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 P.K、克朗代克
撰文 | 克朗代克
广州大学建与城市规划学汤国华的名字,或许大众并不熟悉,但在广州几十年的旧城改造历程中,却又举足轻重。
作为广州市名城保护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物保护委员委员的他,多年来不仅在岭南建筑研究、广州文物建筑保护方面建树良多——对圣心大教堂的修缮,还使得他获颁了法国文学与艺术勋章,更在充满了不同力量博弈和妥协的广州旧城改造历程中,作为文物保护、文化传承这一派的代言人,发挥着“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中流砥柱”(新快报评语)的作用。
但如果大众仅从新快报等媒体的旧改报道中理解汤国华,很容易把他想象成一个在造城运动的推土机下抢救文化的斗士,甚至是一个专门给有关方面挑毛病的“老顽固”。
但是,在以恩宁路为始的广州旧改走完又一个十年后,我们和汤国华教授做访谈,不无意外地发现,他其实是一个与媒体上那个激烈、尖锐的“斗士”形象有着相当距离的,时刻保持着务实与自省精神的长者。
对于广州旧城改造,他既表达出“广州的历史街区不宜太多”等与许多广州人思维惯性截然不同的观点,也提出“历史建筑可以实行政府与居民双产权”等颇具胆识的建议。
对于既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身份,又要打造“老城市新活力”的广州来说,这样理性与建设性兼具的声音,显得尤为珍贵。
如果能有越来越多这样的声音交流、碰撞,乃至生发出一个本土建筑/城市规划流派,不但为广州乃至中国的旧城改造趟出新路,且让岭南建筑文化传承发扬,那广州走过的弯路也是值当的了。
识广将对汤国华老师的访谈整理成了一篇口述,以飨读者。
汤国华(照片源自广州大学网站)
旧城更新的一大难题是平衡历史文化保护和开发商利益

大家都知道,广州过去这些年的城市发展的步伐是东进西联北优南拓中调,其实在最初,旧城改造在广州政策里是排最后的。
现在碰到最大的问题是,广州是历史文化名城,既要保护历史文化街区,又要延续之前形成的(利益)格局,这就是个很大的矛盾。
林树森当市长的时候,对旧城控制很严,定下不许开发商进旧城;到了下一届市长,反过来把它开放了,出现了一些开发商——有国企也有私企到旧城圈地的问题;到下一届广州要搞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政府再想把地收回来的时候,就要赔钱了。这是一个曲折的过程。
开发商定了要开发,你就很难不许它开发了。举一个北京路的例子:北京路下了很多工夫整治,但都是在北京中路、北京北路,南路还没搞。因为越秀集团占了北京南路很多地,整到北京南路,就碰到越秀集团了。

许多问题都是有历史原因的。我的看法是不能很强硬地把开发商拿的地拿回来,既要允许开发商做开发,让开发商有点利润赚;开发商也要牺牲点利益,把历史格局、文化保护下来。
高第街与北京路交界处
历史文化街区不是越多越好
一个历史文化名城到底要有多少个历史文化街区?国家规定是两个以上,没有上限但有下限;广州呢,有二十六个。但需不需要这么多?同时,是不是二十六个都达到了历史文化街区的条件?

其实我一直都主张历史文化街区不是越多越好。历史文化街区有很强的政策保护,有两线,红线就是核心保护范围,还有一个紫线是监控地带,控制很严格。一个老城,也要发展的嘛,太多历史文化街区限制就很难发展。
广州有越秀湾海珠三个老城区,每个老城区有两个地地道道的历史文化街区,就有六个了,已经相对不错了。
对于每个历史文化街区也要重新核准。首先就是这个街区的范围,国家规定是一平方公里,扩大到两平方也可以,但不能搞到十平方十几平方,这样太大了。第二个是你这一平方公里里面有百分之六十是文物、历史建筑或风貌建筑,假如零零星星几个,也不应该评为历史文化街区。
不要搞这么多历史文化街区,其他街区可以变为历史风貌街区。现在我们对于风貌街区,也有一定的误区:只把民国以前的建筑称为风貌建筑,更极端的甚至连民国建筑都不算风貌建筑。其实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风貌建筑,建国初期、改革开放前、改革开放后,都有各自的风貌。选择对广州发展历史来说重要的进行保留和保护,其他的可以松一些。
当然,风貌区也不能周边都要变成高楼大厦,还要有风貌协调区,但就是不要有这么多历史文化街区。
因为城市要建起来,要用地;居民生活也要改善,一旦被划为历史文化街区,就动不了了。
恩宁路很难成为旧城改造标杆
恩宁路的问题很复杂。最初是要拆,但因为赔偿的问题,居民不肯给拆。但(政府)它已经引资进来了,所以采取强硬态度拆迁。强硬到什么程度呢?断水断电,还有一些是楼梯也拆掉了:本来一楼征收了,二楼不肯走,就把楼梯给拆了,你下不来上不去。
曾经的恩宁路拆迁现场
恩宁路的转折点是物权法出台,物权法之前,政府很强硬,物权法出来后,开始松动了。国家也出了很多文件,说不能强拆。 但是有些已经拆了,有些还没拆,恩宁路就变成了烂摊子。
后来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出来了,因为恩宁路是粤剧的一个起源地,里面有很多粤剧名伶故居,就被为了历史文化街区。历史文化街区就要有保护性规划,不能像以前想怎么建怎么建,想建多高建多高,现在高度不能超过十八米,所以开发商就更没动力接手。
怎么办呢?政府先在里面已经拆空的地建了一个粤剧博物馆,剩下周边破坏的地再引入开发商进行开发。开发商般不愿意做这个事情不同于佛山岭南天地和上海新天地只需要保护中间一小块地方,周围可以建高楼,恩宁路是要把整一个很破旧的、烂尾的历史文化街区接手过来活化,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
后面就引进万科来了。当然要讲价钱的,当时叫容积率转移:你在这里建房子的容积率达不到,赚不了钱,那在其他地方可以给你建高一点,这种情况下万科才进来。
万科进来是很难得的。它投了很多钱,但是也找不到很有研究的人来(指导)怎么搞。例如说万科把房子加固重建,大量用钢结构,花钱很多,其实很多不需要钢结构的,也一样可以加固的;还有其他很多地方改得不到位。
对于恩宁路这样的旧改,万科的经验不足。不光是万科,其实大家都经验不足。到底我们的历史文化街区要怎么保护,哪些要保护哪些可以不保保护的力度在哪里,哪些可以重建,怎么样建,他们都心中没数,都是靠自己想象出来的。
恩宁路的活化难度很大。改到现在能不能算一个标杆?就目前来说,不容易。做成旅游休闲区,要有资源。恩宁涌弯弯曲曲连龙舟都划不了,又人为搞一个粤剧博物馆,你说它要变成一个旅游区,能做到吗?
历史建筑既不能大变,也不能一成不变


说到具体的改造,不是表面改一下就可以的。我们广州一搞改造就是改立面,像十三行就是搞个立面,但实际上很多没彻底改;沙面上次整修也是,砍了很多树,搞很多表面的东西,真正的文物没修缮,居民很有意见;北京路的改造,也有人批评。

文物的保护一般是投入比产出多的,这是客观事实,你不能希望文物保护能够赚钱,但是假如文物能够提高整个街区的利用价值的话,它就达到社会价值了。文物重要的是社会价值,不是经济价值。我很多时候都说,文物是个老人家,他健康就好了,能够讲故事就可以了,不能指望他来担担抬抬干很重的活。
但风貌建筑和文物建筑不一样。历史建筑不是一成不变的,一个历史街区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是越古貌越好,其实它应该是变化的。跟文物不同,风貌建筑保持风貌就可以了,保持风貌就是保持层高、体量还有色彩,不能扩很大,也不能太鲜艳,要跟老城区的色彩协调。但不是说必须一成不变。
这一点很多专家、媒体都没搞清楚,批评不一定对。例如说广州老城的主色调是黄色、灰色、红色三种色调。北京路里的风貌建筑灰色的部分,原来是水刷石,上一轮改造的时候用仿古的石漆去喷。专家反对,说应该用水刷石。但其实文物建筑一定要水刷石,风貌建筑不一定要用水刷石,很多工艺现在很难掌握。但石漆黏着力很强而且不透气,会对原来的水刷石造成破坏,所以应该用其他材料。
所以风貌建筑是允许用现代材料的,只要我遵守刚才说的几点就可以了,我们很多时候都没注意这个问题。
为什么旧改总是引起大家批评?因为很多时候,不单是设计者,还有施工人员,做事不是用心去做的,甚至都不是用眼用脑去做的。
用眼则是最基本的——旁边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传统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而现在我们的施工队,我们的设计人员,眼也不用,旁边有东西给他看他都不看,自己想出来就做,所以成色差远了。
用脑就是就是多去想解决办法,更重要的是用心。没有代入感情去做一个东西,很难做好。有情怀的人会到处去参考一下,这东西好在哪里,我应该怎么去做?没情怀的人就不理这个,有任务给我,要我多少天完成,我就完成,就这样。
旧城改造最大的瓶颈是产权制度
我一直主张,旧城改造应该“留屋留人”两个“留”,房子要留住,人要留住,你不能留住房子但人没留住,那就没有生活气息。
问题是,我们的老城,很多年轻人不愿意住了。一个是因为他的工作地点不在老城,二是因为老城的居住环境达不到现代化。我们对旧城市民欠下的账太多了,一直以来,政府都把精力放在新城区,没有去优化老城的市政设施和居住环境。
真正住在历史街区的居民,不会盲目反对拆迁,更不会反对改造。他希望改善生活环境。为什么我说,搞旧城改造的都应该到历史街区去住一个星期或住一个月?你去住过,才能了解居民点的需求。你去住一下,就知道里面卫生条件很差的,到处是老鼠,又阴暗潮湿。
楼道狭窄的西关建筑
其实,如果允许私房自主改造,很多人是愿意进行改造的,现在是政策不允许。例如原来的房屋面积不够住,我一层变两层行不行?不允许;加装电梯,也不允许。
归根结底,这个问题是从我们的土地政策产生的,因为土地国有的,你不能轻易在土地上建东西。如果允许重建的话,国家给标准,很多人愿意自己出钱重建的。
在土地政策的基础之上,还有个产权制度的瓶颈。在广州老城区,许多人不愿意房子被挂上历史建筑的牌。因为但现在我们对于历史建筑的控制又太严格了,许多房屋内部也不允许改建,更不允许加高。一旦政府给挂了个历史建筑的牌,就意味着政府把部分产权拿走了,不允许私人随意改变,但在制度上却缺少相应的赔偿安排。
所以有人提出双产权制度。世界历史文化名城意大利的罗马有规定,罗马城一切建筑的外立面都是政府的,但建筑其他部分是业主的。香港的做法是,假如历史建筑的业主同意不改外立面,那在建筑内部要改建的时候,政府允许你加高一点,补偿你。总之,不管是拿钱、拿面积还是其他,都应该有补偿。
举例来说,广州有一些清代的房子,到现在还住着人。清代的房子是没洗手间的,居民想加洗手间,就得改造房子内部。如果政府能够出一些钱,让他把一层变两层,增加个卫生间,我估计居民是很乐意让你改造的。但我们的政策目前没有这些安排。
比这更吊诡的是,现在开发商在恩宁路就有很多建筑加层,例如三层变四层,建到十八米都可以;但老城区很多房子的产权是本地居民自己的,但建到九米或者六米都不行,哪怕不影响街区风貌。为什么呢?
很多时候,就没有从普通市民的利益来考虑。
下一个十年,旧城改造还免不了走弯路

上面讲了很多很多矛盾。从政策层面来讲,必须把一些很基本的东西给明确了。从高校来讲,也必须更扎实地做一些研究。

本来如果我们高校是作为研究机构,作为政府的一个顾问,应该踏踏实实地做出好东西来的。但是因为我们的高校不是十年磨一剑,而是匆忙快速地出了个成果就去申请获奖,很多东西研究不深透,所以一提出来就很多缺点。
过去十年的旧城改造,不论是永庆坊还是泮塘五,广州走了不少弯路。搞一个新河浦,也会有弯路。从为广州历史负责,为广州人民负责的角度,我们需要好好总结,永庆坊、泮塘五约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今后的街区改造里我们要吸取这经验,不能都说好话,唱赞歌。
一个十年的旧城改造,能还免不了走弯路,为我们的确是摸着石头过河啊。
所以必须站得高,看得远,又沉得住。需要政策、资金支持,需要有情怀的人,自觉组织起来,研究老城怎么发展,多听群众意见,研究外省外国的经验,踏踏实实地工作,探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理论,然后再去试点,去修正,去推广。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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