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鏏《仕女图册》
文/六神磊磊

李清照是一个炸锅高手。
一般人印象里,李清照都是柔美的、婉约的,连她的那个派都叫婉约派。
但事实上她有些方面一点都不婉约,而是个炸锅的高手。
她一生干了两件炸锅的事,一个是改嫁,然后又不惜代价打了场官司,踢走了家暴的丈夫,轰动一时。
另一个就是写了一篇小东西叫做《词论》。
这两件事都干得让时人瞠目结舌,在中国传统士大夫里大大的炸了锅。
再嫁那事暂不多说,反正从她还活着的时候起,几百年里都不乏有人拿她的节操做文章,说她“不终晚节”“无检操”“晚节流荡无归”。
另一个就是那篇小文章《词论》了,某种程度上,这个锅炸得比再嫁还大。
李清照在文里说了什么呢?就是把历代大词人都鄙视了一下。
倘若用文绉绉的说法,就是宋人胡仔说的:
“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
假如换成大白话,用胡适或者陈迩冬的话说就是:
“论前辈和同辈的词,对谁也看不起!”
《词论》这篇东西,可能是李清照十八岁写的。你细品,十八岁。
也有说是二十七八岁时写的。不管十八还是二十八,总而言之多半是她很年轻的时候写的。
这篇文章应该是连标题都没有,《词论》这个题目当是后人所加。
在文中,年轻轻的李清照把历代几乎全部大词人都批了一个遍。
本朝词人里,鼎鼎大名的柳永第一个被撸,李清照说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俗,看不上。
对于张先、宋祁,李清照说:“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看不上。
张先是北宋婉约词派的大家,宋祁则是文坛泰斗,《新唐书》主要撰著者,也是大词人。不知道这两位的,应当也知道“云破月来花弄影”“红杏枝头春意闹”。可是他们的词李清照看不上。
还有沈唐、元绛、晁次膺等,仍然看不上,照样是“破碎何足名家”!
接着是晏殊、欧阳修、苏东坡。
这几名泰山北斗一样的词人,照样不在李清照眼内,说他们“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什么意思?就是说这几位很有学问,写词本应该像是从大海里舀水一样容易,可结果呢?他们写的那压根都不叫词。
不叫词叫什么?李清照说:“皆句读不葺之诗尔”,是点错了标点符号的诗。还能再刻薄一点不。
苏词她都瞧不上,别人就更瞧不上了。她说王安石、曾巩:“王介甫、曾子固,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意思是他们写的词,笑死个人。
说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
“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
还打刻薄的比方说,秦观的词,是“贫家美女”,虽然漂亮,却没有富贵态。
黄庭坚的词,则是雀斑美女,因为“尚故实而多疵病”,是“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有宋以来,几乎所有名家都被撸了。还有一位很重要的大家周邦彦,她根本就没提,直接无视了。
大家都不行,那谁行?李清照没有明说,只说了一句话:
“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你品,分明隐含了一层意思:在座各位都不行,只有我行。
所以后来很多人说她骄傲。从宋代到明清,一直有声音说她太傲了。连记载下她这番言论的南宋学者胡仔也说她太傲了。
问题是人家这是骄傲么?
人家就是狂。
李清照狂,有旁证吗?有。
同样是她年轻时候写的词《渔家傲·记梦》: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宋词里最牛的两首《渔家傲》,一个是百年前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另一个就是李清照的这首“天接云涛连晓雾”。
这个词,很有可能和之前那篇《词论》是同一时期写的,你看气魄多大,口气多狂,几乎是同一个调调。
她说自己“学诗谩有惊人句”——我写诗厉害倒是厉害,句子倒是惊人,嗨,有啥用啊,又不能流芳百世名垂青史对吧。
此处请脑补郭德纲讲“我也就是个小说相声的”口吻。
这是雄词、伟词。后来梁启超就说,这首词活脱就是苏轼和辛弃疾的词。
事实上李清照还就真有词被误放到苏东坡的名下。有首《如梦令》就被人错收到苏轼名下过。
试想,一个二三十多岁的女生,写出苏东坡、辛弃疾的词来了,她怎么能不狂呢。
好比江湖上,一个二三十岁的女生坐在闺房里,搞出一套武功,就打平了南帝北丐,她狂不狂呢。
李清照狂,还有一个特点,很会凡尔赛。
一种很女人、很文艺、又很傲骄的凡尔赛。
比如她填一首词《孤雁儿》,写梅花。
先自己写了一个小序: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意思是:世上的人写梅花,一下笔就俗。我试着做了一篇,发现还真的俗,之前说的真没错。
问题是这首词真的俗吗?
这首词是: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俗吗?李清照这不是大号的凡尔赛吗?
而且李清照真的不会写梅花吗?她其实是写梅花的大户和大家。
有《点绛唇》: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有《浣溪沙》: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有《小重山》: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有《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按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她居然说自己写梅花很俗,多么凡尔赛啊。
宋词四大凡尔赛场面,这是其中之一。
李清照的文学也不时受到批评。
但简略说一点个人看法:对她的词作的所有指责,基本上都不成立。
比如最多的一项指责,大概就是说她的词狭隘、纤弱。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里说李清照被高估了,她的词“生活面狭隘,闺阁气重,不免近乎纤弱”。
这成立么?不成立。
“天接云涛连晓雾”“九万里风鹏正举”,闺阁气重么,纤弱么,显然不成立。
并且,一个词人的风格、题材,和他的境界、水准,那是两码事。
就好像你不能用“题材单一”来衡量李后主一样。题材单一,在大多数作者那里要扣分,但是在李后主那里,不扣分。
这个道理放在李清照身上也一样。
闺阁琐事,不等于创造力不阔大。
婉约缠绵,不等于生命力不旺盛。
写万里河山的可以是最顶级的文学,写女人心事的也可以是最顶级的文学。
倘若真的有诗歌之神,你从他处拿一台天平来,把“秦时明月汉时关”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起放上去,它们会是同样的重量。
其实,我们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就可以理解李清照的狂了
不必用词,用诗就可以了。
她的诗少,留传下来的就更少,但一首《夏日绝句》就够了: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真是慷慨雄健,气壮山河。
这二十个字,放到建安,就是建安风骨;放到盛唐,就是盛唐之声。
放到杜甫集里就是《八阵图》一样的作品,放到苏轼、辛弃疾的集子里也是强音。
可这却是李清照女士写出来的。她怎么能不狂。
就说该不该她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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