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立春,
2020年也即将结束。
此时此刻,想用一首唐诗,
和大家一起告别旧年。
顺便告诉刚刚关注“少年怒马”的朋友,
我原来是个写唐诗的。
01
一切从公元712年谈起。
这一年是大唐历史上新旧交替的一年,唐睿宗李旦,早已被武则天虐得怀疑人生,扔下一句“人间不值得”,把皇位让给李隆基。
促使李旦让位的,是一个叫张说[yuè]的大臣。李隆基感恩图报,刚坐上宝座,就任张说为中书令,封燕国公。
与此同时,剿灭太平公主的计划也在秘密进行。李隆基犹豫之际,又是张说出头,给李隆基献上自己的佩刀,促使他快刀斩乱麻。
这一年多时间,有个被大家忽略的年号,叫“先天”。因此,灭太平公主的行动,史称“先天政变”。
一通血腥的大清洗,揭开大唐新的一页,叫“开元盛世”。
作为一号功臣,张说也平步青云,政坛文坛,只手擎天,与当时另一位文坛盟主苏颋(许国公),并称“燕许大手笔”。
不了解苏颋没关系,只要知道“思如涌泉”就是说他的就行了。
一般文人听到这两个名字,都会吓成皮皮虾。
02
这是权力交替的时代,也是诗歌更迭的时代。历史的盛唐已经开始,诗歌的盛唐尚未到来。
曾在初唐翻江倒海的诗人们,早已成为先驱。而李白、王维、高适和王昌龄几位同学,还在做寒假作业,杜甫刚刚一岁,岑参还要几年后才会出生。
广袤的大唐诗坛,只有零星几处微光,散布在天南海北几个不起眼的角落。
身为文坛旗手,张说扯着喉咙大喊,写诗啊同学们,盛唐来了!有风口,大风口!
回音寥寥。
连他的贴身小弟张九龄,也只能呼应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勉强支撑台面。这是诗歌的空白期。
直到多年以后,人们梳理唐诗的时间表,才发现在这个时期,藏着三个王者。
只是他们太低调,太渺小,太不把自己的诗当回事。产量也很低,粉丝怎么催都不更文。
这三个王者,一个叫王之涣,一个叫王翰,没错,就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位。
另一个王者,就是咱们今天要聊的人。
03
话说这一年,张说“大手笔”的威名已经传遍大唐,无数诗人蠢蠢欲动,争先恐后地献诗。
张说翻开厚厚的来稿,扶扶老花镜,这个是鸡汤,那个是垃圾,全无盛唐之音。
什么是盛唐之音呢?
张说拿起案上大笔,写下一行诗: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然后披金镶彩,悬挂在大唐最高级别的办公室——政事堂,那是宰相们办公的地方。
这相当于传令文坛,告诉诗人们,要想献诗,这句就是标准。史料的原话是,“每示能文,令为楷式”。
这句诗的作者,叫王湾。
如果用获得权威的加持,来衡量一个诗人的影响力,那么相对于王之涣和王翰,王湾更具备王者资格。
不过,问题来了。
张说虽然是个大政治家,却同时也是个优秀诗人,他是懂诗的。
当时的王湾,不过一个默默无闻的基层小官,他的诗,够资格当做唐诗范本吗?
04
让我们回到它的创作现场。
就在唐玄宗即位那年,王湾也迎来了人生转折,高中进士。不过请注意,我们不要以为中了进士就有官做,不是的。
在当时,进士只是官员参选的资格,后面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参加各种考试,拜访各种官员,比如后来的韩愈,中进士四年后,才当上一个小官。
王湾也是这样,仕途之路简直卑微到极点,直到去世,才在他的老家洛阳,做了一个县尉。(类似县公安局长)当然这是后话。
青年时期的王湾,跟我们多数年轻人一样,自信心爆棚,坚信自己的未来也会像大唐的未来一样光芒万丈,尽管他一无所有,只有一支笔。
所幸诗坛从不设大门,对每一个人都敞开怀抱,多少无名之辈,就因为一两首绝唱而青史留名。
在开元初年的某个年底,一如当下时节,王湾来到了镇江。
一个洛阳青年为什么到镇江,是出差公办?探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历史没有记载。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千年后的我们情感是相通的:春节将至,尚漂泊在外,回不了家,忧伤啊。
这天清晨,北固山下小旅馆,王湾起的很早。
旅客们在打包行李,船家也做好了准备,即将去下一个目的地。
就在这时,王湾看向东方,一轮初升的太阳,飘在水面上,似乎在为他闪烁。
他听到了神谕,诗坛在召唤他。
于是就有了这首王者的神品,名叫《次北固山下》,全诗是这样的: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次”是旅途中的休息处。这首诗原本不需要解释,大致含义一读就懂,但我觉得它可以用来测试一个人的诗歌鉴赏力。
小时候读这首诗,最喜欢第二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想想那画面吧,江面开阔,水流平缓,高大的船帆悬挂中天,风力恰好能吹动船帆,却不至于起浪。
所谓顺风顺水,一帆风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但诗歌比成语更高级,更有意境。
直到年龄渐长,读的诗多了,去的地方多了,才发现这句虽好,却并不稀奇,唐诗里随处可见。
真正厉害的,能称作神品的,是它下面一句: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05
这两句猛地一读,会觉得不合理。
都看到太阳了,为什么还是夜里?都春天了,为什么还在旧年。很反逻辑是吧。
细说一下。
什么叫“海日生残夜”呢?
海边看过日出的人,会有类似感受,黎明之前,按时辰还是夜里,天也黑着,但远处的东方,红日已经初升。
如果像王湾一样,又是在山脚下,这种景象会更明显,仅有的一丝亮光还被山遮住,东方日出,西边还是夜里。
残夜,就是最后的夜色,天马上就亮。不过诗里的“海”没必要非理解成大海,只要是开阔的水面,都有这种景象。
什么是“江春入旧年”呢?在今天更容易理解,前天已经立春,而春节还没到,还不是新春新年,所以是“旧年”。
这么理解可以是可以,但略显单一。我们不要忘了王湾的身份,他是洛阳人。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春节前就草木萌生,但北方人没见过。
我家在豫北,距离洛阳很近,春节前后野外都是光秃秃的,除了麦苗。所以在上海过完第一个春天,我就赖着不走了。
这个南方人司空见惯的现象,在王湾眼里就显得很有新意,很有感触。诗歌就诞生了。
可是,到此为止了吗?远远没有。
如果是一个平庸诗人,看到这幅景象,很可能会写成“残夜生海日,旧年入江春”——不要在意细节,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写也不算下品,很符合一般人的思维:
看事物是从大到小的,上一句是空间,“夜”是近的,包围着人,夜最大。太阳很远,是小的;
下一句是时间,“年”最大,“春”就是小的。
况且王湾也有理由这么写,他这一年并不顺利,仕途渺茫,年底了还在外面漂泊。“残夜”,“旧年”,多么适合伤感,成为诗歌的主角。
最后说“乡书何处达?”,就是思念亲人家乡,希望北归的鸿雁,飞到“洛阳边”给他带去音讯。一切都指明他的境遇很丧,应该颓废。
但他偏没那么写,而是写了“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在他眼里,“海日”,“江春”才是主角,他没有沉浸在不愉快的过往里,而是向前看,看到新的一天,新的一年。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张说要把这句当范本了吧。
这是盛唐之音。
音节响亮,基调昂扬,是真正的正能量。艰难、悲催的都当做过往,永远向前看。最近都在说阳刚之气,这就是。
那个叫殷璠的盛唐诗评家,在《河岳英灵集》评价这两句:“诗人以来,少有此句”。
到了晚唐,郑谷回望久远的盛唐,流着哈喇子念叨:“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
王湾之后,盛唐的诗人们很快保持了队形,一时间唐音锵锵,诗歌巅峰到来。
所以我们读盛唐诗歌,会发现一个共性,诗人们不管混的多苦逼,都是一副老子很厉害的样子。
刚还在哭呢,一顿酒下去就“凤歌笑孔丘”了。昨天还到处蹭饭,今天就谈“王霸大略”了。
他们永远年轻,永远热血。
THE END.
听说微信可以插入名片了,我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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