精神》,2019年10月31日《南方周末》。
[7] 这个假设最早是苏州大学王尧提出来的,黄子平多次引述与辩解,最近的一次,见黄子平、李浴洋《“反思”是为了能够提供一张新的“认知地图”——黄子平教授访谈录》,《文艺争鸣》2020年第3期。
[8] 参见陈平原《追记王富仁兄的三句话》,2017年10月11日《中华读书报》。
[9]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本)第21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
[10] 黄子平:《文本及其不满》第278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年。 
[11] 在题为《批评总是同时代人的批评》的答问中,黄子平有一段精彩的自述:“鲁迅对我的意义在于,生活在一个人人把陈词滥调说得越来越顺溜的年代,如何习得一种‘结结巴巴’的言语?”见《文本及其不满》第291页。
[12] 赵园《我所知子平与枚珊》(《文艺争鸣》2020年第3期)中有言:“子平出语警策。《读书》杂志上的一篇《深刻的片面》,曾引发热议。朋友文风互异,有铺张扬厉者。说子平‘惜墨如金’,或不免于过。但他的节制,在当代文学评论界,确属罕见。”
[13] 李庆西:《意象与意思——重读黄子平80年代文学评论》,《文艺争鸣》2020年第3期。
[14] 参见《三人谈——落花时节读华章》,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第276—27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
[15] 参见黄子平《文本及其不满》第39页、《灰阑中的叙述》(增订本)第194—195页。 
[16] 黄子平:《文学史的“边际研究”——读陈平原〈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读书》1988年第4期。
[17] 陈平原:《“〈读书〉时代”的精灵——怀念金克木先生》,《读书》2000年第12期。 
[18] 黄子平:《边缘阅读》第281—282页,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
[19] 黄子平:《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边缘阅读》,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
[20] 参见陈平原《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现代中国》第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7月。
[21] 参见黄子平《革命·历史·小说》(增订本,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8)与《灰阑中的叙述》(增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二书的“后记”,以及《文本及其不满》第276—277页。
[22] 洪子诚:《“边缘”阅读和写作——“我的阅读史”之黄子平》,《文艺争鸣》2009年第4期。
[23] 此节内容,基本采用我初刊《文艺争鸣》2020年第3期的《在边缘处策马扬鞭——关于黄子平的学术姿态》。 
[24]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本)第206页。 
[25] 参见《名作欣赏》2019年第11期别册《边缘阅世——黄子平画传》第5-6页。
[26] 黄子平:《远去的文学时代》第84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 
[27]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灰阑”中的叙述》的《前言》也只是笼统提及:“本书的最后一章其实是最早动笔写成的。”
[28]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第283页。
[29] 作为《前言》,各版文字略有差异,这里依据《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
[30] “与鲁迅在绝望中仍保持启蒙者的英勇姿态不同,这一代写作者在觉悟到‘文章无用’的同时,极易于转向对自身疾病的诊断分析,并向往某种‘实际解决’的前景光明的一揽子治疗方案,——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后来他们能够如此虔诚地接受施于他们身上的‘驱邪’治疗仪式。”见《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144页。
[31]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55—69页。 
[32] 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64—65页。
[33] “陈平原批评过我,说我这是偷懒。扎实的做法应该去翻延安时期的报纸,晋察冀边区的报纸,落实最早是谁把延安叫作‘圣地’的,细细考察这种提法是怎样流传开来的。你举一个《保卫延安》里的孤证,然后用一个‘宗教修辞’轻巧带过。他批评得很对。即使是‘宗教修辞’,也没扎实做好。”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214页。
[34] 同样谈“革命”,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从观念史——话语研究的立场出发,讨论晚清诗界革命等,也讨论茅盾的“时代女性”,以及小说中的革命与性别,最具实力的第一篇《论现代中国“革命”话语之源》(初刊《学人》第十五辑,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颇见北美学界的潮流、趣味与方法。 
[35]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前言》,《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xxi页。
[36] 借用赵园《我所知子平与枚珊》的话:“处东西文明交汇之地,既有理论敏感又有文学嗅觉,子平对当今文坛、言论场,自较其他朋友熟稔。应对有争议的话题,不像老钱那样直接,笔有藏锋。” 
[37]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173页。
[38]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172页、176页、172页。
[39] 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177页。
[40] 参见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增订版)第171页。
相关推荐
黄子平 著
视野丛书
译林出版社
2020年6月
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我说故我在。我们就是我们唱过的歌,我们说过的话。这些飘散在琼岛红土上的歌声和话语,虚幻地构成了我们的真实人生。如今,当我竭力忆起七十年代的日常语言,悲哀地直面它的贫乏和苍白,琐碎与枯燥。难道这就是我消逝在热带雨林的青春岁月?我想起鲁迅关于记忆的一个比喻:血水中闪烁的鳞片……
《文本及其不满》就是这样一本有关如何想象语言的书。作者通过散文、评论、演讲、访谈,以不同的表现形式,构筑起一道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今的语言堤坝。作者仿佛是站在坝上行走的旅人,面对漫漶而来的文字洪水,回想过往知青岁月、读书生涯;重读鲁迅、沈从文,张爱玲;目之所及还遍布港台及海外。以批评家的姿态,反思批评的位置。不妨停下来,反省一下,真实的世界也许在另一头。你打算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文本及其不满》
END
活字文化
成就有生命力的思想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