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一位不懂哲学的国王就像一头戴王冠的驴。这句话是我杜撰的。
文艺复兴时期有个学者说,不懂文学的国王就像一头戴王冠的驴。我以为不懂文学尚且如此,不懂哲学更可以这样说。何况,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就提倡过哲学王呢。这种说法包含某种夸张和着意的强调。
不懂哲学的国王多的是,照样当国王。可是,如果要善于治国理政,当一个既有远见又能体恤民情的统治者,有哲学头脑还是比没有哲学头脑好。当然,哲学不能保证实践不犯错误。这不能怪哲学,而是错误地运用了哲学。吃饭会噎着,这不是吃饭的过错。
(本文由思庐哲学编辑)
我们是普通人,无资格也无水平大谈如何治国。尽管从黄老的无为而治到儒家一整套治国平天下的主张,都可以说是政治智慧,但这是我们能力所不及的问题。不懂哲学的国王是不是戴王冠的驴不关我们的事,但哲学与我们这些普通人,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干部,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都息息相关。我们不能说不懂哲学是徒有其名的人,但可以说善于哲学思维的人是个有智慧的人。
Part.2
知识不等于智慧。
知道1加1等于2是知识,知道1中包括两个0.5是知识,知道1个苹果可以切成两半是生活常识,可是从中得出“独中有对”、“凡物莫不有对”,即一中包含二而且一可分为二,这就是智慧。这不是直接凭感官或经验能知道的,而是从大量知识积累中悟出的道理。所以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是实证知识而是智慧,是宇宙生成的辩证法。
同样,知道水有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是化学知识。可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是智慧。因为他从水的特性中引出的是人应如何处世的道德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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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白马是马是知识,而说白马非马则是智慧,因为它提出的是个别与一般相互关系的哲学难题。知道1.7米比1.6米高是知识,可由1.8米比1.7米更高,得出世界万物高矮长短是相对的结论,就不是量的知识,而是一种关于对事物认识中存在绝对性与相对性相互关系的智慧。
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非常生动地讲过知识与智慧的区别问题。他说,当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站在矮个子旁边,是因为高个子比矮个子高出一头,同时我还知道10比8大,因为多了2;2尺比1尺长,因为长了1尺,这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我后来发现,我并没有弄清楚事物的原因,例如2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1和1两个数相加形成2,还是把1分开来形成2呢?推而广之,其他事物是如何生长、如何消亡、如何继续存在的更不清楚了。我完全丧失了对获得确切知识的信心。这说明仅仅有知识是不够的,还要有智慧。
当然,智慧不能离开知识,它来源于知识,可又多出于知识,是对知识中包含的规律和意义的揭示。
赫拉克利特说,博学并不能使人有智慧,智慧就在于说出真理;康德说,智慧就是能在无数的问题之中,选择出对于人类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们的话都包含智慧是关乎人类探求真理、认识和处理问题的能力的意思。
传说在古代希腊,犬儒学派的第欧根尼反对柏拉图的理念说,他争辩说我的确看到一张桌子、一个杯子,但我没有看到“桌子性”、“杯子性”。柏拉图回答说,你说得不错,因为人们有用来看桌子和杯子的眼睛,可却没有用来看桌子本质和杯子本质的精神,这种精神是理念。当然,柏拉图的理念说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但他说人有用来观察事物本质的眼睛的看法是有启发的。其实,这个眼睛就是哲学的眼睛,因为哲学是一种智慧,它能使我们看得深些、远些,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眼睛只能观察而智慧才能理解。一个东西加一个东西等于两个东西是能用眼睛看到的,而1中包含2必须通过抽象思维。中国哲学中“独中莫不有对”是哲学命题,而不是科学知识命题。
Part.3
哲学是智慧。
人类认识中最高的智慧就是关于世界普遍规律与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智慧,即对宇宙和人生问题的哲学把握。
当代不少哲学家企图把宇宙的本性和规律问题当作旧唯物主义问题排斥掉,而把哲学局限在主体自身,以为哲学的智慧就是关于人自身的问题。这是偏颇的。把哲学智慧仅限于探讨世界的规律而把人的问题排斥在哲学视野之外,这种哲学对人毫无意义;反过来说,任何关于人和人的意义问题的智慧,如果离开了关于宇宙问题的理解,仅仅就人生说人生是无论如何说不清弄不明的。
中国哲学的优良传统或者说高明之处,是把宇宙与人生问题结合在一起来把握。《庄子·秋水》中有段话很有启发性:“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这就是说只有掌握规律(道),才能通达事物的理,只有把握事物变化的理,才能裕如应变,这样的人才不会受外物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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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论就其来源和现实存在而言,都不可能离开自然。不懂自然及其规律,对人的理解也不可能是全面的,因而也不可能知道应该如何对待人类自身。实际上人的智慧从本质上说是人对人的世界、人自身的存在以及人与世界相互关系的规律性把握。
一个人高瞻远瞩,见微知著,我们说此人有智慧。他之所以能如此,正因为他理解事物发展由量变到质变的规律,不为表面现象迷惑,比别人看得深看得远,从事物的现象进到本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是自然和人生的事实。
理解这种事实,以平常心对待这种事实就是智慧,正如人有生有死,死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以一种顺应自然的态度对待死亡,而不是妄求长生不老,这就是智慧。离开了对自然与社会规律的透彻理解,离开了对人生规律的领悟,所谓智慧只能是假大空。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哲学是很发达的。老子的《道德经》可以说是一本智慧大全,我们仔细读读《道德经》就能体会到,人的智慧不是靠拍脑袋,而是对道的体悟,所谓道就是规律。天道是宇宙规律,人道是社会和人生规律。老子说,域中有四大,人居其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实际上讲的就是人自身的自由程度与人对天地的规律即道的把握是相依存的。
人的智慧表现在人迅速和准确地把握事物的思维方式、对人的人生意义和目的的体悟、对理想人格的塑造,这一切都取决于人对道的体悟。老子从“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的自然规律中体会到人也是不能长生不老的;从“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体悟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的道理。这种从宇宙规律、从日常生活中体悟哲理的例子俯拾即是。尽管其中一些东西有其明显的局限性,但把对人生问题的认识,与对宇宙规律的认识和意义的体悟结合起来还是很有启发性的。
Part.4
智慧是不能购买和出卖的。
我们可以买到哲学书籍,但不等于买到智慧。我们可以讲授哲学,但不一定能传授给学生以智慧。
智慧是不能光从读书中得来的。读几本哲学书不一定就有智慧,满腹经纶但缺少智慧的书呆子多的是。
我记起《庄子·天道》中关于书的一番高论。说是桓公读书于堂上,有个在堂下制造车轮的匠人轮扁放下工具上去问桓公读什么书。桓公说读圣人的书。轮扁说圣人在乎,答曰已死。既然是古人的书,那只能是糟粕而已。他说我以自己的经验为例,制造车轮的方法,慢了就松滑而不坚固,快了就滞涩而难入,不快不慢,就能得心应手,这个道理口里说不出来,完全是凭经验积累的技术。我不能告诉我的儿子,儿子也不能继承我的经验。
古人和他所不能传授的经验已经消失了,所以你读的就是古人的糟粕。虽然庄子在这里主要是说明言不尽意,但智慧不能离开经验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经验是不能凭书本传授的,凡能传授言说的都是理性的间接的东西,要吸取前人的智慧还必须要有自身的经验。
没有生活经验的积累,只能引经据典肯定没有多少智慧。真正有哲学智慧的人,使用的往往是生活语言而不是哲学语言。智慧可以说是哲学的人格化,它被自己的生活实践经验融化于自己的灵魂之中,它不需要刻意引证,不需要查书,不需要装腔作势,而是已经变为自觉的思维方式、处世原则和人生态度。
真正的哲学家是生活和实践中的智者,而不是停留在书本上的人。有位学者说,人应该把自己的生活实践作为最大的一本书来读,而把书本当作注解。这个说法有道理,对哲学尤其如此。
这不是主张不要读书,而是应该善于结合自己的经验来验证、来理解、来消化书中的真理,使它真正变为自己的智慧而不是仅仅放在口袋里准备引用的格言。我们可以发现年轻的诗人,但很少发现年轻的哲学家。诗,需要生活激情,而哲学,需要生活的磨洗。同一句哲学格言,有不同生活经历的人的体会是不同的。
我们除了读哲学书外,还应该善于从生活实践中发现智慧。这就是为什么没有读多少哲学书的普通人,在遇到人生难题时有时比哲学家更像哲学家。
我的邻居有位亲戚是文盲,家庭妇女,五十来岁,得了肠癌。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诉说过,也不知道她有病,她像健康人一样,有说有笑。有一天,她亲戚告诉我说她已经过世了,临死前几天还把丈夫和儿子的棉衣拆洗得干干净净,仿佛要去走亲戚一样。
这种态度比庄子鼓盆而歌的态度一点不差。那是书本上的,这是现实的。这位妇女对待死亡的顺其自然的态度是我们知识分子所不及的。这种态度是一种哲学态度,是一种智者的态度。我们读了多少本哲学书,研究过死亡哲学,可临到死时谁知道怎样呢。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我终生难忘。
我总是劝我的学生要以哲学的态度对待哲学,不要以为哲学水平的高低仅仅取决于读书的多少,而要真正地“悟”,即真正化规律为智慧,把书本上的真理变为生活实践。坦白说我做不到,也没有能力做到。
我希望年轻一代能朝这个方向做真正把外在的哲学变为内在的智慧,而不是与自己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人格理想无关的哲学教条。
作者:陈先达,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来源:《陈先达哲学随笔丛书:静园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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