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启智去世的那天,我在朋友圈里转发了新闻悼念。果不其然,到底还是有年轻的朋友留言问:他是谁?
的确,廖启智是谁,用短短一句话就可以概括:香港电影人,黄金配角。
戏好,人低调,世人对廖启智的认知,总在他所演绎的故事里。
从《上海滩》开始,演了四十年的戏,主角寥寥,几乎都是配角——《过春天》《无双》《消失的子弹》《线人》《证人》《门徒》《杀破狼》《无间道Ⅱ》……皆是名头响亮的作品,皆把自己隐在了角色里。
但凡合作过的人,都会赞他演技精湛。具体的事例很多,比如《无间道Ⅱ》里那一幕吹着口琴活埋人的戏,便是廖启智的提议,曲子是《友谊地久天长》,播出后一度引发影迷各种关于寓意的猜想;又比如《线人》里他演一个精神失常的人,看着女歌手演唱,误认为是爱妻,种种回忆闪过,情绪复杂。导演林超贤回忆,“智叔的演出令我们全场都呆住了。他是哭着演,但其实是边呆边哭边笑,三个情绪打乱来做,笑时温馨、哭时悲怆、呆时孤寂,一个镜头直落,一次过,反复互演三个情绪,每个情绪都入木三分。”
事后,廖启智说,他前一天晚上,在一部纪录片里看到了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就是这样边呆边哭边笑,他想以此为参考,试着演出这场戏,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一定要尝试一下——从结果来看,当然很成功,这是一度被影评家们反复夸赞表演的一幕。但作为从业者,林超贤也深知想要演好,不止是“参考”那么简单:“要演出这种情绪戏,一定要动用自己内心最深的伤痛,不介意把心底里的最痛、最痛,拿出来演一场戏,这就是专业。”
演员是特殊的职业,需要拿自己的生活来反哺角色。在那一幕戏的现场,作为一个演员的廖启智,揭开了怎样的伤疤?
无人知晓。
有些时候,人走茶凉;有些时候,人走了,我们才从街谈巷议里,知晓他的故事。
拍《无间道Ⅱ》的那一年,他最小的儿子刚刚确诊了血癌。
拍《线人》的那一年,是爱子因血癌离世后的第4年——那个他深爱的孩子,离世时只有5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极痛。或许,《线人》里那一场令人拍案叫绝的哭戏,他从心底调动的,就是这种少有人能体会的极痛。
1977年,金庸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中写道:事实上,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对张翠山、谢逊对张无忌父子般的挚爱。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1976年的深秋,金庸长子査传侠在哥伦比亚自杀离世,金庸听闻消息时,震惊难过,他自言“犹如晴天霹雳,几乎也想跟着自杀”。
此后,他的笔下有了更多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大约也是为了化解心中的丧子之痛。
文人有笔,演员有戏。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去逃避或者去接受这种痛楚,直至它成为无知无觉的存在——那才是,父子一场,真正告别的时候。
曾与廖启智合作过《怪侠一枝梅》的霍建华,回忆在片场拍戏前,廖启智总是戴着耳机,霍建华很好奇,他的耳机里到底在放些什么,大概以为那是老戏骨演技的“窍门”所在。后来得知,耳机里播放的,是他爱子生前的录音——他每天都在听,几年过去了,他依然在想念他。这的确是他演戏的“窍门”,当他需要调动悲伤时,那闸门轻轻抬起,就是灭顶的痛。
他没打算逃避,他选择拥抱它,用无时无刻的思念拥抱它。2009年,廖启智拿下金像奖最佳配角时,面带微笑说:诺诺,虽然你不在我身边,但这个奖你也有份。
父子情,沉默无声,却闻者伤心——不是因为有人离开,而是因为,有人从未离开。
曾在网上看到一个问题:人生最难过的事,是什么?最幸福的事,又是什么?
有个回答没有多少点赞,但短短几十字,读来却痛彻心肠:我很想念他,他喜欢的玩具我一直忘记给他买,现在买来了,他却不玩了。他离开这个世界了, 才6岁。我看到这个玩具就会心痛如绞,但是我不舍得扔,我宁可对着这玩具,难过一辈子。
紧接着,另一个回答是:人啊,只要能健康长大,平安老死,就是最幸福的事。
这是我看到的,对于“幸福”最朴素也最贴切的定义。
年轻时不惧死亡,是因为你知道它离你很远;人到中年了,首先隐隐担忧的,就是日渐衰老的父母,会在某一天与我们告别;若已为人父母,还会替没有长大成人的孩子担忧,怕我们如果提前离开,他们将无法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风雨。
人生在世,总是越活越胆小,原因不外如是。
害怕告别,不愿告别。
而告别是什么?

告别是记忆的整理,是时间的回溯,是把平静寻常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重新翻开,找到所有关于离别之人的画面,温习、感谢、铭记。
人越成长,终须学会告别。从书本里、从影视剧里、从人生经历里、甚至,从游戏里。

前一阵子,我十分迷恋一个叫做《灵魂旅人》的游戏:一个小男孩,渡着一艘巨大的船,在无垠幻海航行。他要拜访一处又一处的岛屿、接上那些准备离开的乘客,将他们送去夕照之下、落英缤纷的生死桥畔,与他们告别。
旅程是漫长的。原本空空荡荡的大船,因为有了乘客,渐渐充实、拥挤起来。你要在船上为每位乘客建造独属于他们的房间,并用各人挚爱的物品为他们布置房间。你还要为他们奉上各自喜爱的食物,攀越山海,带他们重回记忆中难忘的风景。
等一切心愿了结,乘客会对你说: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于是你划着小船,带着他、或者她,静静驶向那座别离之桥。彼时,沿途无声,只有即将离开的人,对你静静述说他或她的一生。要离开的人,温柔问你: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话吗?我要走了,你不要哭呀。
小船最终停在桥下。离开的人,起身,对你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奔向他们,紧紧拥抱,一道光芒沿着桥洞画出一个圆满的圆,光芒之中,你拥抱的人,也消失了。再抬头时,他们已化作天上的星辰。
等把最后一位乘客送走,你的船上,已满是爱过与活过的记忆。每一位离开的人,为你留下了他们用过的物品、教会你的某种技能、以及,盛开在他们房间里的,为你悄悄种下的花。
游戏的终结,是你送别你自己。你独自划着小船,最后一次前往告别之桥。你望向天空,繁星亮起,你知道,那是所有人在等着你。于是你微微一笑,抱紧一直陪伴着你的猫,没有害怕,没有犹豫,一起化作星辰,终于天上团聚。
我在通关的那个深夜里,哭得不能自已。

我想起了与外婆告别的那一刻。那天,她突然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要我们用轮椅推着她,去窗边晒晒太阳。她看着我们,一个一个叫出名字,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好饿,我想吃剁椒拌饭。我赶紧跑回外婆家里,从坛中取了一碗她自己酿的剁椒送到医院来,拌上热热的米饭,外婆吃了几口,心满意足,又嘱咐我说:酿剁椒啊,要多放酒,再放一点点白糖,就会好吃。
第二天,外婆走了。
直到现在,每一年,我在家里酿剁椒,快封坛前,我都会额外再往坛里加一大勺糖,仿佛外婆就在一旁,笑眯眯地提醒我。
那些深爱过的、忘不掉的、拥有过的,细细碎碎,构成我们的一生。当我们自己走到最后,想起告别过的一切,想起已经离开、也许此刻正在天上等着我们的人,才不会害怕。
前两天,看见音乐人赵英俊生前录制了一段留给世界最后的话。视频是2018年录制的,他提前900多天就向这个世界告别。
视频里,他一如既往地逗贫,调侃自己的离开,调侃自己的病因,但也动情地、真诚地表达: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不舍得,舍不得。但是再舍不得,也还是得离开的,人生总要有这么一天。不要哭哭啼啼,不要忘记我,永别了。
这段视频,并不煽情,却让很多人流泪。
我想,大概是因为那句“舍不得”,太过诚恳、太过动情。
活着的,不舍得;离开的,舍不得。
可无论多么留恋不舍,无论多么艰难漫长,“告别”这堂课,我们都必须学会。
越是痛,越要拥抱。不刻意逃避,也不刻意想起。有朝一日,当思念变成寻常,那告别,便在云淡风轻中完成了。
很早以前,读过一首关于告别的诗,寥寥几句,写尽哀肠,也写透了告别的意义。
王安石在鄞县任知县时,曾有过一个女儿,一岁时夭折,不久他任期已满即将离开,心知此生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便去女儿的坟前辞别,写下《别鄞女》——
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只要不忘记,哪怕生死迢迢、尘世里不再相逢,哪怕天南地北、从此西东。
电影《线人》的结尾,廖启智饰演的废噏,听得痴笑痛哭的歌,叫作《每当变幻时》。那歌词里写着:怀缅过去,常陶醉,想到旧事,欢笑面常流泪。梦如人生,快乐永记取,悲苦深刻,藏骨髓……常见红日照东方,每当见夕阳,便知时光去。
纵知时光去,亦难忘记你。
不管是在身边,还是存进心底,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我爱的人记得你。
插图为《灵魂旅人》游戏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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