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古名句
漫步在新加坡中部的大巴窑(Toa Payoh)地区,这里的景色与国际化大都市大相径庭。街边穿梭来往的人流,道路两侧喧闹的小贩,还有周边年代各异的居民住宅,处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市井气息。
这里并非高楼林立的莱佛士坊、也非游客流连忘返的圣淘沙岛、亦非工厂林立的裕廊工业园、更不是水波荡漾的麦里芝水库。大巴窑的功能定位很明确,这是一个生活区。
新加坡是一个面积不足700平方公里的热带岛屿,且被划分为大大小小多个功能区和卫星镇,且各有其功能定位。
坐落于新加坡河口的莱佛士坊,自181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员工斯坦佛.莱佛士在此登陆开埠以来,就是商贾云集之地,今天这里依旧是金融区。
而位于岛中部的牛车水,是当年下南洋的华人最早集中居住之处,今天这里成为了中国城。
这些区域是由历史沿革而自然形成。
但有更多区域,特别是星罗于于全岛各处的24个卫星镇,却是由人为规划和建设。而掌控这一切的机构,就耸立在大巴窑的中心地段。准确来说,就在那栋耸立在大巴窑地铁站旁的蓝绿色高层建筑中。
这里是大名鼎鼎的建屋发展局(Housing & Development Board)总部所在地。
这个成立于上世纪60年代的机构,几十年如一日在全岛修建大量公共住宅,并以远低于当地商品房(例如高档公寓或别墅)的价格出售给新加坡公民。
这种由建屋发展局开发的住房,由于每次在发售时均以为单位批量向市场推出,新加坡老百姓亲切称呼其为“组屋”。
这既非祖上流传的祖屋,亦非没有产权的租屋,而是实打实的国家福利。
80%的新加坡公民居住在组屋内,其中90%的人拥有自己房屋的产权。
建屋发展局是如此之成功,以至于敢在其总部大厅内,堂而皇之挂上了这样一副书法作品。
感谢@憨厚的五零一 同学提供照片
中文不太灵光的新加坡年轻人可能不明白。但中国人一看便知,这是诗圣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千古名句。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第一次看到这幅作品时,我心里是有点犯嘀咕的:
“这也未免太自大了!
先抛去这首诗的文学意义不谈,只看其背后所蕴含的政治理念,在中国历史上是具有极特殊江湖地位的。
诗中蕴含的“居者有其屋”的理念,不仅是悲天悯人的诗圣,也是历代中国老百姓的盼望。
但很遗憾,“给所有人提供便宜房子住”这个朴素的政治要求,以本人浅薄的见识,纵观古今中外,上下千年,还没有一个政体能做到。
世界霸主如美国,马利布白色海滩上的富人别墅固然美轮美奂,芝加哥脏乱差的市中心也有大批无家可归者四处游荡。
哪怕在中国,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自我检视,光是北上广深的高房价就能让打工人在深夜抱头痛哭,更何况还有香港这样惨不忍睹的公共住房反面教材。
颇有赛博朋克感的香港笼屋


而新加坡的建屋发展局?这只不过是小岛国的一个官办机构而已,何德何能能担得起诗圣的千古名句?
要解答何德何能的问题,还要请各位随我延绵61年的探索之旅。
二、乌云
这个故事的起始点,是1959年6月5日。这一天,位于新加坡河畔的政府广场上人群簇拥,气氛热烈。
政府大草场上一次这么热闹还是1945年。
14年前,二战东南亚战区总司令蒙巴顿勋爵在此地意气风发的接受日军投降,大英帝国重新取得这个东南亚重要枢纽的管制权。
14年后,大英帝国最后一任新加坡总督主持政权交接仪式,将自治邦的治理权移交给在刚大选中获胜的人民行动党。
在就职仪式上,人民行动党新当选的9名内阁部长以及43名胜选议员均穿着白衣白裤,以示新生政府的绝对廉洁,让所有人感觉气象一新。
但对于新晋的新加坡自治邦总理,也是其人生第一次掌权的李光耀来说,此刻的心情却是喜忧参半。
在回忆录中他坦诚写到:“35岁就掌权,我心中不安”。
从殖民者手中争取到独立地位固然令人欣喜,但年轻总理心中清楚,这座即将由他所管辖都市的前途并非一片坦途,前路的天空中已隐现三朵乌云,似乎预示着狂躁的暴风雨即将到来。
第一朵乌云,是党内的政治和理念之争。
这个时期的人民行动党并非铁板一块。党内支持李光耀的,几乎都是例如吴庆瑞和杜进才这样,接受英式教育、讲英语的英校生。而反对他的,大多是深受左派思潮影响,接受华文教育,使用中国南方方言,例如福建话、广东话和客家话的华校生。
当初为了团结一致向英殖民当局争取自治,人民行动党吸收了大量华校生入党。面对英国人的压力,双方保持了极为脆弱的同盟关系。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两派人都不是坏人,只是各自的理想和实现理想的手段完全不同而已。
特别是当年的左派政治家们,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就像火焰一样燃烧自己的青春。
其中也有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其人格魅力及演讲能力,甚至比英校生中最强的李光耀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们想创立的社会,以及背后的理念,与李光耀和吴庆瑞等人完全不同,双方早已貌合神离。
1946年1月,远在千里之外的美国,丘吉尔在杜鲁门的陪同下发表了著名的铁幕演说,正式拉开的美苏冷战的序幕。
政治动荡的余波也冲击到东南亚的赤道小岛。
就在铁幕演说发表的同一年,新加坡英殖民当局动用内部安全法案,将人民行动党内的左派未经审判直接逮捕,并关押在樟宜监狱直到如今。
现在李光耀率领人民行动党赢得大选,为了实现对双方之前的承诺,释放这些“前战友”势在必行。
但双方都明白,一旦放虎归山,下一步的斗争只怕会无比惨烈。
这是生死斗,一旦输掉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但李光耀作为党魁避无可避,他只能强打精神,率领自己的团队直面宿敌。
第二朵乌云,是一塌糊涂的经济。
二战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新加坡的经济一直未能回复战前水平,英殖民当局只不过在努力维持而已。
各政府部门中,最重要莫过于管着钱袋子的财政部。
吴庆瑞作为掌握财权的大管家,从英国人手中接手财政部后,老谋深算的他马上组织了摸底大盘点。
不出意外,热爱埋雷的英国人在离任前动用了高达2亿元的储备金。人民行动党的开局之年前景渺茫,预测将面临超过1400万新元的赤字。
财政上窘迫的现状,让老吴恨不得能一块钱当两块花,从国家档案馆的老照片中都可以发现他的发际线以惊人的速度在减退。到处都缺钱的压力让老吴带着财政部一起养成了精打细算甚至抠门的性格。
除赤字外,更恐怖的局面来自于经济低迷和失业。
原本是新加坡经济腹地的马来亚也已独立,双方的经贸关系从原材料产地和出口港,一下子转变为竞争对手。

双方互设高额关税,互相拆台来争取外部投资,整个经济结构一片混乱。
在这种情况下,全岛失业率高达12%。大批的无业游民在街头游荡,不同族裔矛盾激化,随时有可能演化为新一轮的种族冲突。
吴庆瑞后来回忆,当时他每次驾车路过学校时,看见数以百计的学生蜂拥而出,都会感到灰心丧气。因为未来的经济发展之父不知道在这些学生毕业之后,到哪里去找足够的工作岗位让他们就业。
而最后一朵乌云,来自于遍布全岛的贫民窟。
1960年代的新加坡街景
李光耀举目所见,他生长于斯的这个城市大部分地区,是一条条阴暗狭窄的横巷。由于热带气候湿热,扑鼻而来的是腐烂的废物发出的臭味。最大的两条内河新加坡河与加冷河污水横流,垃圾遍地。
华人聚居的牛车水等地,大老鼠、患病的猫狗在光天化日之下流落街头,在堆满垃圾的沟渠和摊贩们留下的腐败食物中觅食。而在乡村地区,养猪场浓烈的猪粪味道让十里之外的人都难以忘怀。
数据显示,当时79%的人居住在贫民窟内。
他们用简易隔板分隔出狭小房间,空气不流通,在赤道的骄阳下炎热异常。大多数贫民只能大多数时间选择呆在室外和树荫下,平民窟的房子里热得根本呆不住人。
摇摇欲坠的骑楼,破旧肮脏的环境,疲惫贫穷的劳工,肺结核、登革热和疟疾等热带传播疾病肆虐,这就是1959年新加坡的现状。
就连英殖民政府也承认住房危机一触即发
他们在1947年住房情况报告中,称这个由他们治理的城市为:“世界上最恶劣的贫民窟之一”以及“文明社会的耻辱”
“Singapore had one of the world’s worst slums, a disgrace to a civilised community.”
- British colonial government housing report 1947.
1959年,英国人将这个烂摊子交给了新加坡第一代的开国总理和部长们。
这些年轻政治家们,正处于人生中最具活力的日子。经历过日据时期的惨痛,远赴英国留学归来,又亲手结束殖民统治的这一群人,满脑子都是治理国家的想法和工作激情。
政府大厦外的大草场上,李光耀正在发表演讲,台下上万名支持者欢呼雀跃,Merdeka(马来语:独立了)的呼声此起彼伏。
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李光耀本人也没有料到,这三朵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乌云,其实是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弧状积雨云。
伴随它们的将是前所未有的热带风暴,将这座新生小岛彻底洗涤,并重新焕发出新的光彩。
第一朵乌云,摧毁了共产主义在马来半岛的传播,甚至改变了新加坡所有居民的语言和文化。
第二朵乌云,催生了举世瞩目的经济爆发,造就了用一代人的时间跨入发达国家的神奇。
这两朵乌云背后,当然也各有一个绵延日久,波澜起伏的有趣故事,如有机会后文另叙。
而第三朵乌云,从它的废墟中最终诞生了组屋奇迹。
这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公共住房体系,没有之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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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玶海岸

2021年3月3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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