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偏好喜剧,也更喜欢喜剧演员。倒不是因为我觉得生活苦,或者是天生爱笑,纯粹是因为喜剧和喜剧演员所能带给我的更多。这种偏好早有端倪,即便在正剧里我也更喜欢《沉默的羔羊》那样的作品,以及安东尼·霍普金斯这样的演员,因为它们能带领我去看见生活中不寻常的另一面,那些深埋在城市地底,人心海床上的事物。
两个小丑相互抽耳光,一个肥婆掉进水坑里(周星驰语,别找我),固然会让人发笑,但在喜剧水准上和公开放个响屁并没有多少区别。喜剧要比这个深刻得多,需要一种对人生和世事的洞见。但人在年轻时对这一切并无所知,只会服从情感的驱使,对形式深深着迷,甚至因为《意志的胜利》里的镜头而颤栗不已,希望站到方阵之中。

小时候我接触的第一部喜剧电影是《虎口脱险记》(La grande vadrouille),记住的第一个喜剧演员是法国人路易·德菲奈斯,讲述二战时英国飞行员被德军炮火集中,被迫降落到巴黎,在巴黎人民的帮助下逃出纳粹追捕的故事。我父亲是军人,他相当不喜欢这部电影,按照他的话来说:二战时法国人被德国人打得屁滚尿流,英国人被打得奄奄一息,法国人怎么有脸拍这种电影,把德国人拍得跟傻瓜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这句话的意思其实说出了喜剧对于现实和历史的某种扭曲。只是《虎口脱险》在这种扭曲变形之下,并没有带来什么新鲜的视角。
全片唯一可以称之为喜剧的,是路易·德菲奈斯扮演的指挥家先生,在自己化妆间的一场独角戏。内容是他和自己假发的互动,高潮部分是他用梳子去敲打挂在托架上的假发,旋即痛苦地抱住自己的秃头,仿佛那个动作给他的头皮带来了伤害。很多年后这一幕依然印象深刻,不是因为滑稽可笑,而是他通过表演道出了一些非常微妙的事情:假发可以视为是一种虚荣或者是矫饰,而这种虚荣和矫饰最后却可能成为人自身的一部分,由虚转实。但是我在当时并不会想到这一点,笑完也就过了。
真正让我产生怀疑,觉得喜剧演员是不是远比他们的角色要想得多,想得深入,源于电影《月亮上的男人》(Man on the Moon)。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刚刚开始工作,看完竟然不知道这部电影在讲什么。《月亮上的男人》由金凯瑞主演,讲述美国喜剧演员安迪·考夫曼的生平。考夫曼的行为和选择让人难以索解,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在背后他有明确的想法,只是我对那种想法一无所知。为什么要在公众喜剧表演中念完一整本小说,为什么要挑衅女性和她们摔角,为什么要捏造出一个令人嫉妒厌恶的恶棍角色托尼·克里夫?以及,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跑到菲律宾接受巫医的治疗,尝试空手入腹摘肿瘤?
很多年之后,当我考虑试着了解当代艺术,考虑到打破边界,打破观点的时候,才突然醒悟考夫曼是在做什么。他的喜剧同样是在摧毁人们思维的边界,喜剧表演为什么不可以朗诵一整本小说,好笑的并不是小说的内容,或者朗诵,而是这件事的本身,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所有的表演形式都带有某种宣灌色彩。而和女性在拳台上扭打做一团,我理解为他对平权运动的一种表达,虽然看得人哈哈大笑,但是女性在拳台上释放出了自己内心的情绪,而且是和男人平等的方式。恶棍克里夫打破了人们对礼貌、容忍的认知,从他的表演中,带来的是惊吓和意外,让人大笑的地方是人们发现自己其实热爱恶棍,因为恶棍拥有自己不曾拥有的自由。
完全确信这一点,是在电影《徒劳愚蠢的手势》(A Futile & Stupid Gesture ),它同样算是一部传记片,不过主题却是美国国家讽刺文社这一喜剧团体的兴衰。在这部电影里,我算是看到了从国家讽刺文社到星期六夜现场的完整变化过程。之前我的诸多怀疑都得到了验证,没错,喜剧人喜剧演员的确想得很多,的确想得很深,他们天然带着冒犯来到世间,挑战世人或敏感或迟缓的神经,通过笑声表达他们的思考。之所以选择喜剧,是因为如果用正剧的形式,说出真话的人一早就被观众打死了。这是一个交易,一方提供了笑,而另一方则以容忍作为交换。真正合格的笑,是指向哈哈大笑的观众自身,笑声真正的价值,是他们同样认识到了这一点。
历史问题在这里终于结案,我喜欢喜剧,喜欢喜剧演员,原因在于这种艺术形式很聪明,这些人很聪明。它们用自己的方式触碰到生活的真实,打破幻象,无论这种真实是美好的还是污秽的,也无论人们是愿意直面还是只想回避。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喜剧演员更接近于禅师,喜剧更接近于禅定。于是,我也有了我个人的喜剧标准,和喜剧演员标准。所谓尊重喜剧演员,绝对不只是因为他们为大众带来了欢乐,欢乐是一件多么廉价的事情啊。
题图摄影:Marc-Olivier Jodo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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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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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达叔过身之后,午后狂睡找了三张剧照缅怀,让人唏嘘不已。不过网友提醒我说,可以逆序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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