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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周末好呀,“中年好友苏东坡12”来了。写了那么多篇,怕大家审美疲劳,这次我决定改标题了。我大概会写8、9万字,然后会按照一定的主题、逻辑和感觉,今年内会做成一本书出版。感谢大家一路的阅读、催更和支持。
这篇写什么呢?找到了一条文人心灵继承的线条。我认为,文化总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在特定的人群,不以财富、资源、资本多寡,权势高低而以心灵丰腴度自我找寻、与前人相契相附、在特定际遇和生活里逐渐培育、如吸收日月光华般日积月累、自我加压重复修炼、力求不断精进的方式,进行着无序、有趣、自然的传承。
关于苏东坡的心境和对待人生沉浮的境界如何形成的这条线,我暂且叫它“陶白苏”——陶渊明、白居易、苏东坡。某种意义上,有“陶”和“白”,才有了“苏”。
概你们也知道我要说形隐、中隐和心隐之类的东西了,其实也不完全是,且看我后面一个个说。
我真的挺喜欢大块的时间进行主题性勾画的,比如我在写苏东坡系列时,总能不费劲地一直挖各种点和面,也认识了一些新的读友,而在写这篇的过程中,无意之中临时参加一个活动,去了奉贤,在青村镇看到了十里桃花,并刚好碰到一个绝美的夕阳。
人生,都是个碰和遇。但只是因为你内心一直有某些东西,在集合相关信息、场景和能量。这种内心的牵引力,我也叫它“陶白苏”。
世人皆知陶渊明(大约365-427)和他的桃花源。他第一个把隐居的理想表达和切身实践,完整凝练成有核心能延展的全局,呈现在世间,一出手就做到了天下第一。

他是东晋时的阳郡柴桑县人(今江西九江西南),且一生大部分时间也住在那儿。
陶渊明的祖上的奋斗史都很励志。高祖父是陶丹,三国时的吴国人,凭军功做了扬武将军。后来西晋把吴灭了,陶家成了平民。陶丹的儿子,陶渊明的曾祖父,就是史上有名的陶侃,东晋的开国功臣。
陶侃的母亲非常有魄力。《世说新语》里记载,一个同郡有身份的人住在陶家,陶家当时连米和柴火都没有。陶侃妈妈剪掉自己的头发换了米,把家里的柱子砍了当柴烧,令这个有身份的人无比感动,说到了洛阳一定好好宣传这人生中感人、难忘的事情。
陶侃后来是战乱中脱颖而出的。西晋灭亡,东晋成立,他被封长沙公。这一家子,无论男女的气场都挺大。
事情总不会一直有奇迹有高潮,也会有低谷和劣迹,陶侃的几个儿子最后为了争夺爵位自相残杀。最后陶家没落了,陶渊明的父辈都是一般甚至贫苦的百姓。
不过陶渊明有个很厉害的外公,是当时当地的社会名士,叫孟嘉,能做大官却不想做。还能把自己女儿嫁给一个普通人,这缘分和思路也是挺特别。
写了那么多他的家族历史,是要说在陶渊明身上有很多混合的特质,比如,陶氏家族其实特别努力特别奋斗特别“鸡血”,爱折腾闲不住,无论男女都想做点轰轰烈烈的大事;孟嘉呢,追求逍遥自在,内心自足,心灵轨迹都是由动转静,什么叫由动转静,就是再怎么动荡的外界际遇与影响,都能在内心深处处理成心流和止水,因为有核心意志。
在这样的内在混合特质影响下,讨厌做官的陶渊明还是做了12年的官,隐居生活则过了21年。活了六十多年,也算是长寿。
陶渊明《饮酒》(其十二)里写着: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这首诗我特别喜欢,它是什么意思呢?张挚,是西汉法学家、法官张释之的儿子,做官做到大夫,后来因为一些原因被免职了,他倒很释然,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是自己的个性和价值观实在不适合官场,然后从此归隐。而东汉杨伦,觉得做官烦就辞了,开了学校讲讲课,过得自在,后来又被请回去做官,前后又重复了三次,但三次都被罚。
人就是这样,有些人过得特别自信,果断,甚至决绝,有些人就是这么心怀幻想,犹豫纠结。没有什么好与坏之分,只是自己内心感受大抵无人可改变可帮助,只能自己承受着,与自己好好相处。
在陶渊明12年的做官生涯里,是抱有各种期望和期待的,因为他家族曾经那样打拼过,他心中没有大济苍生的情怀是不可能的,没有轰轰烈烈的建功立业之心是不现实的。他在桓玄、刘裕那里做官的时间都不算短。他赞叹挚的自知与不恋,批评杨伦的犹豫反复和纠结,实际上也是在反省自己。
不要绝望,也不要幻想。就做好自己。做好自己,不是说抛弃掉所有的责任感,就自私自利地活着,想干什么干什么,而是想一想,在人生中,如果没有任何依靠、外在的力量支持之下,自己可以靠什么活下去,有何思想、价值、意志和技能。靠这些,铁铁地做自己。
陶渊明的贫穷不是一种选择,也不是自暴自弃和无奈。而是一种结果和姿态。他其实是活在社会聚光灯下的,他不断地写着东西,保持着与社会的沟通,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不那么在意。他想要一个不同的、自己的活法,用自己有限的生命跟自己身上那些活跃的元素们做不断的化学反应,产出一个浑厚自如的人生来。
他在《移居》里说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自己种,自己养,自己喝,自己写,自己见见有意思的人。这不仅仅是隐居那么简单,这是一种人生活法的创新。
贫穷只是一种适合倾诉意志的外壳,无论多么混乱的局面,都能活下去,希望能找到知己,如果没有,也保全着自己的心灵的出产和延续性。人的心,只有实实在在地被自己和别人感知,那才存在。
陶还写过自己的自祭文,说道:“这人生一世,人人爱惜它,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格外珍惜时光。生前为世人所尊重,死后被世人所思念。可叹我独行其是,竟是与众不同。我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污浊的社会又岂能把我染黑?身居陋室,意气傲然,饮酒赋诗,我识运知命,所以能无所顾念。今日我这样死去,可说是没有遗恨了。……人活着真的不容易,死了又怎么样呢?”
真是潇洒自如,不愧心灵调试界的鼻祖。怪不得,心说,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

唐人里面,最推崇陶渊明的,就是白居易(772-864)。白居易的人生过得其实还行,被贬到江州和忠州的时候,大概是其人生少数的低谷。但低谷有时候反而有奇迹。
那江州,正是陶渊明的柴桑、斜川所在的地方。那就更好去溯源了——“予夙慕陶渊明为人”,白居易在《访陶公旧宅》中这样说道,“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
不过,实现白居易隐居理想的地方是忠州(今重庆忠县),他在一个叫东坡的地方,栽花种树,漫步歌吟,写了《步东坡》《东坡种花二首》《别种东坡花树两绝》等等诗歌。关心一棵棵自己种下的树的生活,大抵也是很有寄托的,“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东坡向春暮,树木今何如”……
这“东坡情结”的隐,是在官场和江湖之间的平衡之下的隐,在不被重视的地方官的权限下,有地有田有俸禄还有女人,内心不再有追求政治权力的野心与欲望,只追求人生的闲适,避开那腥风血雨,保全自己的内心,在衣食无忧之下,还有宾朋往来,又可游山玩水。如果在人生不顺的时候,还能有这番自足之境,也是一种人生创新。
在后来的诗词中,白居易有一种逃离官场的侥幸和优胜心理。因为,中唐并不好混,在宪宗之后宦途日趋险恶。看看同时代他的朋友或别人的结局——元稹被废黜了,李德裕多次被嫉妒、被排挤、被贬谪最后病死崖州……白居易则“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其欲”。
这种隐居被后世称为“中隐”,这是天时地利人和、时运所至的产物,也是白居易自己的思想境界在做某种综合之后的产物。是他自己的造化。什么思想综合体呢?他第一次将儒释道进行了人生应用创新。
所有的精神元素,其实都是文化盛宴里的自助餐,选择即命运,而自由组合后应用在思想生活中,则稍稍能缓解下无常的强制性。有些事情,使尽全身力气也拼不过的,就得隐逸。
陶渊明对于白居易来说,也可以条分缕析,然后取些“条条”和“缕缕”为我所用。白敬佩陶的“人间荣与利,摆落如尘泥”,荣华富贵不过是尘土,拍掉就无所谓,这高贵的劲儿,没有几个人真的压得住这傲娇气势。白居易读陶渊明——“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
逃避政治争夺,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恶性竞争,走向精神解脱,近五百年前陶渊明的各种心态、行为、诗意、技巧、方式摆在那儿。可供白居易借鉴。
从根源上讲,还有老庄等等更古老的传播体系在那儿。对于道家,文人们可以拿来就用,特别自然,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开始读,也没有什么障碍,仿佛骨子里有接口可以自动连接Wi-Fi。
魏晋南北朝之后,佛教也渗透进中国文化的基底,禅意也能滋润人生的空泛、虚无和痛苦,所以文人们开始将这些适合人生的思想进行了某种组合和综合。
刚开始的时候,是一种硬生生的平衡,有时候则是某种机缘上的个人体悟,若是系统性地将儒释道结合并将自我的人生进行充分融合实践,还留下文论痕迹的,白居易算是标志性代表人物。
白居易所生活的时代是南宗禅最为兴盛的时代,南宗禅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宗旨,抛弃经教和偶像崇拜,主张观照自心,证悟成佛。所以,对于诗性浓郁的人来说,这种佛教思想的影响力,也可以自动接入。在一个叫凝公的大师的接引下,白居易对禅理有了较深的体悟。
儒释道,就在个人生命层面,进行了结合。
儒家“智者过之,愚者不及”“君子依中庸”;禅宗“游戏三昧,自在旷达”;道家“委顺任命,知足不辱”。其实,这是取他们的相通之处相连起来。
对于人生进退,关键是要有自我意识。我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我又有能力通过各种形式,寻求到心灵寄托,那么我此生是有底的,不寂寞的。
遇到人生起伏,在低谷之中之时,该怎么样解脱自己,甚至超越出来?
么是超越意识?它是一种人生理念和生活态度,在历经磨难后承受忧患、理解忧患并最终超越忧患获取自由人格的一种努力。在逆境中不为所累,超然物外、情外,无所挂碍。
抽身退步,高蹈远引,求取闲适的超越,是白居易的心灵之旅,这段旅途,也给后人提供了超越意识和方法论:
1、“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这句我们现在那么认可的话,就出自白居易的《种桃杏》。
2、吾道寻知止。达到至善之境是内心追求,但也要知道,人生就是某种适可而止。
3、应似诸天观下界。这个,说的是看破、看透。
自然不必完美,历史也不必公正,人可以在沉思中得到安宁。自在自足之境中可以返回内在的自我。
白居易,又叫乐天。取自《周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他《达哉乐天行》里写道:“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这份乐天,可以永世流传。
于写到苏东坡(1037-1101)了。白居易比苏东坡大265岁,陶渊明比白居易大427岁。这个文化连续体真的是绵延了好长时间。
苏东坡为什么叫东坡,因为他被贬谪到黄州之后,自己耕种了一块叫东坡的地儿,是他的粉丝马梦得帮他要的一块军营的废弃之地。幸运的是,这块地儿能挖出井,适合耕种。
白纸上画图,建设自己的精神世界以及映射出来的理想生活,这对刚经历生死劫的东坡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宋朝这个文人最受尊崇的群星闪耀的年代,他们居然集体崇拜白居易,而崇拜得最厉害的莫过于苏东坡,他喊道,独敬爱乐天!
实际上,东坡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刘禹锡、柳宗元等,都研究过,并且明显表现出一种自觉的接受意识。但他觉得最相似的还是白居易,对标意义很明显,他们啥啥都相似。
典型如:
苏轼在准备考试之前,写了25篇《进策》,深受白居易75篇《策林》的影响。
白居易写《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苏东坡写《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到了黄州之后,命运相似更容易找模版了。所以他把那块地叫东坡,把自己叫东坡居士,显示了对白居易的顶礼膜拜。在那儿,他写了《东坡八首》;写了《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并第三次手抄《汉书》。在黄州,他内心根深蒂固的浪漫主义个性得以张扬。
作为“陶渊明v3.0”,苏东坡称自己“渊明形神自我,乐天身心相物”。他说,“渊明吾所师”“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他说: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在世俗沉沉的醉梦里了悟人生真谛,活得很清醒,只有陶渊明吧。对于白居易,他则写它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
白居易其实还是留恋官场的,他还侥幸于自己避开权力中心和野心欲望的选择,但他不会放弃自己的地位,也不放弃自己的闲逸之心,追求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丰富性和平衡性。
而苏东坡对白居易的超越,是克服了白居易未能完全忘情于做官的一面。因为,如果一直心里放不下,就会怯。他更关注的儒释道的真正圆融,不再有政治哀伤,把幸福可以宗教性升华,把不幸可以艺术化过滤。
他不再执着,而总是想着超越。因为不执着,所以不必向外再求取什么,只有超越,才能克服儒释道本身自带的局限,那心里的跋涉,无人知晓。
他舍悲观而取达观;更关注人性深处的生命悲慨和苍凉情韵;他可以心如死灰,然后死灰复燃。无论何时都可以不因什么名利、关系,靠自己内心就可以点亮自己。
人生的基本程序和内容,其实都差不多。每个人都需要精神疗愈,不是博学、豁达、乐观、全面、通透、悲悯,就能过好这一生的。每个人都是挣扎跋涉自己的精神路径的。
如果毫无这样的经历,生命将平淡无奇。有这样的经历,即便生命平淡无奇,也总有新的生机流出。当一切都归于全心全意,任何东西、领域、境遇都能够成为发展自我、丰富自我的领域。那也是心灵深厚丰赡的一生。
旷达超脱、冲淡平和、风流倜傥、通脱俊赏,这一切形容词,是那么迷人,又那么难得。有这样的心境,才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对其他人的行为,比如觉得对穷苦的百姓有责任,救各种灾难,怕自己的命运影响当地人的命运,自己不足惜,对别人要更负责;比如对于妇女的命运多同情;比如倾尽全力买了养老的房子又因为老妇哭泣撕掉房契归还原主……
他弟弟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写道:
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味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墨,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矣。这里载明了他儒、道、佛的人生研修历程。”
秦观说:“苏氏之道,最深于性命自得之际。”这里,说到了他融合之后的最后的自得之感。
与苏轼有门人之谊的李之仪认为,苏轼乃最知隐、最善隐的。“唯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鸿隐冥空一样不露形影声迹地抽身隐退。这里,还是在说隐,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心灵调试方式的超越性的完成。
都是容易的,自己行为上做到,内心还真的表里如一,不再反复,才是好的活法。
依然祝好。
  • 作者:秦朔朋友圈创始主编。个人同名微信公众号:水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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