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貌合神离的缅甸军政高层
内容提要：本文约6000余字，详细解答缅甸政局突变中读者关心的几个问题。
　　2月1日，正是缅甸去年11月大选后，新议会首次会议开幕的日子。正如大家知道的，当天凌晨军方将昂山素季和总统在内的当选议员、执政党民盟领导人全部扣了起来，然后由军方指定的副总统代行总统职权，签署总统令“依法”将行政、司法、立法权力全部移交给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
　　我在第一时间写了文章《缅甸军方为何再次发动政变？这国未来何去何从》做了分析。根据最近两天的事态发展，就读者朋友们非常关心的几个问题，简单说点个人看法。
一、既然军方不想将权力移交给民选政府，为何当初要制订一部民主宪法还政于民？
　　这个不便深入分析。简单地说，缅甸军方也不想走西方邪路的，毕竟东方文明更悠久、灿烂，何况所谓西方民主也不过是英国光荣革命之后的事，之前他们都是跟东方古老国家一样走正路的——管理国家的权力要么靠世袭，要么看谁的拳头硬。
　　但是，因为当今世界90%以上都走了邪路，这些国家就一方面采取威胁利诱的办法，劝说军头们顺应所谓世界潮流，若和平交权就给予他们各种特殊保障，若不还政于民就经济制裁，将他们隔绝于西方世界之外；另一方面就是西方阵营国家包括英美、印度、日本、韩国、新加坡在内，通过大量对缅甸的投资，展示缅甸改革开放带来的好处，同时鼓励国内知识精英对军头们说“不”。这就给缅甸军政府带来了巨大压力。
　　当然，最大的压力来自缅甸开国领袖昂山将军的女儿昂山素季冒死潜回缅甸，传播所谓自由、民主的思想。此人从小流亡英国，接受了全盘西化的思想。昂山素季父亲虽然被镇压，但民间声望极高，其冒死潜回缅甸登高一呼，应者云集。
　　缅甸军政府虽然迅速把她抓了，但显然缅甸军方领导层没有学好东方厚黑学，准确地说学习成绩也是相当不错的，只是没有学到家——在涉及国家权力生死存亡的大事情上，脸皮不够厚，手段不够黑——在昂山素季闹出很大动静之后，只是将其软禁，既没有把昂山素季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枪决；也没有让昂山素季患某种疾病，或者制造某种意外让她“自然”死亡。
缅甸军政府显然厚黑学没学到家
因为缅甸军方厚黑学没学到家，结果搞得昂山素季被软禁时间越长，民间支持她的声音越大。更可怕的是，许多缅甸人特别不怕死，包括一些在缅甸影响巨大的佛教徒在内，为释放昂山素季前赴后继，杀不完、抓不净。
缅甸军政府没有对昂山素季及其核心成员斩草除根，最后，缅甸军方杀人越多、抓人越多，国内反抗越频繁、越激烈，西方国家的制裁也越来越严厉。尽管有缅甸友好邻邦的大量援助，缅甸却长期处于战乱和贫困之中，跟同样接受友好邻邦大量援助的朝鲜、巴基斯坦一样，占据了世界各国人均GDP排名最靠后的几个位置。
　　十年前，缅甸军方领袖吴登盛因为厚黑没学到家，又受到西方反动思想的诱惑，就说服军方一帮兄弟们还政于民。
　　要知道军方长期在缅甸掌权，掌握了大量政治、经济资源，而且军方权力几乎世袭，就是老百姓饿死，他们也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军头们在放权之前，就制定了一部2008宪法，保证军方可以世世代代地掌握国家实际权力。这个我上篇文章介绍过了，不再重复。
　　这样一部架空民选政府的宪法，为何昂山素季及其支持者又接受了呢？因为他们觉得缅甸的民主或许可以慢慢来，与其对抗下去让民众一起陪葬，还不如一步步实现民主宪政的梦想。谁都知道，政治是妥协的艺术。何况，那时军方对她私下做了许多保证。
　　下面这张照片，显示昂山素季与军方总司令敏昂莱有说有笑，证明作为执政党的民盟与军方并非一开始就剑拔弩张。
昂山素季与军方总司令敏昂莱有说有笑
二、这次军方以大选存在舞弊为由推翻民选政府，到底是依法实施国家紧急状态，还是军事政变？
　　我首先得说清楚，对这件事的定性，走邪路的西方国家是一致的，这就是不能容忍的军事政变，必须迅速恢复民选政府。不过，大多数走正路的国家并没有下这样的定义，相反，官方说法是尊重缅甸人民的选择；部分媒体和专家们的说法是西方民主不适合缅甸，军方接管国家权力，有利于缅甸社会的长期稳定发展。

　　作为一名国内的自媒体人，我当然不能也不敢附和西方国家的说法，但是我想说一个基本事实。
　　缅甸军方于2008年制订的宪法明确规定，只有在缅甸遭遇大规模外敌入侵，或者国家发生大规模暴乱，政府无力应对时，由时任总统宣布国家进入一年紧急状态，并将权力移交给军方。显然，在2月1日之前，缅甸没有出现任何依据宪法需要实施国家紧急状态的情形。
　　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倒是说了大实话：如果宪法保障不了军方的地位，那我们就取消这样的宪法。这才是根本。
　　上篇文章我介绍过了，军方之所以发动政变，是因为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在联邦和地方选举中，获得了82%的民选官员和议会职位，而军方支持的巩发党惨败，只获得了不到10%的席位。这让军方感受到了再让民盟执政下去，可能很快就会提出修宪主张，废除确保军方千秋万代掌握国家权力的规定。
　　还有一个直接原因是，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本来应于5年前光荣退役，但在其本人和军方将领强烈要求其必须继续为国家服务的情况下，民盟5年前做出妥协，由议会决定额外增加其5年任期，今年就必须退休了。敏昂莱原本指望军方支持的政党成为有力的反对党，退役后能继续掌握左右国家政治命运的实际权力，没想到被选民无情抛弃。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还是依靠枪杆子保政权、坐江山。
敏昂莱获得额外5年任期曾经笑逐颜开
三、去年11月差不多与美国同一时间举行的缅甸大选，到底有没有大规模舞弊？
　　这个本来不是问题，上篇文章中我也专门有一段提到了，但无奈中文自媒体作者别的本事没有，造谣那绝对是世界一流，搞得我的读者朋友也分不清真假。因此，有必要我再说说这个事。
　　缅甸11月份大选中是否存在大规模舞弊，我只说三个基本事实：
　　第一，缅甸政府可能意识到军方不能接受选举结果，这次选举特意邀请了国内各政党和多个国际组织的大量人员现场监督投、开票情况，除了军方支持的巩发党，没人提出大规模舞弊指控。
　　第二，军方及其支持的巩发党，是在开票结果出来后过了几天，才公开指控存在大规模选举舞弊，但迄今为止，没有拿出任何舞弊证据。由各政党组成的缅甸中央选举委员会，对几起有具体事证的舞弊指控做了调查，结论是没有影响选举结果的舞弊发生。军方和反对党没有具体证据，说法跟特朗普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如此强大为何只获得这么少的选票，同全世界一样执政者一直受到媒体和在野党广泛批评，理应执政时间越长支持度越低，民盟的选票为何不减反增，这不符合常理，必定存在大规模选举舞弊。
　　第三，凡是在缅甸生活过较长时间的人，包括中文媒体的一些记者、企业管理人员，都有一个普遍印象：缅甸人对曾经的军政府统治深恶痛绝；对2008年宪法规定军队、警察、司法、安全、情报等所有国家强力部门永远置于军方领导之下深恶痛绝；对宪法中保留给军方25%的议会席位，修宪则必须75%的议员同意深恶痛绝。再加上民盟这10年治理国家，确实带来了大量外资，经济有较快增长，同时困扰国家多年的战乱基本平息。因此，虽然媒体经常批评政府和政府官员做得不够，还可以做得更好，但选民心中还是有杆称的。
恰恰是昂山素季及其领导的民盟，在缅甸这个极端贫困落后的国家，在时刻面对军方枪杆子威胁下取得了不错的执政成绩，才获得了压倒性的民意支持，一举拿下82%的民选议员和官员席位。这样近乎碾压式的优势，让军方既得利益者感受到了末日般的恐惧。
　　下面这张照片显示，昂山素季作为拥有极大民意支持的国家实际领导人，即使在官方公开新闻报道中，也可以看出军方头目对她的各种不敬、不屑甚至是敌意与仇恨，以及昂山素季深知陷于这种难堪境地的无奈与痛苦。

即使公开场合军方也对民选领袖不屑一顾
四、同样是以大选舞弊为借口，缅甸军方为何能通过不流血的方式顺利接管国家权力，而特朗普却做不到？
　　同样是指控大选存在大规模舞弊，同样拿不出任何舞弊证据，或者说指控方提供了各种所谓舞弊证据最终却查无实据，得不到法律和国际社会的认可，为何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能轻易颠覆选举结果，美国总统特朗普却只能抱憾离任？
缅甸军方能轻易推翻大选结果，直接接管国家行政、司法、立法权力，至少有三方面的天时地利：

　　1、缅甸军方长期掌握，权力渗透到缅甸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角落。
　　2、缅甸军方制订的2008宪法，本来就是一个部分还政于民的宪法，军队、警察、司法、安全、情报等强力部门不对总统和民选政府负责，由军方任命并直接管理，军方一直牢牢掌握着国家机器。
　　3、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是典型的西方柔性政党，没有深入基层的强有力组织，且长期倡导“非暴力不合作”，像这次军方接管权力的事件发生后，同样呼吁和平抗议，反对暴力和流血对抗。这虽然减少了民众的牺牲，避免国家陷入灾难性的对抗，也让军方变得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从下面这张照片中，你能看出即使这样庄严的军方仪式上，仪仗队员们戴着墨镜、眼睛向天，对昂山素季哪有一点点尊重？！要知道军队仪仗队是国家的面子，他们的每一个规范动作和表情，都是军方精心调教出来的。昂山素季检阅这种敌意仪仗队的内心痛苦，让每个正常人对缅甸军队充满了厌恶。
昂山素季检阅军方仪仗队
相对于缅甸军方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怜的美国总统、三军总司令特朗普，只是隐隐约约露点口风让军方为自己撑腰，换了国防部长和几位高层官员，立马招致军方一致的公开抵抗。
　　先是参联会主席声明美国军队只服从于宪法和人民，不服从于任何君王；接着所有原任两党全部活着的国防部长联名登报，呼吁军队不得干预政治。最紧张的时候，参联会全体成员，也就是美国各军种的大头头签署联合声明，声称军队绝对尊重民选结果，将坚决粉碎一切国内外势力企图破坏美国选举结果和国家安全的行为。

除了军方直接打脸现任总统和自己的总司令，特朗普还指挥不动自己同党的地方官员，甚至自己直接任命的联邦官员们也不听使唤。
比如，特朗普电话胁迫佐治亚州本党执政的州务卿篡改该州选举结果，就得到严辞拒绝。特朗普下令司法部调查选举舞弊，主管查处选举舞弊的最高检察官愤然辞职，司法部长勉强应付了一番，声明没查出任何选举舞弊证据，然后递交了辞职报告。连一向对特朗普言听计从的副总统，也坚决拒绝在国会认证过程中听从特朗普违宪废除选举结果的要求。

　　在特朗普支持者成功攻占美国国会大厦，迫使选举结果认证过程中断之后，由特朗普临时任命的接管国防部的亲信们，不但没有趁机发动军事政变，反而第一时间与军方高层确定了迅速派遣国民警卫队协助国会警察平暴，同时确保政府权力和平交接的方案。

是美国总统特朗普没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有本事么？当然不是！是美国根本就没有军方政变的土壤，只有对美国政治运作一窍不通的“华川粉”才会相信这种骗人的鬼话。
　　我一开始就说特朗普无法借军队或民兵组织翻盘，结果被大量“华川粉”们围攻谩骂。只要对美国有那么一点点了解，就知道特朗普企图借助军队翻盘绝无任何可能，主要原因有三点：
　　第一，美国宪法为防止军人犯上作乱，明确规定军人不得干政，美国现役军人任何违规言行一经举报立即开除，这个理念深入到美国从将军到士兵每个军人的骨髓。
　　第二，美国从联邦到地方，不但行政、立法、司法三权相互制衡，而且联邦管不了地方官员的任免和地方事务，或者说美国的政治权力是碎片化的，没有任何人拥有超越法律左右一切的权力。
　　第三，美国两党势均力敌，但又属于柔性政党，政治人物各自对选民负责，权力来自选民而非政党，因此政党只是选举动员机器，本身没有任何权力。

　　由此也可以看出，各国国情不同，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完善过程不可能千篇一律，一帆风顺。埃及、土耳其、泰国、一些独联体国家以及这次缅甸的民主倒退，一再证明了一个国家的传统文化、国民性，决定了这个国家民主实践的曲折、艰难程度。
五、西方放弃了对昂山素季的支持？一年后缅甸军方会还政于民么？
　　中文自媒体上许多人说，原本把昂山素季捧上天的西方国家，因为昂山素季支持军方对罗兴亚人的镇压，因此已经对她彻底死心，早已被西方国家所抛弃，甚至有人脑洞大开，认为缅甸军方的行动得到了美国的支持。
　　关于罗兴亚人问题非常复杂，而且国人谈论这个问题非常不方便，弄不好就会犯极大的错误。我确实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在上篇文章中，我谈到了昂山素季作为缅甸领导人的无奈：一来没有掌握真正的国家权力，不能跟军方立马翻脸；二来民族问题错综复杂，真不是所有国家都有能力接收，且绝大多数民众也支持接收外来难民。
　　西方一些政客和舆论，对昂山素季为军方镇压罗兴亚人辩护，表现得极为反感，认为她背叛了自由、民主价值观，个别机构还取消了授予她的名誉学位和荣誉称号。但是，说西方国家因此抛弃了昂山素季，那是对国际事务一无所知。
　　我只说三个事实：第一，西方部分民间机构的所为，以及西方媒体对昂山素季的批评，不代表政府行为，我们不能用东方思维去套西方人的言行；第二，西方也有政客在罗兴亚人问题上对昂山素季有所批评，但没有哪个国家因此出台对她和民盟领导层的制裁措施，只是制裁了缅甸军方一些人；第三，这次缅甸军方接管国家权力之后，西方各国政府第一时间给予严厉谴责，拜登更是亲自发表讲话，要求缅甸军方立即恢复民选政府，否则就会联合美国盟友予以制裁。
　　换句话说，西方媒体和知识精英可以对昂山素季提出非常高的道德要求，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清楚缅甸的政治现实，或者故意视而不见、夸大了昂山素季的能量；但是，西方政府毕竟掌握缅甸的政治现实，知道她眼下在解决罗兴亚人问题上能力有限，也理解她不能不跟军方虚与委蛇的无奈。
水火不容的缅甸军政高层
　　缅甸的政治现实，就像上面这张2018年11月昂山素季和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并肩走向会场的照片所显示的，两股政治势力各持强大政治实力，有时相敬如宾，有时水火不相容，谁也不鸟谁。
如果说军方拥有枪杆子、拳头硬的强大硬实力，昂山素季及其领导的民盟则具有民众广泛支持的政治软实力。
　　昂山素季和她领导的民盟，几乎得到宗教人士和各族民众压倒性的支持，在缅甸稍有点名气的几大政党中一枝独秀。这次大选能在联邦和地方选举中取得82%的席位，就是实力的体现。
民盟属于西方柔性政党，虽然不是前苏联式的刚性政党，而且长期坚持“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一般认为硬对抗军政府的实力不足，但是民盟内部的组织纪律性远强于西方柔性政党，因为采取和平抗议方式，极少让民众付出惨重的代价，因而可以持久抗争，让军政府也极为头痛。若非如此，十年前军方也不会被迫交权。
　　经过十年还政于民的成功实践，民盟不仅极大地壮大了自己在一般民众中的声望，而且呼吸过自由空气的缅甸知识阶层、媒体人、律师和宗教人士，一定不甘于再次接受军政府的长期领导。
这两天缅甸似乎风平浪静，也没有任何大规模的民众抗争。这主要是民盟内部还没有做出有组织的动员，民众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即使如此，缅甸首都和各大城市，这几天一到晚上，民众就敲响一切能发声的物体，发出各种震耳欲聋的噪声，表达对军方行动的不满。
　　若军方像他们现在承诺的那样，一年后还政于民，并重新举行选举，民盟将取得更大的胜利，同时再次执政的民盟可能抛弃幻想，要求修改宪法，废除军方支配地位。
　　若一年后军方食言，不结束紧急状态还政于民，即使民盟继续呼吁民众和平抗争，但那时恐怕压不住失去耐心的民众采取激烈的方式与军政府对抗，就像缅甸过去几十年那样弄得血雨腥风，出现大规模人道主义灾难，到时就会引发国际干预，缅甸军方退出政治舞台只会更加难看。
　　总而言之，民主这个装在瓶子里的魔鬼一旦放了出来，再收回去就非常困难。何况缅甸军方的厚黑学修养实在太差，更没有能力收回这个释放出来长达十年，已经深深扎根于缅甸每个人心中的魔鬼。
　　缅甸军方这次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翻民选政府，目前看似赢了一着，但除非把厚黑学修炼到家，对各地民盟领导成员、宗教领袖和知识精英大开杀戒，斩草除根，实际上已经断送了军方缓慢还政于民的后路，成了加速其退出缅甸政治舞台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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