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无职转生》剧照
文/苍涟
来源:动画学术趴
前段时间,B站下架《无职转生》的消息频上热搜。《无职转生》最初是于日本小说网站连载的“异世界转生"类插画轻小说,2014集结成书出版发行,随后又推出漫画版。
今年年初,B站独家播出了动画版,并将该作品放置于开屏和首页,大力推广。
这样一部高曝光的作品,事实上却极尽厌女元素:
男主对着侄女打飞机;重生后借由幼童身份的掩饰,实施偷拍女性(包括自己的母亲)等性骚扰行为;劝说妈妈原谅出轨的父亲;对父亲包括强奸在内的各种“人渣”行为表示认同......
图/《无职转生》
随后,B站头部up主LexBurner在直播中表达了对《无职转生》的批评(并非出于性别友好立场),引来大量粉丝取关,以及全网围剿,甚至包括B站平台对其账号的封禁和诉讼。

由此才掀起了更广泛的圈层对这部动画作品的关注,各种各样的厌女片段被指出,批评也由动画本身上升至充斥着厌女氛围的B站平台。
此后,该动画在B站下架。
事实上,动画作为长久以来在创作和消费上都被男性主导的领域,几乎无可避免地制造着“男性凝视”。
大量的女性角色被刻画为功能性的,一是服务于男性读者的性感画面,二是动非主线剧情发展。

《无职转生》这样的作品,毫无保留地将这种基于父权文化的凝视发挥到极致。并且,其作为影响大量青少年的文化产品,是否也在无形地传递着歧视、剥削和暴力的性别观念?

《破廉耻学院》:

    日本第一部现代情色漫画

要问为什么性别意识不断被呼唤的今天,我们仍然能看见充斥着大量性骚扰桥段的作品,并且大众依然无法对其中的厌女内核达成共识,或许梳理日本动漫中性骚扰的历史,能给我们当下的性别观察提供一个窗口。
让我们先来科普一个小知识:虽然性骚扰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行为,但它却不是一个古已有之的概念。
事实上,直到1976年,性骚扰这个概念才由美国女权主义法学家凯瑟琳·麦金农所正式提出,并与法律产生关联。换句话说,在距今并不遥远的20世纪70年代,对于性骚扰的定义依然是模棱两可的,而很多如今属于性骚扰的行为,在当时的人看来是没有必要被苛责的。
美国女权主义学者、律师凯瑟琳·麦金农
现在就让我们回到这一切的开始,性骚扰的现代概念正式提出的八年前:1968年的日本。

这一年,永井豪开始在《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他的第一部长篇漫画:《破廉耻学园》。
图/《破廉耻学院》漫画封面
要知道,当年的《周刊少年Jump》还只是一部刚刚推出的杂志,而永井豪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漫画家。
一方面,为应对《周刊少年Magazine》与《周刊少年Sunday》的商业竞争,刚刚创刊的《Jump》需要一部能够打开市场的漫画;另一方面,才踏入漫画行业不到一年的永井豪也需要一部正式的长篇连载来向业界证明自己的价值。
因此,对于商业的迫切考虑,让作者和编辑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一个确保能够最快速吸睛的题材:情色

是的,《破廉耻学园》被认为是日本的第一部现代情色漫画。
图/《破廉耻学院》
据说,永井豪的助手曾向他吹嘘,说自己学生时代的时候曾利用学校屋顶的小洞,偷窥过同校女生裸身体检的过程。而永井豪从这段经历中获得了灵感,创作了该部《破廉耻学园》。
换句话说,这部情色搞笑漫画打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性骚扰基础上的。
漫画的情节非常简单:男主与女主共同在校园中对抗一名绰号为“胡子哥斯拉”的成天对女生毛手毛脚的教师,由此引发了一连串的搞笑故事。
然而,这样简单的情节注定无法支撑起长篇的连载,也很难吸引读者追番的兴趣。于是,永井豪便在其中加入了大量的性骚扰桥段,以此收获关注。
由于漫画本身戏谑夸张的表现形式,不论是骚扰者还是被骚扰对象,都表现出一种游戏般的荒诞感。 比如,在《破廉耻学园》中,永井豪常见的搞笑设定就是“胡子哥斯拉”用尽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只为看一眼女学生的内裤。
图/《破廉耻学院》
如此这般层出不穷的性暗示,大打擦边球的身体裸露,以及无时无刻存在着的性骚扰“闹剧”,在1968年的秋天,《破廉耻学园》给当时的日本青少年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漫画里切实描写的那股青春期的原始欲望直击了无数男性读者的内心,挑动着他们体内汹涌的荷尔蒙……同时还有他们的钱包:《破廉耻学园》大获成功,其销量在日本迅速登顶。

当然,伴随着作品大火的自然是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
要知道,虽然日本社会在当时还没有形成关于现代性骚扰的公共认识,但一方面,《破廉耻学园》对于性过于露骨的描写严重违背了日本老一辈的传统观念;另一方面,20世纪70年代恰好又处在日本第二次女性运动的高潮。因此,不论是对于老一辈还是对于新女性,《破廉耻学园》在当时都是“不可饶恕”的。
于是,以PTA(家长教师协会)为首的多个组织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侮辱女性”“丑化教师形象”“对青少年造成极端恶劣影响”等罪名被相继安置在了《破廉耻学园》的头上,抗议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甚至上升到了对于永井豪个人的人身攻击。
然而,一个严肃的问题是:在当时的日本,《破廉耻学园》虽然是不道德的,但却不是违法的。
正如前面所说,即便是诸如美国这样的女权运动先驱国,将性骚扰与法律惩戒联系在一起,也是在《破廉耻》开始连载的八年后了。而要想在70年代的日本法律中找到能够限制《破廉耻》的法律,可以说是难上加难。

因此,尽管来自社会的批判将永井豪和《Jump》推到了风口浪尖,但相对的,社会目光的聚焦也让《破廉耻学园》成为了当时最热的话题并一直连载到了1972年。
而《Jump》也借着这股“破廉耻之风”,以强劲的销量和话题性,一举成为了80至90年代日本最成功的漫画杂志。
图/《Jump》漫画杂志

性骚扰,漫画销量的催化剂?

《破廉耻学园》所带来的影响可远不仅于此。
首先,《破廉耻学园》在商业上的成功向当时的业界证明了一条“公理”:色色的性骚扰桥段就是漫画销量的催化剂。
其次,该漫画与社会舆论斗争的结果又向业界表明,只要性骚扰的桥段不涉及直接的性行为(也就是打擦边球),那么不但不会受到制度的约束,反而能让作品获得更高的曝光度。
于是,在昭和后期(70年代~90年代)的日本,诸如袭胸,看内裤等性骚扰桥段几乎成为了那时所有动画和漫画(尤其是针对青春少年的王道向少年动漫)的标配。
此外,由于《破廉耻学园》中“胡子哥斯拉”老师这一形象的深入人心,以至于“好色”从一个贬义词变成了一个特点,被大量的创作者拿去丰满他们故事中的男性角色,最后甚至同“傲娇”、“三无”一样,成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角色属性。
《破廉耻学院》里的“胡子哥斯拉”老师
于此同时,日本社会也开始越发地“习惯”于这种发生在动漫作品中的性骚扰。
当时的日本创作者,精通于“瑕不掩瑜”这条创作原则。展开来说,就是为了让人物变得更加立体,可以给角色添加一个小小的,没有大碍的缺点,只要让角色身上的闪光点盖过它就可以了。
因此,诸如《龙珠》里的龟仙人,《城市猎人》里的冴羽獠以及《麻辣教师GTO》里的鬼冢英吉,他们都有着好色的缺点并且喜欢对女性毛手毛脚,但他们身上更多的闪光点却足以盖过这个“小小”的缺憾,且让读者产生“人无完人”的亲切感。
图/日本动漫中好色的男性角色
其次,还是由《破廉耻学园》开的头,创作者们普遍都利用动画与漫画夸张的表现,将性骚扰这一行为变得“可接受”。
回顾那些昭和时代的老动画,几乎所有性骚扰的刻画都是不严肃的:
作为骚扰者的男性角色,其强迫行为既愚蠢又滑稽,而作为被骚扰者的女性角色,其反应基本上也只是简单与模式化的脸红与尖叫。
即使偶有反击,也会搭配夸张的作画,营造出男主挨打之后惨兮兮的诙谐效果。
在动画的下一帧或漫画的下一页,一切又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方才的性骚扰就是一次“欢乐而短暂的游戏”。
图/《破廉耻学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些创作者为出现在文化制品中的性骚扰找到了一个积极的理由:降低犯罪率
《破廉耻学园》的作者永井豪就在近年的采访中表示:“不可否认的是,正常发育的男性都会对性产生浓厚的兴趣,与其压抑,不如用漫画这种较为健全的形式去释放他们过剩的精力,从而减少发生在现实中的犯罪。
但日本强奸犯罪数量逐年降低,能和《破廉耻学园》的连载建立因果关系吗,这里不禁要打上一个问号。

再者,如果现实犯罪率的降低要建立在对动漫作品中女性角色令人不适的反复捉弄上,本质不还是在推崇“性骚扰是可被接受的玩笑”这样容许性骚扰的社会文化?而这些作品又是否会影响人们,尤其是青少年在现实生活中对待女性的方式?
图/网络
无论如何,“性骚扰是无伤大雅的”,“别那么严肃地看待性骚扰”,“作品中的性骚扰只不过是剧情的佐料”,“动漫中的性骚扰是有积极意义的”……诸如此类的观点已经逐渐建构出了一套从创作者到阅读者都要服从的隐性规则,久而久之,这套规则渗透到了产业的每一个角落,让在日本动画与漫画作品中出现“性骚扰”成为了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

好色男儿到平成废物,

   拜托别再这么无聊了!

然而时代还在不断地向前推进。
随着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昭和的余波已然褪尽,而属于平成的时代正式到来。
外部,是西方社会一场又一场的女性主义浪潮,是越来越多与性骚扰有关的罪状出现在公堂之上;内部,是泡沫经济所带来的幻灭,是千禧年之后的消极与迷茫。
此时,作为现实的映射,日本动漫中的“性骚扰”桥段也开始产生了变化。原本的“好色男主”,“掀裙袭胸”开始逐步淡出历史的舞台,取而代之则是一种更加隐蔽,更加不易察觉的性骚扰:被动的性骚扰
图/《银魂》
实际上,对于那些近些年才开始关注日本动漫的朋友而言,上文所提到的那种赤裸裸的性骚扰,在今天的动画与漫画中似乎已经很少见了。取而代之的,与其说是具有主观意图性骚扰,不如说是一种“奇妙的巧合”: 
走着走着,也不知道为啥就是一个平地摔,接着,要么是脸不偏不倚地扎到了女生的裙子里,要么是手刚好扣到她的胸上;去洗澡,拉开门,正好看到女孩裸体或是换衣服的样子……类似于这样的“幸运色狼”桥段,才是今天的日本动漫,尤其是后宫向的漫画和轻小说改编的动画里所常见的。
图/网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可以被看做是性骚扰在文化制品中的一次演化。
在过去,日本动漫中的性骚扰是一种强迫行为,按照麦金农女士对于性骚扰的定义:是动漫中的男性角色利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强加于女性角色的性要求。
在这个语境下,性骚扰这一行为的主导者是男性,因此他也将为其不正当的强迫行为而负责。
然而伴随着“幸运色狼”的出现,男性角色便轻松地摆脱了这种权力关系。
因为对于动漫中的男性角色来说,并不是他们有意识地去性骚扰女孩的身体,而是他们因“恰好”撞见了女孩的身体构成了“无意识”的性骚扰。
换句话说,他们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
虽然行为的结果仍然是性骚扰,但能够被苛责的对象却似乎消失了。
图/网络
由此一来,好色的“昭和男儿”式男性角色变少了,而对女色毫无生理反应的“平成废物”式男性角色变多了,虽然在某些时候,后者所参与的性骚扰其实要远多于前者,但他们所遭遇到的口诛笔伐却远小于他们的前辈。

毕竟,对于那些在二十一世纪初对未来一片虚无的“平成少男”而言,一个不需要有何作为就能接二连三获得“福利”的角色,可以说是直击了他们的内心;
而对于那些目光锐利的女性主义者,这样的角色却巧妙地避开了他本应接受的惩罚;
再加上日本社会自二战后,从各种媒介对日本女性进行反反复复地规训与塑造,致使“性骚扰”这一动漫中的常见桥段经历了二十一世纪的洗礼,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深地嵌入进文化产业中,甚至成为了一种标志性的符号。
以至于很多不熟悉的人,一提及日本动漫,便很自然地将它同色情,裸露与性骚扰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好在近些年,事情终于起了一些变化:
在与日本动漫同属文化产品的日剧里,已经开始有作品选择直面性骚扰。

比如2015年的《问题餐厅》就专门以职场性别歧视为主题,对男性抢走女性的功劳,性骚扰等一系列女性所遭受到的职场歧视展开讨论,在日本社会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再如2020年热播的《17.3 关于性》,通过讲述三名女高中生如何面对性与爱中的种种困惑,探讨了初夜、避孕、自慰、性取向、性同意等议题,给全日本补上一堂性教育课。
图/日剧《17.3 关于性》
而主要受众还是青少年的日本动画产业,虽然还没有严肃讨论性骚扰问题的作品出现,但类似于山田尚子(主要作品:《玉子的爱情故事》,《吹响吧!上低音号》)这样的女性监督也给业界带来了越来越多女性视角,在她们所执导的作品中,袭胸与掀裙的性骚扰桥段显然被淡化了不少。
图/《吹响吧!上低音号》
无论儿时还是成人之后,动画都能带给人们独有的感动和期待。
但那些陈旧的、无趣的、惹人生厌的性骚扰桥段,并不构成任何一种幽默或者创造力,而是父权文化中古老的厌女戏码在不断上演。
我期待能在动画中看见真正的想象力,友善且丰富;也希望诸如《无职转生》的厌女集大成者,能尽快被市场所淘汰。
—— 往期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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