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摇着尾巴,“嗷嗷嗷”地叫。我也莫名能看懂它的意思,不是在欢迎我回家,而是想问问装着病历档案的袋子里有没有可以给它吃的。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1个故事—
2012年7月,我因肠癌手术出院后回家休养,为接下来的化疗做缓冲。那时的我不大爱出门,只偶尔晚饭后下楼,在家属院唯一的道路上来回散步。某日,一门栋里突然冲出一人一狗,速度很快,一刹那停在了我的对面。
我被吓得一啰嗦。根据对那人五官的依稀印象,我判断出她是同一个家属院长大的季小羊。我们的父母为单位职工,先后如树一样在此扎根,而我们成年后则像长开的枝丫四散开去。我去广州工作,季小羊结婚后在武汉另安了小家,就算我春节返回也难得一见。
但十年前的小羊,是个圆眼圆脸,还带着泛黄自然卷的可爱少女。现在她的脸盘身躯都往外扩了好几圈。让我腿脚发软的是,那条黄狗看似躁动不安,正吊着长长的红舌头,朝我的膝盖骨吐出热腾腾的气体,两个前腿来回踩地,激起尘土,好似时刻准备向我扑过来。
季小羊弯腰,摸摸狗头,安抚狗,也安抚我,说:“莫怕,这是金毛,叫糖糖,刘阿姨家的,还不满一岁呢。你可以摸摸它。”
我点头,但没动,面目僵硬但话语亲热地招呼道:“小羊啊,好久不见了。”其实吃晚饭时,我已听我爸说起过她。前两天,她突然独自拖着大包小包走进院子,准备常住的架势。
守在门房里时刻观测的那些邻居们,纷纷猜测她应该是婚姻状况出问题了。
季小羊邀请我一起去武昌江滩遛狗。这个日趋老旧的家属院里,我已许久没见到同龄人。
我头脑一热,点头同意了。7月已近盛夏,白日渐长,傍晚的天色依然明亮,空气涌动着蒸腾又被压抑的烦闷。只有糖糖欢脱地跑,四肢踩着不稳的小跳步。绳子有些提溜不住,小羊的手被狗绳拉扯得直直的,短到耳根的小卷毛也飞扬起来。我背后也久违地泛出些微汗。
小羊间隔地吆喝两声“糖糖”,但她还是被扯得脚步踉跄,喘着气对我说:“得亏是我拉着,换你得飞起来。”刚手术后的我82斤,那段日子里季小羊暴饮暴食,长到130斤左右。
那时格外消瘦的我 | 作者图
我们也没旁的可聊。小羊给我介绍起了糖糖。
它是去年圣诞节被抱过来养的。小羊家和刘阿姨约着打麻将,糖糖滚过来,抱着小羊脚上的UGG鞋,两个大小颜色相似的毛团合二为一。小羊抱起它,热乎乎一团,像个暖宝宝。
她抱起就不愿撒手了。打那以后,糖糖也就把她的味道记住了,一见她就亲热地晃尾巴。
我心不在焉,只“哦哦”地点头附和。
小羊欲言又止,“金毛是治疗犬,你可以和它玩,它很聪明的,智商相当于六岁小孩。”
我们停在斑马线上等红绿灯。有个女人突然发现脚边有狗,尖叫一声,往旁边连闪几步。季小羊还举着两手,对我隔空比划着糖糖刚来时的大小。糖糖的屁股压在马路牙子上,被女人的尖叫吓到,甩起了大耳朵。我盯着它庞大的身躯,心想可惜你现在已没有那么软萌了。
从我家到江滩只需十五分钟。此时沿岸已聚集了不少人,有人站在岸边,往脚上扑水,感受着水的凉意。也有人已下水畅游起来。
从初夏起,这里就人流如织。我注意到原来狗也挺多,品种挺全。萨摩路过,闻糖糖一下,继续走自己的;泰迪则跳起来,两只前脚凌空抬起,作势要揍它的样子,再没什么威慑力地吠两声,接着就被主人提走;哈士奇跑过来围着糖糖绕圈,一会两条绳子就缠上了。季小羊和哈士奇主人分头解开绳子。小羊低声和我耳语:“你比较就知道了,还是糖糖最乖。
我心想,这就是自家孩子最好的意思。
我们坐在长江大桥桥墩下的台阶上,这里的风比较猛,但是温暖的,还夹带着水腥味。
我和季小羊没说话,都眯着眼,各怀心事。我望着宽阔的江面和随波浮起的人,感受到背部的汗水正凝成团一滴滴流下,好像胸口的郁结也随之一点点松开。糖糖则往下跑了两个台阶,正好踩在水里,它低头看着一层层带着白色泡沫的水波,好奇地感受着江水的冲力。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牵着只金毛来到我们身边,问我们:“喂,你家的金毛多大了?”那只金毛比糖糖体型更大,腿更粗。相比之下,我才明白季小羊说的“糖糖是只小狗”是个什么意思。而且那只金毛的毛色黄中发黑,眉眼中间皱起两条深深的人字纹,好似很凶猛的样子。
小羊告诉那男人,糖糖还不到一岁。男人好像被触到机关,哈哈大笑,肩膀左右摇摆起来:“看着太乖了。”不管什么形容词,加了一个“太”字,就感觉不是好话。我和小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准备离开此地。
男人一抖绳子,那只大金毛跳起来,骑在糖糖身上,一副耍流氓的样子。季小羊赶紧拉绳子,想拽过来,但糖糖却被按得死死的。
而那男人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突然尖叫起来,对着那男人大喊:“你干什么,不是告诉你,它还未成年吗?”江边的人被我的喊声吓到,都往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有几个好心人或好事者也慢慢挪过来。那男人唾了一口,差点喷我脸上“搞地吓死人”,毫不怜惜地用抽鞭断水的气势猛拽了一把狗绳,大金毛这才跳下来,踉跄两步,离开了糖糖。
我们赶紧拉着糖糖往回跑,一路不敢乱窜,跟着明亮的路灯走。糖糖傻乎乎地甩动尾巴,走得一颠一颠。季小羊又苦口婆心地教育糖糖:“你不能要别人欺负你,听到冇?你都没长好,要是怀孕么办咧?”又对我感慨:“可以啊你,这一路不怎么说话,想不到你这么彪。”
我也还惊魂不定,但还是跟她解释,我话不多是因为我病了,有点蔫。
季小羊有些错愕,安慰似地挽起了我的手臂:“糖糖会保护你的。我牵它出来的时候,我都不害怕,因为我觉得它什么都懂。”
这句话实在太多槽点,但我什么也不想说。
糖糖 | 作者图
我还是看不出来糖糖有什么聪明的。
但它的嗅觉应该很灵敏。
早晨,我爸端着热干面,它寻着味就过来了。从铁门的上坡跟到家属楼前,从门房追到三门栋。我爸竖起手臂,把热干面举过头顶,它还玩儿似地跳起来。我爸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一个劲儿地强调:“这不是给你的,不是!”
它还能隔着垃圾桶闻到塑料袋装着的西瓜皮。两条前腿趴在桶壁上,头伸得长长的,用嘴叼出来,扒开袋子,吧唧吧唧地啃出水声。季小羊骂它:“垃圾狗,你要得病了,知不知道?”但它还是我行我素。而且,糖糖逐渐发现垃圾桶是个宝藏,它一有空就到那边扒拉。
我们这个家属院老人多,有人抗议大院里放任狗乱逛的行为。刘阿姨只好跟人解释说,糖糖很乖,没咬过人,只是有点活波。
一日,家住四单元的邱阿姨推开铁门,不小心绊到正趴在门口的糖糖,猛地向前栽下去。门房常年聚集的人把邱阿姨扶到门房,七嘴八舌地建议邱阿姨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又打电话叫来刘阿姨,让她赶紧把“肇事狗”带走。
邱阿姨提起裤脚,脚踝处有红色的淤青,说:“冇得事,不是咬伤,没必要打针。”众人指责匆匆赶来的刘阿姨,说糖糖是全院老人的安全隐患,以后必须拴绳,不然就把它赶出去。
于是,糖糖就长期被拴在自行车棚旁的树上。偶有路过的麻雀,它惯常地跑着追,但脖子被拴住,只能两只前脚凭空踩踏两下,呜咽两声放弃。最坏的是,门房养的叫“陈小咪”的猫,它之前就喜欢“撩”糖糖。现在更加肆无忌惮,悄咪咪地匍匐在旁,猛地抓糖糖几下,待糖糖反应过来要回击时,就顺着树干蹿上去,坐在树枝上看着糖糖左右晃动的百般无奈样。
渐渐地,糖糖好像能分辨出院子里的人谁喜欢它和谁不喜欢它。
被拴在楼下的糖糖 | 作者图
如果我路过,它就赏脸地摇起尾巴。我走过去,它就起身,依偎过来,用脸蹭我的腿。我把手摊开,放在它面前,喊“握手”,它抬起一只前腿放在我的手心。我说“换一只”,它就放下那只前腿,换另一只。有时,我也放空矿泉水瓶在它跟前,做为它的临时玩具,它会用牙齿把瓶子咬得皱巴巴的。但陪它玩的人很少,大多时候它都形只影单地在树下趴着,伸着长长的舌头,睁大圆眼看着过路的人。
江滩散步成为我们两人一狗的固定项目。糖糖每次一冲出院子的铁门,就高高地跳跃,嗷嗷地朝天嚎一嗓子,然后撒欢地跑成"S"型。季小羊艰难地拽着绳子,骂“疯子”,咧开嘴角笑。我体力也逐渐恢复了些,可以走得很快。
我们沿着江滩,从武汉造船厂走到中华路,再从司门口折返。有时,我们闲聊几句。有时,我们只安静地并行,听糖糖呼哧呼哧大喘气。
一次散步时,季小羊告诉我,她现在是“准离婚”状态,不说,只是懒得被别人细问。
她又说:“你也别细问,我简单地解释一下,就是他在长沙搞工程时和另一个离婚、还带着孩子、还大他几岁的女人在一起了。走之前,我已经把家里我置办的家具都砸了,反正带不走。房子是他的,没我什么事,等他回来,把协议离婚的手续一办,就完事了。”
事件虽不怎么意外,我还是感慨万千:“你们的保密工作还做得挺好,院子里的人东试西试,你妈都守口如瓶。我每次看到你妈都笑咪咪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季小羊嗤之以鼻:“那她是在外面,在家就整天埋怨我,说当初就看出他人不正。”
我让她别憋着,虽然我习惯憋着,但对身体不好。季小羊靠在栏杆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她仰着头,用不怎么柔弱且自带几分铿锵的武汉话说:“就在这样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冲出门,气得一边哭一边在街上瞎逛,后来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坐了一晚。”
她重重地转折了一下:“但是,我还是会想起好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夏天,蚊子蛮多,他看我被咬得难受,要我涂风油精,他说他不涂,来负责吸引蚊子。我现在想,还是觉得当初我们真的好过,不是我妈说得那么不堪。”
我看着她的侧影,突然觉得我童年的伙伴充满了哲人的气息。爱情是有保质期的,也许世间万物都是,到点了就需要进厂维修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住院办理了第一次化疗手续。病房里床位紧张。我躺在走廊的加床上,白天因针剂而发烧呕吐,吐得刚愈合的伤口也隐隐作痛。晚上,听着病人的呻吟、家属的闲聊、各种电子设备的声响,还有护士台晚上也不停歇的铃声。我难以入眠,即使睡过去也感觉像昏迷,醒来头更晕更沉。
起夜则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头的公厕,总有一个没及时清理的坑位把我恶心到。
但我还是爱蹲在厕所里,透过窗户,看加床上看不到的一方夜空,即使在黑沉沉、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夜里,它也是和武昌江滩那片夜空共同的一片。它提醒我,外面的世界还是很美好,值得忍耐一会,然后再走出去。
季小羊来看我,还带来一本《瑞丽》杂志和一包乐事薯片。
我爸接过来,看着很不像探望病人该带的东西,“这——”。我知道他的潜台词,都是些没营养的。但毕竟是别人的礼物,他嘴角抽搐了会儿,把它们一并塞在床头柜里。而这两样其实是我在微信里要季小羊给我捎过来的。
季小羊说最近糖糖也被关在家里,动弹不得,和我处境很像。我以为是糖糖又惹祸了。
季小羊摇头,是她们和刘阿姨吵架了。
这些天,她扩大自己的社交圈,想要找个靠谱的对象。有时,报名参加星巴克的咖啡培训;有时,在附近的羽毛球群里约人出去打球,加上我也不在家,就没有人出去遛糖糖了。
刘阿姨那次指责季小羊:“做事东一下西一下,用得上的时候就糖糖长糖糖短,有事就抛一边。”小羊她妈说:“又不是我家的狗。我姑娘一个有洁癖的人,现在主动帮糖糖捡狗屎、洗澡、驱虫,一句抱怨话都冇得。你还不是只顾自己打麻将。”刘阿姨说:“那好,再不给你们玩了。”之后就真的把糖糖锁在家里了。
糖糖只能顶开窗帘,从布料的边角处露出它的狗头,透过变色玻璃往路上看。季小羊路过看到它,就偷偷给它挥手。它乱叫几声,又蹦又跳,狗头在玻璃上忽高忽低,像在求助。
季小羊暂时还拉不下脸,我于心不忍:“我还有两天出院,等我回去就解救它出来。”
我突然一下有精神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摸着手机,打开58同城,准备挑几只长得好看脾气温顺的狗给它做好朋友,当然狗主人也最好是住附近的小姐妹。“这只眼睛不够圆润。”“这只狗年龄大了,玩不到一起去。”季小羊凑过来,用选美评委的架势翻阅狗狗的照片。
我们还策划糖糖的生日宴,准备在淘宝定一个专门给狗狗的蛋糕,给糖糖系上红围兜,戴上生日帽,大家一起唱着俗套的生日快乐歌。
聊着聊着,季小羊突然说:“咦,你的药打完了吧!”我回头一看,药剂都空瓶了,我要她帮我去护士台叫人换药。那是我头一次没意识到针剂的流淌,而且我忧心忡忡,深感肩膀上的责任重大,出院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后来,我们真的约了几只狗在武昌江滩见面。
也是借助糖糖友谊会的名义,让我们短暂地拥有一场小型的狂欢。出发前,我们为了把糖糖拾掇得人见人爱,还专门给它洗了澡。
但狗狗的聚会却不愉快。被洗得香喷喷的糖糖,一靠近巨型犬,就一副耷眉耸肩、伏低做小的窝囊样。只敢守在博美这类的小型犬旁边,但博美老吼它,还跳起来咬它耳朵。
它后来干脆就待在我们身边不动了。
季小羊发出老母亲般的感慨,说:“完了,以后糖糖恐怕没法自由恋爱,只能包办婚姻了。”
但我想,它可能和我一样,是只喜欢清净又有点懒散的狗,不是没有探索世界的欲望,但是也只有一点点,不舒服就迅速缩回去。
在这个大院里,尽管无法独立行走,糖糖却越来越有看门狗的自觉。若是脸生的快递员或其他陌生人闯进我们院子,它会叫唤出声。
但,它还是条傻狗。每次化疗完走进院子,因为是为期一周的住院,我们提着好几个包,装着病历档案和衣物洗漱用品,它都会跳跃起来,摇动尾巴,“嗷嗷嗷”地叫。我莫名能看懂它的意思,不是在欢迎我回家,而是想问问袋子里有没有可以给它吃的。尽管如此,在酷暑难当、世间万物好像被晒僵了的当下当时,一看到它,我却好似被瞬间注氧般地激活了。
化疗进行到后期,我爸的担忧范围不断扩大,从身体复原扩展我的工作、婚姻和未来。他大概也听到了其他人的分析,不断地在我吃饭睡觉看书上网时纠正我,好像我之前的一切习惯都是错的。不记得为什么和我爸吵起来,我跺着脚,说:“你为什么生下来折磨我?”
如果是青春时期的少女,故事里可能会有摔东西、离家出走等过激行为,可我不是。我只是踉跄地走出家门,甚至脑里还在想着要买点什么,家里的卷纸好像不够了。但眼泪鼻涕就一直涌出来,我吸着鼻子,口袋里没有纸巾。我靠路边站好,再拿起衣袖偷偷地擦掉。
此时的季小羊越来越忙,很难再见到了。
我只好独自牵着糖糖在黄昏行走,回避家里的紧张气氛。昏暗的光线里没人打量我的脸。糖糖浅尝则止地在江边浮泳,光影如鳞片在它身上蔓延。它不像贪玩的那些狗会往江心游,且时不时回头打量守候在江边的我。
糖糖在江边浮泳 | 作者图
11月,正是武汉有些微凉但最舒朗的时节。某日傍晚,我和小羊在门房嗑瓜子喝茶。糖糖蹲在旁边,根本不考虑自己的体态,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蹭,口水顺着嘴角牵成长长一条。
我只好把门房晚饭吃剩的骨头喂给它。它也很满足,不一会,它就吃撑了,趴在脚边,发出小猪般的哼哼声。突然,它起身从大铁门中套着的小铁门蹿出去,嚎个不停。我们不明所以地跟出去,看见它正围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转圈。那男人不敢动,站得笔直。季小羊尴尬地站在一旁,弯下腰试图去圈糖糖的脖子。大家齐刷刷的眼神,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们。
季小羊上楼回家后,众人才聚在一起。有人首先肯定这不是她老公,之前结婚时来院子里迎亲,个子没这么高;又有人发言,这都四个多月了,她一个人在这边,肯定是离婚了。
刘阿姨指着我:“她肯定知道。”我连连摆手。为了友谊,我坚决地隐藏了呼之欲出的真相。刘阿姨用了然于胸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说:“小羊像我们武汉姑娘伢,办事爽快一点。
办事爽快的小羊确实有再度栽下爱河的倾向,事后,她居然说:“你看到冇?糖糖喜欢他。”我表示抱歉,没感觉出来,说:“糖糖冲出去,可能是为了保护你吧。”季小羊生气地把糖糖拉过来,两个臂膀费力地从前腿下方将它整个抱住,直起它的上半身说:“你看它的眼神。喜欢讨厌都看得明明白白的。”竖起来后的狗脸更清楚了,我默默地想,这个眼睛可以用圆溜溜、水汪汪、清澈见底等词来形容,但搭配上半张开露出门牙的嘴巴,只看出点傻气。
我只好答应她,再感受一下。
那男人常来,有时糖糖也被借去,充当两人情感升温的工具狗。
私下里,季小羊拉着我,说:“你来帮我参谋一下他人怎么样吧?”我赶紧正襟危坐地听。
季小羊一本正经地说:“糖糖流眼泪,他会给糖糖擦掉,但又一路擦到嘴巴那边,眼屎都进嘴了,感觉不太细心。”“糖糖路过户部巷口子的烧烤摊就不走,蹲在那怎么拽都不动,他就跑去便利店买火腿肠哄她,说烧烤摊不卫生,是不是又太讲究了点?一起生活会很累?”
我愤怒了:“你跟我这秀恩爱吧!”
季小羊微红着脸,“不是对我,是对糖糖呢!”
化疗完后,我又休整了两个月。
2013年4月,我返回广州上班。
我在亲朋面前做出自信坦荡的模样,说那边的生活规律而充实,不会在家瞎琢磨。其实,我仍像个未做好准备就要投入战场的士兵,怕自己拖后腿,也怕被别人嫌弃。
走前,我对季小羊说:“等待你的好消息。”季小羊说:“你先顾好你自己,有啥事就说。我和他都是离过婚的人,再开始会比较谨慎。”
隔了两个月,我就收到了他们领证的消息。
季小羊原本的计划是让糖糖戴上丝绸扎的大红花,像古时候迎亲的嫁妆般随团出征,但被她妈及时阻止了,理由是糖糖跑去婚宴现场,那就是熊掉到蜜罐了——无法自拔。再说,也没有酒店能让它进去。季小羊只好作罢。
但是,季小羊还是找刘阿姨借了糖糖一天,带它去巡查新房。又过了一段时间,刘阿姨买了水果湖那边的电梯房,糖糖也跟过去了。
我们两人一狗,好像突然在老院里相遇,又逐渐各自散去。但那是我和季小羊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我们都说,糖糖对我们有恩。
去年,刘阿姨一家又带着糖糖回到老房子住。
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住下不走了。
国庆假期,我回到武汉。听门房阿姨说,糖糖很少下楼,毕竟它已八岁,是条老狗了。
我们相约去刘阿姨家看它。一进门,它怏怏地趴在客厅的边角,毛色从鼻子中间开始向外泛白,脸也更狭长了些。糖糖开始没动,等我们叫唤它的名字后,它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突然仰头,像狼一样嚎叫起来,迎上我们。
7年过去了,它还记得我俩。
我心里泛起一股热浪,是很久没有的感觉。
作者金十安,金融行业从业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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