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做过北大哲学系主任,地位使然,交往的名人多些,涉猎的领域广些,洋洋洒洒,书中资料性的东西很多,有照片、日记、书信、文章、笔记等。夫人江大夫照片多张,青年漂亮,老时富态,文字叙及,言语不多,只在跋中感谢,更显出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虽然一目十行,一些事情还是留下印象。印象最深的,就是老赵的笔记。老赵的笔记从年轻时开始做起,无论是插队时,还是上学以后,不管是上大学,还是读研究生。令我感兴趣是他晒的英文笔记和文史课的笔记,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使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他基于哲学笔记做的笔记:“将抄录的资料,按照哲学史顺序,压缩……近200页”;最让我瞠目的是他保存了留学期间哲学专业“学士、硕士全部36门课的笔记,共49册,每册含二三本笔记”,它们“足以在国内开设西方哲学的任何课程”。我读书从不做笔记,到头来两手空空,比不得老赵,他简直是“富可敌国”啊。
插队时 1966年笔记首页
插队时 马恩语录摘抄
插队时 涂鸦笔记
插队时 第一篇习作草稿
插队时 每页都有书边涂鸦
插队时 自我否定
我读过马克思的经济学手稿及其故事,知道他是读书做多重笔记的。我的老师和一些前辈也给我亲传读书做卡片的经验。钱钟书读书做笔记的趣闻更是广为传颂。在哲学所叶秀山先生的写作间,我亲眼看到他书桌上那一摞摞卡片,有用皮筋捆着的,也有散开的。我不做笔记,却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学习方式,还把许多漂亮的笔记本送给学生,鼓励他们认真做笔记。但是在老赵这里,我看到的不只是学习方式,还有学习的态度和精神。我一直认为,从事哲学研究,除了智力和精神上的基本要求外,还必须下一些“笨功夫”。无论是对知识结构,还是对研究基础,这些笨功夫是必要的,也是有益的。读书笔记有两个方面,首先是读书,然后是笔记。读书是读文本,笔记则是基于文本,可以是文本的抄录,札记,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但不能是单纯的想象。听课笔记也是一样,况且国外的课程都有文献支持,课前课后是要做大量功课的。老赵的笔记实实在在体现了他的勤奋和认真。这一点应该点赞。
上学时 笔记抄本录
上学时 《西方美学史》笔记
上学时 《中国哲学史》笔记
上学时 外国文学课堂笔记
上学时 美学课堂笔记
我不做笔记,却对老赵的笔记赞赏有加。我觉得除了学习和认真之外,这里还体现了哲学的学习和思考的方式。我不做笔记,为的是追求阅读的速度,享受阅读、理解和思考过程的流畅。不记笔记,不意味着不思考。读书可以反复,思考也可以颠过来倒过去。而老赵记笔记,则是将思考的结果写下来,即便是抄书,抄录的也是他认为好的、有价值的东西,依然是思考的产物。所以,做不做笔记,只是个人学习的方式不同,习惯不同。做笔记肯定是好的。我不做笔记,所以从不敢向别人介绍自己的读书方式。老赵的笔记就不一样了,放在那里就是最好的说明,当然是可用推荐的。近年来总有人说研究生不会写论文,有的高校为此专门开设写作课,还将这看作是教改和创新。我觉得有些可笑。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一个“熟读”,指的就是学习和训练的过程。老赵的笔记展示了这样一个过程,有这样的读书笔记,哪里还用得着去学什么写作啊!?
读研时 第一本考研复习笔记
读研时 陈修斋先生第一课的笔记
我和老赵是在1995年认识的。那一年金岳霖学术基金会举办第二次学术评奖,评奖范围是西方哲学,逻辑室让我负责组织工作,为此还让我做了金岳霖基金会的副秘书长。当时评委主要来自社科院、北大和人大。许多老先生我都认识,只有少数几位不认识。老赵也成为其中一位:秃顶,酒瓶底一样的眼镜片,说话声音有些沙哑。我尊敬地称他“赵老师”,直到很多年以后他眼睛做了手术,换了眼镜,面貌焕然一新,年轻了近二十岁。后来我到清华以后,来往很多。他经常邀我去参加他的学生答辩,参加北大哲学系和外哲所的一些活动。我们熟悉了,成为朋友,我才知道,他长我几岁,我们有许多共同的经历,包括下乡、读书、出国,研究西方哲学。这次读他的赠书,我看到老赵关于出国的描写,竟又倍感亲切。
老赵82年出国,早我一年。我们乘坐的航班时间一样,都是早上起飞;飞行的路线一样,都在卡拉奇停留,飞机加油;都在苏黎世转机住一宿;翌日早晨乘机去目的地:他去布鲁塞尔,我去法兰克福。不同之处是,他是早上从家里赶到语言大学集合领护照去机场,我是头一天到语言大学集中拿护照,第二天早上从家里直接去机场。他在贝尔格莱德候机半小时,我那次就不停留了。他在苏黎世有民航代表处的人帮助安排入住酒店,我们那次则是自己入住。他到布鲁塞尔被使馆同志接到使馆,在使馆用餐,然后送他们乘车去卢汶,入住买东西,可谓无微不至。我那次是使馆同志在法兰克福机场接我们,直接带我们到火车站,送我们上火车,挥手告别,我们一行16人一起自己去的曼海姆。虽是一年之差,国家在送出国人员的程序和方式上已有明显的改进和进步。有一件事情是我们那批留德同学们后来一直津津乐道的:在苏黎世早晨离开酒店时,大家上车后说起住宿情况,朱玲(后任社科院经济所副所长)忽然觉得自己用了房间中的饮料没有付费不妥,于是下车跑去交费,让我们在车上等了很长时间。第一次出国,一切都是新鲜的,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在所难免。
飞往西欧
俯瞰卢汶城
留学时 卢汶课堂笔记(留学期间哲学专业“学士、硕士全部36门课的笔记,共49册,每册含二三本笔记)
留学时 德丹(De Dijn)教授课堂
30年后向导师(德丹教授)报告
老赵一直在北大任教,为北大哲学系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他常说,王路总说北大哲学系好。这是真的。我在哲学所20多年,02年到清华,至今也快20年了。我访问过国内许多高校,对高校哲学系的境遇和优劣实有切身体会。我和北大哲学系交往最多的是外哲和逻辑两个专业,我说北大哲学系好,指的主要也是这两个专业。我国高校哲学系大发展,教授、博导数量大幅度增加,主要还是中哲、马哲、伦理、科哲居多。近年来我提出“加字哲学”这一概念,指的也是这些加了字的哲学。北大哲学系也有加字哲学,但是由于外哲和逻辑发展得较好,因此哲学的观念比较中允,哲学系的学生容易受益。一个哲学系,没有外哲,学生只是学习中哲、马哲,却会自以为学了哲学。即便有外哲,如果学的只是伦理和科哲,充其量也只是加字哲学。老赵记录了他亲身接触过的北大外哲前辈洪谦、王太庆、张世英,以及与北大外哲联系密切的汪子嵩、梁存秀等前辈,就凭这些人即可以相信,北大哲学系有名副其实的哲学。北大哲学系有外哲和逻辑的传统,它尊重这一传统,努力维护和发扬这一传统,所以我说它好。
其实,一个“好”字,绝不是顺口一说的。它涉及哲学系的传统,哲学系教师队伍的建设,人才的积累和培养,包括它所开设的课程和展现的研究成果,还有哲学研究的水准。别的不说,看看老赵的求学经历,看看老赵的那些课程笔记和读书笔记,细心地揣摩一下就会发现,我说“好”,不过是客观评价,而在北大,着实是来之不易。
图片摘自《我思故我道》
作者介绍
王路,郑州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原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系列正高级专业技术资格评审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北京书生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
专著:《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说》,《佛雷格思想研究》、《走进分析哲学》、《逻辑的观念》,《“是”与“真”——形而上学的基石》等。
译著:《弗雷格哲学论著选辑》,《算术基础》,《真之追求》,《理性与智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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