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引起关注最多的事情可能就是围绕着西域棉花的H&M之乱了。有好些朋友好奇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试着讲点东西来辅助大家的判断。

1、关于棉花的一些小知识
在人类发明化学纤维之前,制作服饰的材料大致有以下几个来源:动物皮毛、植物韧皮纤维(麻)、植物种子纤维(棉)和蚕丝。按照目前的考古成果来看,棉纺织业的起源地在印度河流域,东非和北美也都有独立发展出来的棉纺织业。
古代中国常用的服饰材料是蚕丝和麻,这也就是为什么会有“把酒话桑麻”这样的诗句。棉花进入汉族文化圈时间不太长,在汉语里,“棉”是会意字,从木从帛,意思是“植物版本的丝织物”(有意思的是德语里“棉”是“baumwolle”,意思是“植物版本的羊毛”),出现的时间大致是东汉以后,主要的传入路径是西域和越南,从这个角度来说,西域的确是中国最早接触棉花种植和纺织的区域之一。

中国的棉纺织业到了宋元之后才普及起来,历史课本上讲过,黄道婆把来自海南黎族社群的棉织工艺传到汉族地区,促进了棉花的种植和纺织。

但是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棉花行业都是小农经济的典型例子。棉花种植往往是间作套种的“辅助性作物”,由于棉铃很脆弱,采摘也靠手工,纺线织布也是。
但正是这种曾经是小农经济代表的货物后来变成了资本主义时代全球化的象征,英国人在18世纪发明或改进了一系列机械,提高了纺纱和织布的效率,19世纪,美国南方的种植园体制(从原住民手中获得大片土地,以黑人奴隶作为劳动力)使得棉花等经济作物可以被以一种近似工业化的方式产出。蓄奴州的种植园和英国的工厂产出的棉布最终打败了印度、中国等地的手工土布,既昭示着资本主义的胜利,又加速了这些古老国家中小农经济的瓦解。
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圣雄”甘地(他的故乡古吉拉特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棉布产地)会用手摇纺车作为印度民族独立的象征;而中国近代的民族企业家们也有很多人从事棉纺业,例如张骞和著名的荣氏家族。

在这个后冷战时代,棉花相关的行业的全球化从种植、纺织延伸到了成衣,优衣库、无印良品这样的品牌可能会使用中国的棉花、越南的劳工生产印有美国流行文化符号的T恤,再卖到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2、西域棉花
前文已经提到,西域是中国最早开始生产棉花的区域之一,而且当地阳光充沛、土地平整而且少病虫害,相当适合种棉花。但其实在1949年西域并不是中国棉花的主要产地(相较于黄河流域而言),1949年西域的棉花产量仅0.5万吨,几乎可以忽略。
引发改变的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XPCC),它是新疆和平解放后当地的三支武装力量——王震的解放军第一兵团、陶峙岳的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原中华民国国军驻新疆部队)、解放军第五军(原三区革命军)——改编而来,承担军垦任务。

陶峙岳领导下的军垦部队自1953年起开始在北疆种植棉花,此后棉花逐渐成为新疆的重要农产品。和农垦系统的其他生产建设兵团一样,XPCC实行的是大规模国营农场体制,利于大宗经济作物生产。
地利(西域的自然条件)和人和(XPCC的农场体制)都有了,然而西域没有立即变成中国第一大棉花产区,原因在于“天时”。在改革开放前农业的指导思想是“以粮为纲”,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渐可以转向经济作物,20世纪90年代后,西域才变成了中国最重要的棉花产区。
(西域的农业统计数据)
西域的棉花按种类分,主要是普通棉花和长绒棉,前者占了总产量的九成以上,可以实现机械化采摘,品质相对较差;后者可以用于制作高端织物,但只能手工采摘。

按区域来分,北疆和南疆的比例大概是六比四,但长绒棉几乎全部产于南疆。
按出产地的体制来分,XPCC大概占到四成。

3、“强迫劳动”是什么以及它为什么这么重要
在中国民众看来,“强迫劳动”大致上等同于奴隶制——就如同19世纪美国南方种植园中那样——但实际上在当代语境下,“强迫劳动”的定义不太一样。
国际劳工组织是这么说的:
奴隶制当然属于“强迫劳动”,这一点并无争议。但是现代语境下,不仅“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收容”算是“强迫劳动”;就连很多“血汗工厂”行为都可以算强迫劳动,例如扣押工人身份证件、工资不发等到年底统一结算、在工作场所限制人身自由、强制性且超出所在国法律允许范围的加班等等都算。没错,在这种标准下,某个近期刚上市的中国互联网企业的“超级大小周”属于“强迫劳动”。
近年来,“企业社会责任”变得越来越重要,政府、公众都对产业链复杂的大型跨国企业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这些企业的产业链中任何一个环节存在诸如环境污染、压迫劳工、浪费能源等问题都可能遭到批评甚至抵制,尤其是劳工权益问题。可能有些读者还记得,在当年富士康屡次曝光安全生产事故和员工自杀事件后,它的主要客户之一苹果公司在欧美就承担了很大的公共压力。
企业不愿意自己被卷入“强迫劳动”争议,就跟这种社会氛围有关。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中国尚未签署国际劳工组织8个核心公约中关于强迫劳动的那两个,但是在中欧投资协议的谈判中已经谈到了这个问题,有理由相信,中国在未来有可能签署公约,进一步强化对强迫劳动的治理。
4、“强迫劳动”存在于西域棉花产业吗?
我没有实地调研过,不敢断言。但是,负责认证棉花的“良好棉花协会(BCI)”在2021年3月公开声明过,自2012年以来没有(在中国)发现过棉花产业中存在强迫劳动:

而且正如很多分析文章中已经指出的,在新疆,除了长绒棉以外,棉花的采摘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实现了自动化,对人力劳动的需求大大下降了,不具备需要“强迫劳动”的基础。

我的一个谨慎判断是,西域的棉花产业中应该基本不存在现代严格定义之下的“强迫劳动”问题。

但是,在中国,由一些地方政府主导的、主要针对贫困人口(不仅限于少数民族)的集中培训、集中输送、在官员监督下的“劳务输出”有时候是不是有“强迫劳动”的嫌疑是值得商榷的。

5、那为什么这次有人要暴打H&M(以及其他企业)?
关于西域的一些争议多年来一直存在,恐怕也不是在微信公众号这个环境里聊清楚的,只说一些简要的事情。

关于西域“强迫劳动”的争议在2019年初就有了,不过一开始并不针对棉花,而是我前文提到的“扶贫劳务输出”模式。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人发现除了服饰和家居行业之外,造手机的苹果也曾经声明和“西域强迫劳动”问题划清界限。
2019年下半年,这种争议逐渐指向了XPCC以及大宗农产品——除了棉花,还有番茄。
大宗农产品、强迫劳动、全球化的服饰行业……这些关键词一凑,太有资本主义晚期的意味了,当时恰好也是川皇在位,中国和欧美关系极差的时候,XPCC/棉花/“强迫劳动”这组关键词带来的压力就慢慢传导到服饰和家居企业以及从事棉花认证的机构上了。

2020年6月,美国联邦参议员马科·卢比奥成功推动川皇签署了一份关于西域人权议题的法案,此后一些美国联邦机构制裁了一些中方个人和机构。在这种氛围下,包括H&M、耐克的一大批企业都发表了与西域棉花切割的声明,这些事情发生在2020年的7到8月。

当时,中国官方媒体基本上没怎么报道这些事,可能一方面是不想扩大事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国内民众最关注的是渔村问题。
一转年到了2021年,欧盟在3月22日制裁了一批涉及西域的中方官员和机构,这是接近32年来的第一次,而且还引发了美、英、加几国联动,这就使得西域问题再次进入中国网民的视野。
3月23日深夜,一位微博意见领袖发现了一个秘密:

3月24日他得到了CYLC的转发(CYLC直接使用了这位博主的截图):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见证了全过程,就不展开说了。
我看到不少欧美观察家都认为这波Swadeshi运动是自上而下的,但我完全不这么认为,从传播链路来看,CYLC向来容易“暴走”,未见得代表上层意见,而官方媒体以及涉外部门的表态相对谨慎,各大电商平台除了下架H&M之外,也并没有针对耐克、阿迪达斯等其他品牌采取动作(它们的声明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娱乐明星们,至少有数十个明星解除了与涉事品牌的合作协议。我认为这一波“解约狂潮”倒不至于影响这些明星的生意,但是可能会对中国的营商环境造成一个中长期影响。
暂时就说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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