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坚泽/口述

yufi/撰文
我叫方坚泽,广东揭阳人,生于1998年,患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EDMD类型)。目前是吉林大学珠海学院大四学生,正在冲刺研究生。
这种罕见病中的罕见病,让我自小就无法正常行走,与轮椅相依为命。疾病让我丧失行走能力,但我依然身体力行改变着自己的人生底色。
小时候的我。
我的身体存在着一个缓慢退化的趋势,在刚出生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症状。我最早察觉自己身体有问题是在3岁时,我与妹妹在床上蹦蹦跳跳玩耍。床上那么软,刚学会走路的妹妹都可以走来走去,但是我却不行,反而不断地摔倒。那时我就很疑惑。
小时候我(绿色游泳圈)与家人一起游泳,右侧是我妹妹。
父母很早便发现我行动能力较差,但是那年代信息渠道少,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直到我5岁左右,身体的活动能力明显逊于同龄人,他们才将我送往医院检查,确诊了金刚砂德赖富斯肌营养不良症(EDMD)。这种疾病是肌营养不良症九种类型的一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才被发现,出现概率是十万分之一,属于罕见病中的罕见病。
我得感谢中山一医院的大夫,当时,他告诉不知所措的父母和我,让他们一定要安排我接受正常教育,去普通学校读书,而不是接受特殊教育。我家人秉持这个理念,不断努力让我能够和普通人一样接受教育。这一点很难得——很多病友没念几年书就退学回家休养了,而我却一直念到大学毕业,现在还能准备冲刺研究生。
愿意接纳我的学校少之又少。2005年,我本应入读小学的岁数,依然找不到愿意接收我的小学,甚至招生人员都建议将我送去特殊学校。
我一天学都没上,就“辍学”了。人家有书读,我没书读了。即使当时我还是小孩子,也是非常难受。我母亲把心一横,自行去新华书店买书,亲自在家里给我上一年级的课程。
我现在都为我母亲感到骄傲。
我与父母合照。
到了2006年,我们终于找到一所学校——广州市海珠小学愿意接收我。在我们沟通过的所有学校里,只有这一间学校明确认为我是有正常思维的孩子,而且不会影响到其他孩子上学,那就应该接受正常的教育。最终,有赖于我母亲的“补习”,我以满分的成绩过了入学考试,终于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小学生。
当年的无障碍设施水平远远不如今日,我上下学、去洗手间都要由我叔叔来学校协助。即使我不能走路,我和同学依然会一起玩耍,整体上没受到欺负和歧视,过得非常快乐。这样的生活体验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普通人和残障人员完全可以正常地一起共事与生活的。因为经历过,我现在才会不断去追求。
在升上海珠中学之后,生活发生180度的大转变。
我升中学正好是广州亚运会时期,也包括同一时期的亚残运会。初中老师在班会上将“关注亚运会,关爱残疾人”几个字写上黑板——号召全班同学都要关注与照顾我。
在这次班会之后,我与其他同学玩,有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对其他同学说,你们不要欺负残疾人,不能跟他玩。原来的我,认为我自己跟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但这一瞬间发觉了。我心理上受到非常大的冲击。
我高中时代比现在瘦弱。
自从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后,所有以往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反过来吞噬自己。我无时不刻去希望去改造我的环境,我希望能考出更好的成绩,希望跟更好的老师学习,希望能够去创造很伟大的很有意义的事业。
我拒绝给别人增添自己是残障人士的印象,甚至宁愿让别人背着,也拒绝使用轮椅出行。叔叔每天早上将我放到学校座位上就回去了,然后直到中午、晚上放学才来接我,在此期间我连洗手间都不敢上。我处在一个很痛苦的纠结状态,觉得自己是低人一等的,觉得残疾是自己的错。
在最关键的高三时期,这种纠结到了巅峰。除了心理因素,长年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让我的心理和身体的状态都很差。我不顾家人反对,“逃学”回家自修,并且复读一年重新高考,最后我考上了一所本科,但状态依旧。
没想到上大学后,我的思维又发生了180度改变,走向了下一个维度。
我与大学同学在实验室里合照。
我2017年考入吉林大学珠海学院。在高数课上,我结识了一位来自吉林大学的70岁老教授。他在课堂上讲述他的留学经历,他一直在考托福,但限于时代影响,他的英语水平很一般,直到40岁才考过,实现了留学的想法。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冲击,居然有人在这个年龄段坚持不懈去做一件事情——同样是考托福,我身边的同龄人,失败一两次就放弃的大有人在。
那老师说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人在不同的方面都有缺陷,而那些全才,那些没有弱点的人是凤毛麟角。他跟我说,我们普通人能量是有限的,不可能走一条全才的道路,读大学开始,最重要的一个是要扬长避短,要把所有的能量都灌注到自己的优点上。
我在大学宿舍内,尝试用全景相机给自己拍的照片。
我很感谢他指明了方向,我开始思索自己能过一个不一样的大学生涯。
首先要改变的是自己的生活环境。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在大学独立生活,在2019年之前,我都是由我叔叔推着我去上课的,之后我才慢慢使用电动轮椅出门。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应该主动和接受他人的帮助,并主动提出自己的诉求。
我在大学时。
2019年,在学校使用电动轮椅出行还是很罕见的事情——学校的建筑楼基本没有配置无障碍设施,残障人士在学校可谓寸步难行,从住宿、上课、上洗手间、在饭堂打饭,离开学校,这过程里有无数普通人意想不到的困难。学校老师也建议我按照以往残障学生的先例,在校外居住。我就说没有先例就创造先例,学校应该去配备一间无障碍宿舍给我。
我第一份提交学校的无障碍设施调查报告。
我通过网络搜索,发现以往有残障人士入读高校,也是在校外租房或者要亲友背着上课。我打算推动母校首先开始建设无障碍设施,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认真研究了从宿舍到教学楼的通道,并参考了珠海、广州市区的无障碍通道、公共设施,特别是广州的无障碍洗手间,然后写了一份图文报告发给学校。没想到学校居然也重视起来,根据我的报告去对教学楼进行改造,在每栋教学楼一楼都增设了完整标准的无障碍厕所,并且连女厕都增设了无障碍厕所——目前在校学生里没有女性的残障人士。
在各方努力下,学校最终建设的无障碍坡道。
施工阶段,我亲身体验并提出了意见。普通人是很难意识到残障人士的不便的。例如我们进入无障碍厕所,在轮椅转向时需要一定的空间,否则就会卡在里面。这点问题哪怕市面上的无障碍设施也不一定考虑到,而学校与施工人员听进去了,并根据这点修改了设计方案。
在2019年的5月份,我实现了在学校独立生活,也落实了学校建设基本的无障碍设施,我在学校的生活、学习,全部都有了一套解决的方案,仅仅用了三到四个月时间。
虽然有部分同学或者教师表达了异议,但很快便没下文了,因为无障碍设施也方便了其他同学与老师。例如,楼梯之间实现无障碍通道的方式是通过建设一个下沉坡道,方便了很多推自行车与拉行李箱的同学,社团活动里拉小推车也方便多了,至于无障碍厕所等设施也发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成功地做到这件事,我感到非常地有成就感,也有了自信,想到更多的事情。
这时,我遇到了一次尴尬的遭遇,导致我将这个行动从学校扩展到更大的公共区域。
在我大二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来广州找我玩,然后我提议去广州的中轴线——最繁华的CBD地段花城汇。我们坐地铁过去之后发现居然没有无障碍通道,居然绕了一个小时才到目的地,回来的时候又花了一个小时,导致我与那女同学都非常疲劳与尴尬。明明是几分钟能解决的路线,却花了两个小时。这次的遭遇让我觉得非常痛苦、尴尬和生气。从此之后,我就觉得我一定要推动相关部门,去完善无障碍的设施。
即使现在的珠江新城、二沙岛,仍然有不少“排斥”轮椅的地方。
我用在学校调查时候同样的思路,调查花城汇、花城广场、高德置地周边所有通道,找出打通每个节点最关键、最成本最低的路径,用最少的费用完善本区域的无障碍配套设施。然后,通过广州12345等市政公共平台去进行反馈,以这种方式去做推动无障碍设施事业。
我用全景相机在珠江新城与CBD合照。我从最近的地铁站花了一小时才抵达这里,普通人只需要10分钟。
最终我的意见得到了采纳,从珠江新城地铁站到花城广场,一系列的无障碍设施得以落实。2020年,当我再去珠江新城实习的时候,我能够一个人坐轮椅独立地上班,独立地下班,独立地吃饭。经过我与媒体、施工队以及相关机构工作人员共同努力下,真的让我们残障人员的生活更完整了。
2020年9月5日,我在珠江新城地铁站推动落地的无障碍通道正在建设,建成后很多普通乘客都在使用。
花城广场的事情在落实过程中发生无数有趣的事情,但是我想重点说说这事对我的影响。虽然做成了一件事,看到无数在珠江新城的游客与上班族,天天都在用我推动的无障碍设施,给了我很大的自信,但对我也不全是好事。
在大学之前,我把自己看成一个有残障、有缺陷的普通人,我觉得自己低廉的。在大学之后,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有主流思想、主流思维的残疾人。这时候我又感觉自己高于其他伦理上的残障伙伴,这个时候我是自负的。
我长期在自负与自卑之间摇摆的,但是当我我完成了潜水跟跳伞之后,与推动无障碍的改造之后,我才终于将心态放平和
在2019年5月的时候,我已经基本实现了在学校的独立生活,我叔叔也即将卸下照顾我的责任。我觉得在这个有代表性的节点前,要趁机做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我当时翻查文献和新闻报道,发现没有我这类罕见病病患者的跳伞记录,哪怕是在美国也没有。我觉得能做“世界第一人”很酷,然后就去了,结果成功了。双人跳伞实际上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你胆子大,敢签下事故免责书就行。但跳下来之后,我有一种很持久的兴奋感,有完成了一个挑战的狂喜。我想做更多的挑战来体会。
我在2019年中旬来到广东阳江某跳伞基地,在教练的带领下,实现了目前已知世界范围内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患者首次高空跳伞。
我成功完成高空跳伞。
2019年9月,我看到了关于中国国家队残疾人滑雪运动员李响的自传文章,他是脊髓损伤患者,与我是不一样的疾病,但他一样需要轮椅代步,并实现使用轮椅滑雪,并参加了残奥会。除了滑雪,李响也是职业潜水员,是中国第一位就是脊髓损伤的潜水员。然后我就在思考,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中国第一位患有肌肉病的潜水员?
可能是潮汕人的缘故,我是很向往大海的,但坐轮椅在沙滩移动实在很麻烦,所以好久都没法去。我突然间想到,潜水可以帮助我完成这个梦想。除了荣誉与对海的向往,我还想有机会的话,以后能做一个海底婚礼,这样总比坐着轮椅结婚酷一些。
当意识到这几点,我觉得自己一条迷失的鱼,终于找到了自己专属的海洋。
潜水也是极耗费体力的运动,不论什么形式,我要进入这圈子首先得锻炼体力。当时我找了一辆小三轮,在学校的跑道上不断骑行锻炼。我也挺尴尬的——别人都是跑步走路,就我一个骑小三轮单车。我得不停说服自己,我自己不尴尬,尴尬就是你们。
我在学校跑道上骑小三轮。
潜水让人感受到自由,但学习的过程是艰苦的,特别是以一个残障人员去考取潜水资格证,难度非常大。潜水需要在水底下平衡气压,普通人只需要捏着鼻子就行,而我没有足够的体力,在不断试错下,才学会了很少人使用的吞咽方式实现气压平衡。
我在水下做“耳压平衡”。
我也发生过重大错误,例如潜水考核里一个测试是“指北针导航”,即是要求我在水底下,靠着指北针做一次原封不动的返航。我当时忽视了游动时引起指针的上下浮动,导致我在水底下的立体空间里偏离方向。当我游回来时,队友都不见了。因为规章规定,如果发现潜水队伍里有人失踪,全体成员必须一分钟内上浮。因为我偏离队伍,导致大家都上浮了,并且这种事我连续失败两次,当时我也觉得很丢脸。
不论过程怎么艰难,每当我整个人浸入水里,我全身心都是舒畅的。我在水下潜水时有一种可以自由飞翔的感觉,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在三亚潜水时,我与同伴海底捡海洋垃圾。
在同伴帮助下,在2020年8月19日,我如愿拿到了HSA(有障人士潜水)潜水证, 成为中国第一个患有肌肉病的持证潜水员。
我的HSA潜水证。
这件事让我成功“火”出圈,我接受了央视的访谈与众多媒体的采访。这些都是很有趣的经历,但我更高兴的是,随着知名度的飙升,我推动无障碍设施的落地更方便了。
近两年来,我数十次拨打政府热线反馈出行道路中遇到的问题,并成功推动了广州市内二十余处的无障碍设施改造工作。相关的调研报告也逐渐受到媒体、市政部门、政协等机构的重视,开始主动进行无障碍设施的调整。有很多人质疑我们的做法,是浪费公共资源给自己服务,认为我们社会不需要那么多无障碍。
我在一场政协、交通局、媒体关于某项无障碍设施调整问题的联合座谈会上发言。
但我确实地了解到,很多残障同伴是不出门的,对他们来说,出门自己折腾也麻烦了亲友。我非常不提倡这种想法,因为自己坐轮椅就怕麻烦,我是不赞同的。确实外面有很多的障碍,在我外出过程中也遇到过很多障碍,但也有人愿意去帮助我。但我们如果不主动,相关单位就很难去为我们做改造,我们也只能永远地麻烦别人。我必须要走出来,而不是待在家里。
我的病情是有恶化趋势。因为患病人数较少,药物开发的进度也非常缓慢。我会尽我自己能力进行康复的训练,也会定期去医院。但我也会现实地安排自己的人生预期,希望能在40岁之前创造出我自己的成就。
作为残障人员,也是人类的一份子。我们应该保持开放的心态去迎接生活。我追求的是一个正常普通人的生活,也许我永远达不到,但并不妨碍我去一直追求它。
感谢所有读者!让我们一起拥抱生命吧!
-THE  END-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皆由主人公本人口述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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