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故事,
写了10000多字,
有点长,但希望大家能看到最后。
那时候,整个圈子都知道,袁云在爱她,千依百顺的。
袁云那年29岁。
在广州的一个小银行上班。
做柜员。

他是林染见过的最规矩的男人。
不逾越,不放肆,没有丝毫杀伐气。仿佛暗藏一本《言行标准大全》,一举一动都掐着来。
一起吃饭时,发现他顿顿只吃7分饱,热汤凉至80度。体重则永远保持在130-135斤之间。
“怎么做到的?”林染好奇。
“就是饮食规律一点,定时运动。”
说来轻巧。但像钟表一样执行的人,太少了。能做到的,都不是正常人。
袁云就是异类。
没有旁逸斜出的欲望,也没有要摧毁什么、成就什么的妄念。
“你简直像个老头!”
“是啊,我只想过点小日子,也只能过点小日子。”

他在29岁那年,就过上养生式生活。每天起床,先雷打不动地,喝一杯温开水,等着排泄。
之后吃早餐。
早餐搭配也讲究,蛋白质淀粉脂肪维生素样样均衡,没有一类被落下。
林染有时怀疑,如果空气可以服用,也会被他分类、计算、搭配,研究出一个最佳呼吸方案,并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林染,注定会成为他的漏洞。
她的到来,如同一朵烟花,呃嗾咚......在他的生命里炸开。
短暂的璀璨。
一生的空。
2015年,林染来到广州。

在一家广告公司就职。
有点才。
有点姿色。

自然,也有一些无来由的傲气。她解释成:少年意气,无边风流。
她恃才放旷。
不怎么重规矩,也不太会做人。
在广告界,加班是常事。林染从不加班。到点就走,如同一阵风。不管事情有没有做完。

腾出来的时间,她参加各式活动。

在广州,蠢蠢欲动的花城里,什么都在发生,什么奇葩都成群结队。
只要你有心,就会发现,活动太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话剧演唱会音乐节;
桌游密室轰趴;
徒步自驾高尔夫;
甚至夜店交友成人趴......
无所不有。
一线城市就这点好。
任何欲念都有生长的土壤。
任何非主流行径,大家都习以为常。

于是,温暖的南方,催生了各种故事。

故事里,有爱,有泪,有起伏,有淹没,有荒诞,有苍凉......一切的一切,汇成都市的红尘滚滚。
林染到广州后,怕孤独,潜在一个论坛里,寻着蛛丝马迹,加了一堆群,一到周末,就开始挑活动参加。
有些需要钱。
她没钱。就专挑免费的活动去。
也就是这样,她在经过了1年,参加了十几场活动,见过几千个人之后......
遇见袁云。
2016年的平安夜前夕。

群内有消息:
XX大剧院三楼将举办假面舞会。
人很多,场子热闹。林染看了简介,觉得值得一去。
她郑重地打扮。
披长发,染红唇,转了3趟地铁,前往现场。

进场前,从包里取出蝴蝶面具,戴上。存包,入场。
熙攘人群,猎猎香衣,灼灼目光。男男女女都在等着撩与被撩。
声色犬马的人间。林染想。

那天到场的,至少有百人。她不认识谁,只好悄悄溜进去,找个位子坐下。
坐下后,因为拘谨,也不搭话。

左边坐着一个戴蕾丝面具的女人,穿一身GUCCI套装,微胖。腕表好像是卡地亚的。
不是她能搭讪得起的人。
右边是一个瘦削的女孩,戴花朵面具,穿紧身衣,身材像芭比。
也令人有压迫感。
她沉默下来,什么也不说。
看着男人窜来窜去。
看着女生进来,像石子落水一样,激起一圈涟漪。又一个女生进来,再激起一圈。
荡漾着。
欲念泛滥着。
10分钟后,她依然僵在那里。开始觉得孤寂。无人来,也无人问。这么黯淡无光么?真是灰心。
好在没多久,主持人上场。活动开始了。

做了几轮游戏。
空气热起来,人开始有了兴致。
中途,她也被喊上去了。做“刽子手”。任务是用颜料,给几个在游戏中输掉的男生画脸谱。
她笑着,拈了毛笔,蘸了水粉,揭去一张张面具。
然后,她看到一双眼睛。
一双柔软而羞怯的眼睛——袁云的眼睛。
他在面具揭下时,轻轻地说:“你好!”
“你好,林染!”
此后的余年末日里,他无数次这样问候。
此后到来的汹涌与对抗中,他无数次这样打开僵局。

但那时,他们一无所知。
不知道有些辉煌与磨难,像听见咒语,打开大门,悄无声息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他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看着她。
什么也说不了。
说起来,袁云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一对相貌不自信。

二来情商低,恋爱没经验,不懂女人心。

他总觉得,喜欢的人,多是天边人,百转千回之后,到底还是会扑入他人怀。
不如不开始。
省了时间。
也省得心碎。
以他温吞水般的性格,对未来,他也缺乏信心。
他一直觉得,所谓日子,差不多就行了。找份工作,相个亲,娶个人,将将就就,无思无想,凑合过完这一生。
但遇见林染,就变了。
他开始有了“我要”的想法。
那天的舞会上,他被朋友半是挟持,半是怂恿,陪着一起去了。
“美女很多,你去看看嘛。”
他不置可否。

“是不是朋友,是就陪我去!”
终于答应。
就这样,他像个赠品,跟在作为正品出场的友人身边,入了场。
坐下后,他嗑瓜子。
友人左右环视,打量满室美色。忽然惊呼:“哇,我看到一个大美女!”
说的就是林染。
彼时的林染,正处于懊恼中,以为自己已淹没于莺莺燕燕之中。
孰不知,在某些人眼中,只有她。
只看见她。
那一晚,袁云的目光一直没离开。
他看见她的静。
看见她的默然与卑怯。
觉得气质脱俗,与众不同。
她上洗手间时,他与朋友也尾随而去。想凑近些打量。交错而过时,她刚好摘了面具,友人捶了一下袁云的后腰。
“哇噻,真的好正!”
袁云的生活里,美女的出现概率小。他不熟悉这种物种,也不习惯。当她捧着水粉盒,给他画脸谱时,他紧张得近乎颤栗。
他藏在面具里。
等着她靠近。
等着她微凉的指尖,触到他的颊,揭开他的伪装,原形毕露。
等着她凑过来,呼吸可闻......
他的脸忽然烧了起来。
像着了火。
几近于发烫。
他走下台。失魂落魄,半颗心已经不在身上了。
友人笑他:“喂,袁云,你脸咋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怎么?看上了?”
“没有的事!”
他竟然不敢认。
他当然不敢认。

“行,你不喜欢,那我去了!”
20分钟后,加了林染微信的人回来了。像凯旋的将军。满脸的志得意满,势在必得。
“我约了她明天吃饭,你也来吧。”
袁云已经冷下来了。某些沸腾静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五味杂陈。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打扰了!”

“一起去吧,第一次约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你也去的话,也可以壮壮我的胆。”
话说得漂亮。但说穿了,他不过是要一个参物照。
袁云的木讷,可以衬出他的机敏。
袁云的平庸,可以衬得他有格外优秀。
但谁能想到——
感情的发生,与条件无关,与内心需要有关。
之后一起吃了饭。
在一间西餐厅。

灯光很暖,洒在人脸上,有软茸茸的触感。
袁云依然是寡言的。
坐在那里,像一个进食机器。缓慢地切着一方牛排,切得小,骰子模样。
切完了,摆了一盘,工整又有序。
林染与友人谈到爱好时,他叉起一口,放进嘴,咀嚼。

林染与友人谈到梦想时,他再叉起一块,无声地吞咽。

仿佛身旁的你来我往,暗中试探,都是身外事。与他无关的。
他将参照物的身份,做得100%成功。

直到——
直到林染说,因为工作失误,今天一个大单飞了,主管斥责,她一时冲动,辞了职。
辞职这种事,和分手一样,只有短暂的解脱感。

冷静下来,就是空落落的慌张。
“我又辞职了。”
友人愣了一下,对她的冲动不置可否。
但袁云却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奇怪,也不苛责。和初见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就这一眼,林染觉得
,这人,也许会和我发生点什么。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比各种精密仪器都准确。

她们能从一个细节,知道对方是否良人。
也能从一个举动,知道对方是否值得托付。
林染不是傻白甜。
情史复杂。

虽不是驭男有术,但也是有经验的。
她知道,袁云这样的男人,不值得攀附,但值得深交。

至少,不会受苦。
广州嘹亮的岁月里,属于她的日子,始终是低沉沉、虚乎乎的。是最黯沉的那一份。
和其他女孩一样,她不求富贵,只求安稳。
渴望有良人在,能为自己托底。
渴望晚归时,有灯在亮,有粥尚温,有人在身旁
那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夸夸其谈的友人。

如果有可能,那种人,更接近于袁云的形象。
第二次见面,她主动加了他微信。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并未来往,偶尔点个赞,或者评论一句,和普通熟人并无不同。
她将全部精力,都用在找工作上。
但找工作,谈何容易。
一个年轻人,想在广州找一份工作,不难。
想找一份喜欢的、高薪的、又能驾驭的工作,太难。
倘若你有经验,技能出众,职场态度在线,不愁没offer。
但这些,林染都不够格。
有经验。但经验零碎,工作都干不长。而且还跨行。
有点小才。但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成绩。
职场态度。她几近于不及格。
她这才知道,一个人太任性,现实会对你会更任性。
两个月里,她给几十家公司发了简历,收到面试通知的,只有3个。而这3个里,只有1个,给她的月薪达到6000元。
她能不去吗?
虽然是小公司,干的还是教育培训,不是她的兴趣,但她别无选择。

确定入职那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
“找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了。”
但她心里也知道,只是告一段落。
之于她这样一个女孩,才,不能立身;为人,不能立命;资源与经验,不能立足......这样的动荡可能还会继续。
在广州的洪流里,她会一直漂着。
没根。
没有终点。
目前最大的希望,是婚恋。可谁能保证,婚恋不是另一种动荡?!
朋友圈里有消息提示。
有人回:“祝贺你,那就出来庆祝一下吧。”
是袁云。
这是他添加她以后,第一次发这么长的句子。
也是他第一次邀约。
约的地方,是太古仓的一家饭馆。
他订了露天的座。
坐在阳台上,能看到广州塔。
江风穿堂而过。吹得白色裙裾如云如水。
他早就到了,坐在那里,穿了蓝衬衣配西裤,像刚刚下班的业务员。
她坐下来,感叹了一句:“好美的地方。”
不远处,是广州的万家灯火,倒映在珠江中,粼粼而动,如同幻境。
音乐在耳边低低回旋。
人就有些动情。
他替她点了炖品。
白瓷碟里,端上来一大颗木瓜。已经熟了。起开一块,掏空的瓤中,盛着白稠的牛奶和燕窝。
香浓。
甜糯。
他自己点了一碗炒河粉,还有一盘蕃薯叶。
整顿下来,并不贵。不过100多块的饭局里,一大半的钱,都花在她的甜品上。
她见识过人心凉薄,关系潦草,知道自己正在被厚待。
不知怎地,说到了往昔。
她问:“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他说:“什么叫谈过?”
她瞪了他一眼,不想接话。但她不知道,他是真的情史简单,不是套路。
“你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眼睛灼灼而亮。
“你真的想听?”
在太古仓的暮色里,在名词一样温良的人面前......
她想,或许,一切都是可以放心的。
她说起了自己的过往。
她地狱般的往昔。
来广州之前,她曾在山东工作。无意中遇见一个人,劈头盖脸不依不挠要和她在一起。
“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
她被那种热情烧昏了头。
不辨是非。
也看不清善恶。
答应下来。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恶魔般的人物。
他控制林染的交友、生活、工作。他翻看她的手机,追问每一个名字。他删除她所有异性好友。
她质疑:“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他冷笑:“就凭老子睡过你!”
她试图反抗,激烈地与他争吵。
他开始暴怒,变成易燃品,变成嗜血的兽,他打她,疯狂地、狠决地、不留余地地,拳头如冰雹,落在她的头、背、腰、腿……上。
她倒在地上,一声不吭,逐渐感到呼吸困难……
他绷直他的腿,蓄了全身的力气,向蜷缩的她继续狂踢。他想要她的命。
她躺在自己的劫难中,动弹不得,奄奄一息。
她不觉得疼。
只想死。
是的,只想死。
她积攒了最后的力气,忽然站起,向墙壁冲过去,被他抱住。
他发泄完毕,剩下一具软弱的、哀愁的皮囊,不再有力气和愿望施暴。
她已经不哭,也不再叫喊,只是躺着,像被剜掉心脏的比干,面如死灰,不再挣扎,他涌出一阵阵愧疚。
他抱着她哭,泪水滂沱,不能自制。
他说对不起。
自己罪该万死。
他说有时间,带她去看看一身的伤……
他叫来外卖,将稀饭一口一口地,喂到她的嘴里去。
她终于掉下眼泪。
面对暴力时,心软就是默许。是为施暴者开的绿灯。
她来不及想清楚这一点,已经带着一身血痕,与他和好如初。
但事情的走向,没有因为她的宽恕,走向花好月圆。反而因为她的软弱,往深渊里不断坠落。
此后,因为一些小事,他将她再次打伤。
比上一次受伤更重。
她进了医院。
出院不久,她带着满头纱布,秘密地搬了家。但他还是在她的公司楼下,堵到了她。逼她把他带到了新家里。
她哭着说:“我有了新男友,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他几近于歇斯底里,将她的脸抠出道道血痕,怒吼着:“我要毁了你!”
在他打累以后,她找到空隙,冲出家门,在大街上像疯子一样奔跑。
警察来的时候,她满脸血痕。撩起上衣,肚腹如乌蛇。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他在警局里许诺,要远离她的生活,但一回家,他又站在巷口,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等着她回来。
她想同归于尽。
在暗夜里,等他睡着,用烟灰缸砸向他的头。
他惊醒,面目狰狞,飞起一脚,踢向她的脸。
她感到鼻血喷溅,但不疼。
人一旦心死,肌体的敏锐度,真的会大大降低。
他又扑上来,继续拳脚相加,继续扯着她的头发,一边骂脏话,一边往死里打。
他把她从地上拎起,又打回地上。复又提起,再次踢翻。
他抠住她的腮帮,使劲往两边撕。他说要撕烂她的脸。
他揪起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往墙上磕。磕完了,拉回来,再磕。
往复循环,已近癫狂。
她瞥见卫生间的镜子上,两个血人,凶光四溢。濒死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后来,她又报过几次警。
但调解之后,状况依然如故……
“你知道绝望是什么感觉吗?就是与世隔绝。没人看见你,没人知道你正在翻来覆去地死亡……”
她开始想到绝路。

游泳的时候,她放任自己,沉入泳池,想一了百了。但所有的泳池边,都有一个救生员。
她没能如愿。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好像“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病了,还是受了控制,竟然很爱他。只要他在,他继续打我,好像也可以……”
可怎么是可以的呢!
她已经有自残的迹象,并且逐渐激烈。
就好像一种接力,他停止施暴,她就接了过来,对自己施暴。
对别人有多恨。
对自己就有多狠。
她抽自己耳光,击打自己的身体……就像对待一个敌人。
任何一个受害者,从来都不是真正接受暴力。
他们只是转移为一种潜意识,认为自己是肮脏的,污秽的,有罪的,理应被惩罚,才在被恶凌迟时,能少一些痛苦。
但事情没有完。
生活从来没有真正的句点,折磨犹如余震,一波又一波。
那一年里,她搬了3次家。
但每一次都被找到。
她继续她的受虐、绝望、挣扎、和好、继续受虐。
到后来,她的亲友终于知道了。
他们尝试着与那人谈话,勒令他离开。但他依然出现。没有办法,朋友们只有对林染说:“走吧,去别的城市吧。”
林染就这样,逃往广州。
在广州的新天新地里,她觉得,温暖的南方,一定能让伤口愈合得快一点。
破碎的,都能重建。
被摧毁的,或许都能重新开始。

“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什么不早一点逃?”
林染继续说。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却已泪水滂沱。
“真的很难,他每次打我之后,都会加倍对我好,我贪恋那点温柔,一直没勇气真正离开,以为再也没有下一次......”
袁云坐在她面前,同样湿了眼睛。
他看着她,给她递来纸巾。一张又一张。
“你受苦了!”
那天夜里,袁云做噩梦。
梦见林染被人追杀,浑身是血,跑到他家楼下。
他满心揪痛,疯狂冲出门,跑下去,替她挡住那些乱刀。
后来,他一身伤痕。
她已经无法睁开眼睛。

他被恶梦惊醒,一身冷汗,在午夜时分想念林染,百转千回后,却只在微信里发出四个字:
“林染,好梦!”
他不想告诉她这种不祥。
直到许多天后才说起,讪笑着,说梦是反的。不要紧。不要怕。
但林染已经懂了,在他的潜意识里,倘若伤害来临,他也会俯下身去,替她挡住刀枪,挡住风霜雨雪。
她已经眼中有泪光。
她伸出手去,抓住他,“袁云,你喜欢我?对吗?”
这一次,他没有低头。
他说:“是。”
“可我什么都没有......”
他说,我不在乎。
他全部接纳。
接纳她的贫困,她的过往,她极度匮乏安全感的性格,她的冲动与任性。
在一起之后,她愈发觉得,他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林染晚睡晚起。
不上班的时候,能一整天赖在床上。有时一天粒米不进,有时又一天吃五顿。

而袁云,每天6点起。
事事有规矩,顿顿有规律。
“袁云,你不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吗?”

“其实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

“对彼此的需要是一样的。”
他看着她。脸色温和。温和到近乎有暮气,像个老者。阅历千帆,荣辱不惊。
她搞不清,这样年轻的身体里,为什么住着这样苍老的灵魂。
但她需要这样的稳妥。
她吃够了动荡的苦,知道安稳二字,千金难买。
稳妥,意味着安全。
安全,才会自在。
有时,他陪她烟火弥漫的长街。

路过臭豆腐摊,油花滚滚,臭气袭人,路人纷纷掩鼻而过。
袁云也跟着调过头去。
“像大便。”
她知道他不喜欢,故意跑过去买上四小块,骰子大小,浇上酱汁蒜末葱姜香菜,吃得吧嗒响,一边凑近他说:
“你爱不爱我?”

他说爱。
“爱我就吃掉它。”
他无奈起来,讨价还价,“吃半块行不行?”
“不行,吃一块!”
几乎没有犹疑地,他闭上眼睛,用牙签挑了一块,捏着鼻子,视死如归地吞下去。
这种小试验屡试不爽。
他那么听话。
那么宠溺。
不管她的提议有多荒唐,不管他对臭豆腐有多深恶痛绝,只要她说,他便做。
她笑着。
觉得他是上天给她的补偿。
是为她的千疮百孔所做的弥补,象巧夺天工的裁缝一样,缝合她的伤口,慰藉她的长夜荒凉。
因为有了信心,林染的才华终于发挥了出来。

她开始看见他人。
去承担,去学习,逐渐成为公司顶梁柱。
月薪也从6000,逐渐涨到了20000,不久提拔成了主管。
有时候,她加班。
袁云就在公司楼下等。
手里提着一罐馄饨,或者一根玉米。她好像只要见到他,就有温暖扑面而来。
忙不过来时,他也帮林染做方案。
“你去睡,别熬夜了,我来帮你做。”一觉醒来,方案已经完成了。工工整整,一个标点符号都不错。
她有时想,上天待她,终究不薄。
她甚至想到了余生。
想到了穿嫁衣,戴凤冠,嫁入袁家,成为他的妻子。
还想到了孩子的名字。
如果是男孩,就叫袁点。女孩,就叫袁梦。
——他是她幸福的原点。
——他圆了她的梦。
这些,她都没有告诉袁云。
她微笑着,陪他一起,把庸常的日子,活色生香地过下去。
不急不徐。
不浮夸也不慌张。
有时,他们一起去参加朋友聚会。聚会上,闺蜜大惊:“林染怎么会选择你?”
林染是惊艳的。在人堆里,太拔尖儿。
但袁云就太不起眼了。
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开朗也不沉默,不出众也不猥琐。
就是平凡,平凡得就像批量生产出来的肥皂,淡黄寡味的一张脸,行事与言语永远中规中矩,永远没有悬念,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一年两年十年,永远是这样。
但林染,就需要这种不变。
“我喜欢,那他就是举世无双的一个。”
饭桌上,林染要了一点饭。吃了一口,饱了,习惯性推给袁云。
“我不要了,你吃吧。”
袁云也习惯地接过来,将她吃剩的饭,倒入自己碗中。
满座皆惊。
“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
回来以后,袁云把一个房产证交给她,说他在番禺买了套小户型。今年就能交楼。
“过几天,咱们去加上你的名字,你就有家了。”
林染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是红尘中扑摸滚打过的人,太知道钱的重要。
她知道,一个男人赌咒发誓要为你去死,不一定是真的。他若是能在房产证上加名,你就能放心跟他走。
那时候,城市在落地窗前,就像一张发光的大地图。
路途通畅。
一路光明。
似乎一切都清晰明了。此后再没有悬念,也没有险境。
但日子啊,谁又能说得准呢。
“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韶关见见我妈吧。”
袁云在单亲家庭长大。
父亲早逝,母亲将把一手养大成人。他体恤母亲的辛苦,凡事顺从,不忤逆。
加上母亲的强势,也容不得他反抗。
也正因为这种家庭,他变成今天的模样。
林染知道,此次见面非同小可。
她非常紧张,也非常郑重。
从广州启程的时候,两人去了某个大牌会员店,挑了一堆保健品。再开车到韶关。
抵达时,已是傍晚。
他们停好车,拎着礼物,忐忑进了门。
门里站着一个小个子妇人。
不说话,先把赵三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睃了几遍。林染有点发窘。
袁云说:“妈,她是林染。”
女人脸上没有悦色,也没有愠色,只是客客套套的。
“来啦?坐吧!”
晚餐已经备好了。
是典型的广式家常菜。
林染坐在那里,拼命地称赞袁母手艺好,要向她多学习。
饭后,主动去洗碗,打扫餐厅,希望能获得好印象。
但她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在她入睡后,袁母把儿子叫下来,说:“这女孩你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
“一来,太漂亮,不本分,以后必惹事端;二来她一定遇过太多事,一脸苦相,心态不平,少惹为妙。”
袁云听得五雷轰顶。
“漂亮的不行,非要娶丑的吗?哪里苦相了,你也太自以为是了。”
他从小驯服,在母亲的命令里循规蹈矩地长大,这一次,他想做一次自己的主。
他说:“我就是要娶她,我喜欢她,没她不行!”
母亲不置可否。
“我的态度就是这样,我不接受她成为我袁家媳妇。”
袁云立即颓了。
如同商场门口的气球人,被放了气,蔫头搭脑,摆来摆去,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讷讷着,说林染的百般好,说他们相处不易。
但袁母什么都不听。
“你如果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娘,就听我一句,我不会害你。”
那晚,他整晚未睡。
他想过了,这一生,他除了林染,谁都不娶。
他爱她。
需要她。
更想照顾她。
所以,他必须说服母亲。
将林染送回广州后,他在第二个周末,又悄悄回了韶关。他要和母亲谈一谈,让她接受他与林染的婚事。
谁能想到,这一次,等着他的,是一场相亲。
“你来得正好,今天陪我去吃个饭。”
到了饭店门口时,袁母才告诉他。
“其实今天是带你来相亲的,是你单位赵伯伯的女儿,刚刚毕业,在广州的上市公司上班,条件非常不错,你可别不识好歹,给我好好表现!”
他被挟着进去了。
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不闹不笑。
那是一个圆脸的姑娘,胖乎乎的,坐在袁云身边。
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她。
吃饭时,他注意到搁在饭桌上的那双手,厚厚的指桩上,钻着几个深邃的肉涡。
他又怀念起林染那指节险峻的手来,一根是一根,瘦得钉钉作响。
整顿饭他吃得心不在焉。
他想必定没有下文,因为整个过程里,他和她都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有什么细节可供回味。
但过了几日,他母亲说,人家家里已经商订好订婚日期了,就是下个月1号。
他能反对吗?
以他那软泥似的性情,软泥似的行事方式,他反对得了吗?
他扛得住母亲的威逼,但扛得住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林染一个外地人,有什么好的,你娶了赵伯的女儿,提拔不是更快?这个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否则你就等着气死我吧......”
他内心缭乱,分辨一句,能换来母亲十句。
最终烦不胜烦。
“行了,我走了。”
回广州的路上,灯火从车窗外次第流过。
他的眼泪掉下来。
他想到林染,想到林染的苦,林染的挣扎与依赖,逐渐泣不成声。
那晚,他们在一个小酒吧,对着小烛台,用青釉碗喝桂花酒。
老马灯在玻璃罩中养着一团幽光。
有人抱着吉他,在吧台歌唱。
他说:“林染,如果有一天,我负了你,你会怎么样?”
林染睁大眼睛,看着他。
“什么意思?”
他将母亲的反对,以及这场相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他说,对不起,我妈太难了,我没办法不尊重她。
“那你就能负我?”
他两方都负不得。
两天以后,他母亲从韶关来,也住进他家。当面锣,背面鼓,给林染百般好看。
有天林染下班回家,发现她的衣物与用品,都被打包好了,放在门口。
门关着。
她敲了半天,没人回应。
打电话给袁云,袁云一无所知。
林染知道,大势已去。
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穿过熟悉的花圃,穿过小区大门,离开那个曾寄予希望的家。
人在世界面前,是如此的束手无策。
一如他的顺命。
她的卑微。
离开时,她对袁云说:“袁云,我等你给我一个交代。”
但袁云,他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办法来应对。
——他躲了起来,除了工作,不再见任何人。包括林染。
他原本就社交少。
现在近乎自闭。
他要用这种自虐、自毁,来表达他的抗议。
那一段时间里,他因为对母亲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吃得很多,什么热量高吃什么,一扫从前的克制,无所顾忌,不懂节制。
他迅速发胖。
两个月之后,他的体重已经180斤。
林染看着他。
看着这个垒垒叠叠的大胖子,连先前眼睛里那点善良的灵光都没有了。
就是一团肉,萎顿的肉,苍黄软腻的肉,往绝望里不断匍匐前进的肉。
她愣了好久。
天空落下雨水,有几滴沾在她脸上,冷而湿。
她忽然觉得心中也冷。好像那些雨,一直下到了心尖上。
2018年7月,袁云自杀。
为了这场自杀,他准备了很久。
他内心坚决,一个人拖着庞大的身体,穿过无数好奇的眼光和毒辣的嘲笑,每天挪到医院去搜集药片。
半年之后,他攒够了一大瓶。选了一个周五晚上,写下遗书。
遗书上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之后吞下所有药丸。
但谁能想到,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袁云命不该绝,那一天,林染无来由地感到周身不适。
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总觉得有什么事在催着,在赶着,在潜意识中尖叫着,弄得她心慌不已。
那时,她和袁云已经1年多未联系。
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袁云出了事。
打电话,不接。
发微信,不回。
她马上开着车,去他的小区找他。
按门铃,也不响。
继续打电话到单位,没加班。又打了一轮电话给朋友,还是没消息。
她知道,大事不好。
然后果断报了警。
警察破门而入时,距离袁云服药,已经过去2小时。救护车也随之而来。
之后,袁云被送到医院,洗胃,治疗。
三天以后,他终于醒来。
醒来时,林染就在旁侧。
她温柔地说,怎么样,感觉如何?疼不疼?难不难受?
他看着她,眼泪滚滚而流。
对不起,林染。
她说,别说傻话,没什么对不起的。
我没有订婚。
我知道。
我妈走了,她其实同意了,但我觉得亏欠你,没敢再去找你。
......嗯......
林染,你好吗?
挺好的,我又升职了,都是公司的股东了,存款比你都多了......

还能重新开始吗?
还能吗?
还能吗?
林染不知道。
他们相对无言。
他看着她,用了力气看她,想记住她,想用目光将她包裹、凝结、贮存,做成琥珀,或者蜂蜡中的药丸。
再度醒来时,已是晚上11点多。
林染已经走了。
台灯开得低低的,清茶泡好了,橘子剥开,一瓣一瓣放在桌畔。
还有她煲的一罐汤。
墨鱼猪肚。
他曾经最爱的。
他满心酸楚,给她打电话,明知道她早就睡下了的,但还是打了。果然没人听,眼泪又下来了。
造化弄人。
他曾因软弱,辜负了一颗真心。如今,从死亡的深渊归来,才知道什么才是生命的重中之重。
次日出院。

满地白光。
他正准备打车,没想到,医院大门外,林染就站在那里。她来接他回去。

窗外,广州又是春天。满城花开,木棉如火如荼。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接一声地叫她的名字。

林染。
林染。
他们都是死过的人。
她死于往事。
他死于自毁。
她活过来时,他在身边。他醒过来时,她在眼前。
这一世,他的命,是林染救的。
这捡回来的光阴里,他发誓,他将用全新的姿态,为林染而怒放。
他要成为她的盔甲,护她,爱她。
也要成为她晚归时的灯,一直温着的粥,在余生里等候的人。
所以,“去哪?”
“回家,我给你做晚饭。”
“做饭?”
“做一生的饭。”

PS:

很抱歉推晚了,
写得太长,
打磨得太细,
导致现在才推。
如果大家喜欢,
就不辜负这一切用心了......
你是我路上最后一个过客
最后一个春天
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次求生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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