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大概7000年前的某一天,一名生活在巴基斯坦梅赫尔格尔的古印巴人,正从一棵树上采下它的种子,他要将这些种子带回家附近种植。
他希望,这些种子能长成眼前一样的树,也能长出和它一样的果实,白色的毛茸茸的花朵。这些毛茸茸的花朵如果集中起来,可以帮助他们渡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这是人类可以找到最早使用棉花的证据,总之在很早的时候,生活在南亚次大陆的古人已经开始种植棉花。
棉花,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植物驯化,它是人类文明和生存必不可少的要素。
01
棉花历史,文明的历史
人类最初使用毛皮和兽皮当衣服穿,从动物身上获得资源是人类祖先最直观,也最容易的方式,猎取动物后,可以吃肉,可以剥皮,稍加改动就能变成衣服。
植物纤维就不同了,它需要经过纺纱,织布的过程,意味着更高的文明和技术。但这也难不倒智人。
有证据表明三万年前,人类已开始用亚麻织布,古埃及是最早种植亚麻,纺织亚麻的地方。
然后,男人和女人开始实验用各类不同的纤维去纺纱织布,1854年一片1万年前的亚麻残片在瑞士出土,这是人类已知最早的亚麻制品。
但是,棉花的发现与纺织要比亚麻晚很多。
1929年,考古学家在今天巴基斯坦的摩亨朱达罗地区发现了棉纺织品的残片。这些残片的形成年代大致在公元前3250年至前2750年之间,大约距今5000-6000年。
然后在在附近的梅赫尔格尔地区,考古学家发现了公元前5000年的棉花种子,距今7000年。
梅赫尔格尔人数千年来都没有意识到,在全球其他地区的人们与他们做着相同的工作。
这些人都住在大约从南纬32度至35度到北纬37度之间的地带。这些地区的气候适宜棉花生长。作为一种亚热带植物,棉花要求生长期内温度不能低于10摄氏度,最好经常维持在15.6摄氏度以上。
现在我们知道,只有在连续200天没有霜冻,年降雨量在20至25英寸之间并集中在棉花生长期中期的气候条件下,棉花才能生长。
这种常见的气候带解释了棉花为什么在多个大陆上都能繁荣成长。在这些地区,种子被放在间隔约三英尺的壕沟里,然后盖上土壤。棉花需要经过160到200天才能成熟。
早在公元前3400年,棉花就广泛地种植在今天的墨西哥中部地区,而且考古发现最早的棉线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500年至前1200年之间。
棉花比亚麻更耐操,对水的需求更低,且纤维产量更高,毫无疑问,发现棉花,可以让人类获得可持续可再生的衣服来源。
相比印度,中国引进种植棉花其实是很晚近的事了,在宋之前,汉字中没有木字旁的棉,只有纟边的绵。
中国直到宋朝才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
在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出版的《苏莱曼东游记》一书中,阿拉伯旅行家苏莱曼记述道:
当时他在北京地区发现了有人种植棉花,但只是一种观赏性的植物而已。
“棉”字是从《宋书》起才开始出现的。可见棉花的传入,至迟在南北朝时期,但是多在边疆种植。棉花大量传入内地,当在宋末元初。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我们的中学历史课本里专门有提到黄道婆,她是在海南岛向黎族妇女学会了纺纱织布,直到元初回到松江府,才将从海路(南岛)传来的棉纺技术带到了汉族为主的地方。
传说黄道婆学习了南岛传入的纺织技术,为汉人带来了棉纺技术。
到了元明,棉花种植和纺纱织布成为朝廷的主要税收来源,元朝时一年征收10几万匹布。明代,棉纺织品逐渐超过了中原固有的麻制品。
万历三十年也就是1602年,明朝政府作为税收收来的纺织产品,包括:
丝绵三十一万四千六百四十四斤有奇,
丝二百二十四斤有奇,
绢一十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九疋零
绵花绒二项共三十七万四千八百七十八斤零,
绵布三十六万二千四百一十一疋
阔梭布三万三千疋
土苎四万七千七百七十四疋
棉花原料产量与丝棉产量相当,但棉布+阔梭布(松江布)将近40万匹,成为了所有纺织品中的大头(这里只是税收的数量,还有大量产品在民间商业流通)。
欧洲因为气候原因,基本上无法形成大规模的棉花种植,欧洲人最早看到棉花,他们的想象是长在树上的绵羊。
但欧洲人很快就通过贸易,获得了全球棉花贸易的主导权。
当中国人忙着将北方的棉花运送到松江,再把织好的棉布运回北方的时候,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正将一包一包的棉花和棉布送上帆船,然后再经过上万公里的航程运回欧洲。
1620年,有5万件棉纺织品运送到了英国,40年后,这个数字增长了五倍。
到了18世纪,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欧洲就如海绵一样,吸取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原棉。
工业革命中纺织业带来第一次全球贸易网。
市场催生种植与生产,伊朗、叙利亚、埃及,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领地,开始积极加入这条全球性的产业链。
有规模的棉花种植也从欧亚大陆向新大陆传播,美洲因为气候原因,棉花种植蔚然成风,连同甘蔗、粮食种植劳动力需求,催发了奴隶贸易。
1800年,英国的棉纺织产品出口价值达到585万英镑,加上进口的原棉,以及欧洲大陆的棉纺织业,一年产值在千万英镑以上。
第一场全球性贸易,就是以棉花,棉布,风帆船串联起来的,这是一盘相当于今天上千亿美元的大生意。
在棉花种植另一个发源地的美洲,此时因为全球贸易准备爆发第二春,但它闪耀的光环不是来自于产量,也不是来自于价值,而是来自棉纺业金字塔顶端的明珠。
在利物浦港卸船的棉花。
02
海岛长绒棉与埃及棉
1786年,在美国乔治亚州的圣西门岛上,英国人弗朗西斯·莱维特(Francis Levett)兴奋不已,一种古老的棉种栽种成功了,这是一种只产于美洲的品种——海岛棉,也叫长绒棉。
这种棉花因为纤维长细,坚韧,具有丝一般的光泽,产于巴巴多斯的棉纤维长度可达到50毫米,它是棉花家族中的国王,金字塔顶端的明珠。
贵到什么程度呢?如今全世界每年生产约1亿包棉花,其中只有200万包被称为长绒棉(纤维长于34毫米),其中只有150包海岛棉,只占了全世界棉花产量的0.00004%。
海岛棉只被用来制作顶级衣服、床品、毛巾,供最有钱的阶层享用。
海岛棉纺出的纱。
棉花的品种总的来说分成四种。中美洲的陆地棉、南美洲的海岛棉、非洲的草棉和亚洲的树棉。
亚洲棉也叫粗绒棉,原产印度。由于产量低、纤维粗短,不适合机器纺织,已趋淘汰。
非洲草棉的质量与亚洲棉差不多,也是产量低,纤维质量差。
陆地棉也称细绒棉,原产中美洲,适应性广、产量高、纤维较长、品质较好,目前是大部分纺织品的原料。
今天,超过90%的世界棉花作物是美国陆地棉,中国种植的棉花大多属于此类。
美国陆地棉,也称细绒棉,曾经遍布美国南方。
然后就是海岛棉,站在歧视链的顶端。
既然海岛棉那么昂贵,其他地方不能引种吗?不能多种点吗?答案是否定的。海岛棉在世界任何地方的接种尝试,都无法做到相似的质量。
世界上其他所有长绒棉都是海岛棉的儿子、孙子,比如名气上最接近爹的就是埃及棉。
埃及因为气候条件适合棉花生长,因此从18世纪开始大面积种植棉花,埃及在棉花上的大发展有赖于美国内战。因为内战,美国的棉花种植和出口陷入停顿,欧洲棉花价格暴涨150%。
来自阿尔巴尼亚的穆罕默德·阿里帕夏(Muhammed Ali)看到了这个历史机遇,在他的干预下,到1864年,下埃及40%的肥沃土地转化为棉花农场。
19世纪早期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帕夏
从1860年到1865年,埃及的农民耕作者把棉花产量从5010万磅增加到了2.507亿磅,是原来产量的5倍。
这为埃及带来了意义重大的永久性变化,埃及历史学家将美国内战列为该国19世纪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在阿里帕夏刚刚当权之初,一位叫朱梅尔(Jumel)的法国绅士在开罗一处院子里发现了一棵棉花,这棉花和他以前看到的不一样,毛(纤维)特别长。
朱梅尔把这株棉花与海岛棉再度嫁接培育,并且把它献给了穆罕默德·阿里帕夏,这就是日后闻名遐迩的埃及棉,Egyptian cotton。
其实朱梅尔发现并培育的这种棉花,祖宗还是西印度群岛的海岛棉,但它的纤维没有那么长,大概在35mm到40mm。
它其他的质量都很好,仍然能织出高支数的缎面布料——一平方英寸200支到800支。
1000支的顶级埃及棉,充满了丝绸质感。
由此埃及棉名声大噪,虽然西印度群岛海岛棉仍然站在金字塔最顶端,但毕竟产量太少。埃及棉能达到差不多的质量,且产量大很多。
今天的埃及棉分为GIZA(吉扎)45,GIZA 70,GIZA 88等品种,其中GIZA 70产量最大,约占埃及长绒棉总产量的75%,GIZA 88约占10%左右。
GIZA 45是埃及棉的大师兄,无论在长度、物理指标等各方面都是最好的,但产量很少。
撇去曲高和寡的海岛棉不说,埃及棉在今时今日,相当于棉花界的强权,埃及棉花的出口都要采用埃及亚历山大条款,即以“埃及棉花仲裁、检测总局”(Cotton Arbitration and Testing General Organization)出具的“离岸品质、离岸公重量”证书作为最终结算依据。合同争议必须在埃及仲裁。
埃及棉为什么这么牛?!它牛得真有些道理。
埃及棉认证标志。
03 
埃及棉为什么牛皮哄哄
以埃及棉中的极品GIZA 45来说,它的产量只占埃及GIZA级别棉产量的0.4%,比西印度海岛棉多不少呢。
那它好在哪儿呢,首先埃及棉只能生长在埃及,以GIZA45为例,它只能生长在尼罗河三角洲,土壤的水分含量始终如一,湿度恒定在60%左右,气温更是恒定的高热,就这么苛刻的条件才能长出这样的棉花。
其次不能有化学污染物,为了不破坏纤维只能手工摘取,因为机器摘取的比较脏,需要化学试剂进行漂白处理,所以唯有手工采摘、分拣,挑出棉花里的杂质、砂石,想想这成本。
反正就是要满足一大堆条件才能被打上埃及棉的标签。
埃及棉必须生长在尼罗河三角洲。
另外,决定一种棉花质量,通常有三个关键指标——长度、马值、抗拉伸度(断裂强度)
长度和抗拉伸度都好理解,那马值又是神马东东呢?
马值又叫“马克隆值”(Micronaire简称马值),是指棉花纤维细度和成熟度的综合指标。
马值分为A、B、C三级,B级为标准级。A级取值范围为3.7—4.2,品质最好;B级取值范围为3.5—3.6和4.3-4.9;C级低于3.4、高于5,属于次品。
这三者的关系,一般而言,马值越低,纤维越细,抗拉伸度越低,容易断;反之马值高,纤维粗,抗拉伸度高,不容易断。
长绒棉好的标准就是,绒长、马值低、抗拉伸度高,长细强,绛紫就是好棉花。
比如新疆长绒棉——
新海36号,三个标准配合得最好。(表格出自《新疆长绒棉生产历史回顾与现状分析》
那么有没有马值既低,抗拉伸度又高的呢?有,埃及棉中的极品GIZA45。
它的马值是3.0,本来应该属于C级,但是它的抗拉伸度很高,平均为46.6g / tex。它实现了又长,又细,还不容易断。
因此高级埃及棉生产的棉织品具有三大王牌优势:
首先,色泽柔和,因为它的纤维横切面接近圆形,接近蚕丝,造成织出来的面料漫射性强,所以埃及棉制品光泽柔和,有如丝绸一般的色泽。
其次,手感柔顺,长绒韧性强,能织出高支数面料,手感柔顺,无论做成衣服还是床品能让体感舒适度增加。
最后,不容易起毛球,还是因为支数高,所以它不容易起毛球,毛球是所有家庭主妇的噩梦。
此三大王牌特质让埃及长绒棉得到了热烈的追捧。
GIZA45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贵,它的皮棉比普通埃及棉贵4倍,而普通埃及棉如GIZA 88又比相近的长绒棉,比如新疆长绒棉贵1.8倍。
因此,市面上自我吹嘘的埃及棉制品,99%都不是真的。
充其量掺进一些低等级的埃及棉,因为普通棉花纺纱,超过150支就必须掺入埃及长绒棉,否则强度不够,容易破。
所以它说自己是埃及棉,也勉强说得过去,但含量就不会告诉你啦(很多都是只含5%)。
GIZA45通常会做高级衬衣,用来做床品都很少,只有法国奢华床品品牌D·Porthault、意大利著名床品sferra等少数几家。
这些床品四件套价格多数在2万人民币以上,所以市面上低于万元的床品,都不可能用高等级埃及长绒棉,低于千元的床品甚至不可能用普通长绒棉。
上一章的问题又来了,这么牛P的埃及长绒棉,难道不能引进接种吗?
对不起,还是不行,就如它的爹,海岛棉那样,可望不可及,一旦嫁接改种就不是内味儿了。
埃及长绒棉是镇国之宝,仅次于金字塔。
04 
新疆长绒棉一直在追赶
棉花有一个巨大的劣势,它对土壤不利,会迅速消耗土壤的耕种潜力。这也是棉花种植多在边疆的原因。但是正是在边疆,我国有一块种植棉花的风水宝地。
新疆!无论日照、温度都接近埃及,这里成为了中国唯一的长绒棉产区。
1959年,新疆沙井子试验站从前苏联引入的品种中,选育出新疆棉区自育的第1个长绒棉品种胜利1号,改写了中国没有自育长绒棉品种的历史。
但胜利1号无论是马值还是抗拉伸度都与祖辈海岛棉、埃及棉有很大的差距(马值4.7,抗拉伸性38.5)。
在接下来长达60年的岁月中,科研人员不畏艰险,在此基础上对长绒棉进行了一代又一代的改进。
新疆长绒棉
军海1号(马值3.9,抗拉伸性41.2)作为20世纪60年代初至80年代新疆南疆长绒棉的主栽品种,是我国种植时间最长的长绒棉品种。
新海25号是可纺270支纱的优质长绒棉品种;2010年育成的新海36号,实现了长绒棉抗病、优质、丰产性状在更高层次的协调统一。
作为我国惟一的长绒棉产区,只有阿克苏、喀什、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及吐鲁番部分地区适宜种植长绒棉,产量也不高,2000年以前只能保持在10万吨以下。
2000年后,新疆引进以色列的滴漏灌溉技术,突破了长绒棉种植的瓶颈,2005年首度突破了20万吨大关。
但在达到高峰后,产量因为价格原因,栽种面积也有波动,目前仍然在10万吨左右浮动。
因为新疆长绒棉需要人工采摘,成本很高,产量也高不了。表格出自新疆长绒棉生产历史回顾与现状分析》
除了产量,最主要的还是质量,我们从表中可以看到,新疆长绒棉综合实力还是跟父辈祖辈的海岛棉、埃及棉有差距。
比如种植面积最大的新海21号,长度只有36.1,马值4.3,抗拉伸度41.2。
直到2015年接种成功的新海53号,各项数据才继续精进,提升到长度38,马值4.2,抗拉深度46.6,三项主要数据中,长度和抗拉伸度接近了GIZA45,但马值仍然望尘莫及。
不过新疆长绒棉的产量始终是很少的,大量的还是普通棉花,这两年新疆棉花产量在500万吨附近徘徊,长绒棉占比不到3%。
表格出自2019-2020年度新疆棉花加工区域分布及产量排序
2014年开始,国家开始对长绒棉进行价格补贴,补贴价还是陆地棉的1.2倍,但仍然不能阻止长绒棉耕种面积的下降,无他,成本高。
普通棉花可以用机器采摘,但上等质量的长绒棉仍然只能用手工采摘,这导致了长绒棉种植成本偏高,棉农的种植欲望不高,虽经补贴仍然没有扭转耕种面积下跌趋势。
前面说过,埃及为全世界限定了埃及棉的标准,虽然中国在进口时习惯使用“中纺条款”,但在这个领域埃及棉仍是当今高价值棉花界的强权。
新疆长绒棉,仍需努力啊。
主要参考资料:
《棉花帝国》【美】斯文·贝克特
《棉的全球史》【意】乔吉奥·列略
“新疆长绒棉生产历史回顾与现状分析”
“新疆长绒棉育种现状、趋势及研究进展”
“长绒棉:头发长见识长的棉中极品”
“你买的埃及棉99.9%都是假的”
“新疆棉花播种面积下降,产量却为何增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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