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选自王鼎钧《昨天的云》(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之一),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4章,第207-213页。



1
 
除了冷僻的地方志,大概无人会记下这些名字了:
 
一八三二年,基督教德人传教士首先踏入山东境内,在胶东布道。
 
一八六七年,苏格兰圣经会传教士廉臣,美国长老会教士梅里士,由胶东烟台到临沂布道。
 
一九零五年,北美长老会派叶克斯、范珍珠二人由临沂到峄县布道。一九一一年在峄城南关建造大教堂。
 
一九一九年,德人美籍护士万美利来峄县创办孤儿院、职业学校和诊所。
 
长老会在峄县建堂后,派传教士四出宣扬教义,大约一九三零年左右,兰陵教会成立了,称为峄东支会。
 
那时吾乡一般人对基督教有种种猜疑,例如,他们听见男男女女在一间屋子里高唱“耶稣爱我、我爱耶稣”,产生想象,对前往参加聚会的妇女有轻蔑之意。幸亏早期教友中有一位王兴信先生,他当过保长,在地面上有些实力,那些游手好闲的人看他的面子,没有到教堂里来骚扰过。
 
我还记得,晚间聚会散会时,天地黑成一片,王兴信先生拿着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照亮道路,护送女教友回家。那时以吾乡的消费程度,这一举动甚为豪华,手电筒是奢侈品,大家相信“捏一捏,一个铜咯,铜咯就是铜元。
 
另一位对初期教会有贡献的是宋师母,她一人住在教堂旁边的小屋里,专职传教,教友轮流供应粮食蔬菜,没有一文钱的薪水。
 
宋师母是一个温婉的小妇人,丈夫英年早逝,唯一的儿子又从军远走,就把对生活的热情倾注在教会里。但她说话的声音轻细,说话时也没有手势,跟一般传道士的风格不同。
 
我记得,宋师母永远是一个最清洁的人。朴素是必然的,不用头油,头发也能一丝不紊,粗布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手上脸上没有灰垢,达到城市中白领的水准。她并不像有洁癖的人那样难以相处,她平易近人。教会里有这样一位工作者,才可以深入家庭,劝导妇女。
 
教会初创,没有驻会的牧师,峄城的牧师杨成新、台儿庄的牧师翟庆峨,以及侯敬敏牧师、侯敬臣牧师等人轮流前来主讲。此外还有侯敬臣的父亲侯长老、乡村布道家张继圣先生,都很受教友欢迎。
 
这些牧师都是华北神学院的高才生。华北神学院设于滕县,院长赫士,是有名的神学家,我们用的赞美诗也是他主持编定的。
 
回想起来,侯长老讲道最是诚恳动人,他年纪大,阅历深,使你觉得他确确实实想救你。他的这份天赋由侯敬臣牧师获得,侯有神学院的底子,讲说的层次又高些。台儿庄来的翟牧师仪表最好,国学有根基,对基督教义和孔孟学说常作巧妙的融合。
 
我就在这些人的熏陶中渐渐长大。

2
 
兰陵教会的礼拜堂,盖在西北隅靠近城墙的地方,附近人家稀少。抗战爆发,治安问题复杂起来,那房屋就不常使用了。
 
我家有一排五间空屋,由一位本家借住,后来那人搬走,母亲愿意借给教会使用,教会又有了共同聚会的处所。这栋房子离我们的住屋只隔一个四合院,坐在客厅里能听见唱赞美诗。
 
教会久由王兴信长老当家做主,这时教友有了不同的意见。王长老的口才和仪表都很好,但他逐渐丧失了基督徒的气质,越来越像一个政客。这长老一职,就在一次选举后改由宗茂山先生担任。
 
宗王两人本是密友,皈主后,彼此的差异日益显著。宗先生勤勉谦和,有服务的热诚,把不相干的外务都断绝了,专心事奉。他以百分之九十的高票当选。
 
在吾乡,母亲皈主甚早,参与了兰陵教会的创建。我不知道她老人家何时、由何人引领入教。
 
基督教发展的经验是,妇女儿童首先受到吸引,而妇女之中,又以贫穷的、识字不多的、社会地位低下的人居多。若是主的救恩同时降临缙绅之家,有少数信徒来自名门大户,可以对教会产生庇护作用,教会在当地所受到的歧视因而减少。这就是母亲信教对兰陵教会的意义。
 
至于母亲为什么信教,那倒不难了解。
 
母亲于归甚早,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不幸早逝,我这个小不点儿才成为长子。
 
我一点也不记得哥哥的影子,大姐二姐倒有眉有目。我记得,大姐已经出嫁,常常哭着回来,再哭着由家中套车送走,母亲陪着哭。
 
对二姐,印象更清楚些。记得她生病,医生说必须常吃鹅肉,家中特地养了几只鹅。不知,鹅总是把它的长长的脖子伸得很直,贴近地面,蛇一样游动,又大声喧哗,常常追我赶我咬我的小腿肚子。这个经验很恐怖,我长大成人以后还常常做这样的噩梦。
 
二姐死时还没出嫁,所以我约略记得她的葬礼。至于死因,说来就可怜了,她的病中医束手,转求西医,那时吾乡能够找到的西医,不过是在街口开了个西药房,顺便向病家推销成药。他给了一瓶药水回家服用,二姐含了一口马上吐出来。家人不知道她的牙床已经脱皮出血,还在劝她、哄她、哀求她,告诉她良药苦口利于病。二姐奋勇地再吞一口药水进去,这回吐出来的是血,是血……
 
姐死后,母亲要拄着拐杖才站得起来。一群亲邻(都是妇女)来我家大骂庸医杀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往外走,后来知道她们把那家西药房砸烂了,那个卖药兼行医的家伙本是外路人,从此无影无踪。
 
母亲大病一场,然后黄着脸、拄着拐杖行动,整天不说一句话。咳!她当然需要宗教。
 
还有,母亲婚后的境遇相当痛苦。我说过,大家庭好比一只猫,努力扭曲身体以各种姿势去舔掉身上的肮脏,吞进肚里,有些事是要隐瞒的,有些话是不外传的。
 
后来,父亲唤母亲奉命从大家庭中分出去,彼此距离拉远,压力减轻了,每年仍有一些活动,像祭祖、拜年、庆寿,暂时恢复大家庭的形式。由于活动集中,加上“我又逮着机会了”之类的想法,大家庭制度的负面功能也就即兴发挥,淋漓尽致。当然,这些也必须舔个干净、吞进肚里。
 
这时,基督教来了,它说,你不可烧香摆供,你只能跪拜真神。
 
这时,母亲说,我信主了,你们的什么什么我都不能参加了。
 
对母亲来说,这已是一种拯救,不必再待来日。
 
母亲的心底,也许还有更复杂更隐微之处,是我所不能觉察的吧?有人问她为什么要信基督教,为什么不信佛教,我清清楚楚听见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我不要来生。
 
不错,基督教的教义里只有今生永生,没有前生来世。对熟知轮回的中国人来说,这的确是它的特色。

3
 
母亲是把新旧约全书看了一遍才决定信主的,她对教义领悟得很快。
 
那时,教会初立,有思考能力的人对这个外来的宗教抱着挑战的态度,提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转弯抹角、或早或迟传到母亲那里。
 
有人提出:耶稣本是一个人,为什么拿他当神敬拜呢?
 
如果那人信佛,母亲就反问:释迦牟尼岂不也是一个人?如果那人好道,母亲就提醒他:太上老君岂不也是一个人?母亲指出,灶神姓张,不但是人,而且不成材;送子的张仙不但是人,而且是亡国之君。关羽、岳飞、姜太公、杨二郎哪个不是人?他们不是一直在受中国人的敬拜?
 
耶稣是外国人,中国人怎可奉外人做教主?这不成问题,佛教在中国有无数的信徒,佛祖乃是印度人。
 
有一位大婶当面问我的母亲:神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既然看不见,我又怎么能信他?她拿这个问题问倒了好几个教友,言下颇为自负。
 
母亲慢慢地告诉她: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眼睛的用处有限。
 
你可以看见我的嘴在动,你看不见我发出来的声音,声音要用耳朵听。
 
你可以看见花,你看不见花香,花香要用鼻子闻。
 
你可以看见盐,你看不见咸,咸味要用舌头尝。
 
我们不能用肉眼看见神,我们是用心灵去感受神,神确实存在。
 
那位大婶仍然不服,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拿这个问题去质问别人。
 
潘子皋先生是我们镇上的明白人,谈吐有听众,他也把新旧约大致看了一遍,告诉我:基督教谈人道不如儒,谈神道不如佛。
 
我急忙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沉吟片刻,认为潘先生的话有道理,“可是,他的话也证明基督教谈人道胜过了佛,谈神道胜过了儒。”
 
基督教分成许多教派,互相攻击。据说,某地有一群信徒对他们的教会不满意,自立为耶稣教会。不久,他们内部闹意见,有一部分人分出去自己聚会,大门外挂了块牌子,写的是真耶稣教会
 
到底哪个是真的?教我们信哪一个?出外传道的人碰见这样的问题不免啼笑皆非。
 
母亲的意见是:没关系,你愿意信哪一个就信哪一个,只要信。
 
母亲认为,儒家和释家不是都有许多流派吗!百岳朝宗,万水归海。
 
那时兰陵西门里建立了天主堂,新旧之争本已过时,后进地区照例补课。这边说,你是早该推翻的专制魔鬼,那边说,你是被我们开除了的劣等门徒。
 
母亲从未批评过天主教,她认为天主教也是神的使者,若非天主教教士将福音东传,我们也许至今不知道耶稣的名字。
 
回想起来,母亲是个有智慧的人,在那样封闭的环境里,她老人家无从发展自我,服务人群,只能为这个简陋的小教堂添一分力量。这也真是委屈她老人家了。

4

在这期间,母亲认识了万美利女士。
 
万美利原籍德国,抱独身主义立志不嫁,本来在教会医院当护士,工作之余也下乡传道。
 
那时有弃婴之风,被丢弃的多半是女孩。有一天,她在医院门外拾到一个女婴,动了不忍之心,就回到美国募集了一笔捐款,在峄县设立孤儿院。
 
她的孤儿院规模不小,能收容三百名弃婴,为了支持孤儿院,她又兴办了牧场、酱园和纺织厂,以外围企业的收入作孤儿院的经费。孤儿长大了,可以进纺织厂学习一技之长,也可以由她送进教会办的职业学校。
 
万护士后来声望日隆,众人尊万老姑。一个女子,不必坠入男人的掌握和大家庭的牢笼,另有一条光明大道可走,使母亲非常惊讶感动。就拿孤儿院收容的女孩来说,虽不幸而为弃婴,但日后有专长,有收入,对婚姻可以有自己的意见,在家庭中可以有独立的人格,可能比那些由父母和丈夫主宰命运的女子要幸运些。
 
万老姑的生活方式显然给母亲很大的震撼。我以今日的理解力猜想当日的母亲,她一定立刻想到她那唯一的女儿长大后的出路。但她回家以后绝口不提这些,她谈的全是反面教材。
 
当我和她老人家单独相对的时候,她没有引言,不加预告,自说自话一般讲述某些女孩子的故事。某一个女孩何等温婉,何等有慧心,可惜一顶花轿把她抬给一个不认识也不了解的男孩,男孩哪里懂得夫妇爱情,而婆婆寡居,也还年轻,对这等事又太敏感了。钟鼓乐之,乾坤定矣的后续发展竟是母子联手虐待这个可爱的小鸟。那日子怎么过?日起日落,令人心裂。——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有一个媳妇,产后坐月子,丈夫在千里外混差使,婆婆不准产房里生火。那气候滴水成冰,媳妇住的是南屋,寒气森森,俗语说西屋、南房、不孝的儿郎!好狠,儿孙可是自家的骨肉哪。一冬下来,产妇冻坏了一条腿,孩子咳嗽,咳嗽,咳嗽了几年还是没保住一条命。媳妇连哭也得小心翼翼,哭多了是对婆婆抗议,哭少了证明自己冷血,都是罪,难赎难救。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母亲说这些事,多半在她做针线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她和面,大团湿面,放在瓷盆里用拳头捣,再放在案上用手揉。那团面好像自己有主意,想维持一个什么样的形状,忽而这边翘上去,忽而那边涨出来。母亲不停地揉,还加上摔,终于,面团柔软了,弹性恰好,不大也不小,周身润滑光亮,很乖,饺子面条由你。母亲这才抬起头来:
 
打倒的媳妇搋倒的面。
 
对娶进门来的媳妇要千方百计地找理由折磨她,直到她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人格,做驯服的奴隶,这是做公婆的哲学。乡下小媳妇挨打多半因为在厨房里偷嘴,而偷嘴是因为她天天都吃不饱,规矩大,饭桌上不敢多吃。每年到罂粟收成,鸦片烟膏随手可得,你就听见这家的小媳妇服毒死了,那一家的小媳妇也服毒死了。
 
这一次,母亲多说了几句话,那一定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几句话:
 
等你妺妹长大,我不慌慌张张地把她嫁了,我要撑到她师范毕业,或者是护校。你可要跟我一块撑呀!
 
我含糊答应,实在没弄清楚撑什么,怎么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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