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管束是一种谬误,但极端的“自由”同样也是。
1
我敬仰的古罗马先贤马库斯·西塞罗,虽然在中国并不怎么出名,但在西方却大名鼎鼎,这个人之于政治学,应当相当于牛顿之于物理学,“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那种角色。
西塞罗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用他的思考给西方的政治体制指了条明路——在西塞罗以前,环地中海地区的各城邦已经几乎将所有当时能想象的政治体制试了个遍:
君主专制不合适,罗马人自己就试过,最后难免搞出个暴君欺压民众。
贵族政治也不合适,罗马人的敌人迦太基就尝试了,但最终弄成了寡头政治,一个国家不过是几个大贵族的傀儡,因为无法集合众意而走向衰弱,被敌人打败。
民主政治也不合适,看上去很美的雅典民主政治,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进行了奇丑无比的拙劣表演,最终以投票处死苏格拉底证明了自身的非正义性。
君主制会堕落为暴君制、贵族制会堕落为寡头制、民主制会堕落为暴民制。这是因为人性就是如此,任何一个阶层、一个群体,都有强调和滥用自己的权利的冲动,放任这种欲望肆虐,最终将走向毁灭。
见证了自己老师被这种疯狂所杀害的柏拉图,非常精辟的将这种不受约束所导致的疯狂总结为“绝对的自由,必然导致绝对的奴役。”
那么,怎么办呢?难道没有一种政体可以规避这个问题吗?
西塞罗非常自豪的总结说:有的,那就是罗马所奉行的共和制。共和制的特殊之处,就是它明白人性是贪婪的,因此给任何一个阶层极度的自由都会让其走向毁灭,。
共和制里有“君主”:一年一任的执政官就是变种的君主,邻到战时,罗马人还要推出权力更大的独裁官来力挽狂澜。
共和制里有贵族:元老院中贵族们可以自由表达他们的意见,左右政治决策。
共和制里也有民众:罗马的公民大会、保民官制度、无处不显示着对民意的尊重。
西塞罗对共和体制的诠释当中,有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这个社会当中任何一种力量都不应当享有无限度的自由,他们应当同时存在、彼此制约。这样才能形成真正的共和(res publica),达成公共利益的最大化。
远在东方的孔子,如果能够听懂西塞罗的这番论述,一定会为他实名点赞,因为孔子崇尚“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其实孔子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表达的更加诗意,而少了西塞罗的那种确切感。
只可惜西塞罗的观点曲高和寡,无论君主制、贵族制还是民主制,它们好歹都代表了一派人的利益,所以有人会为它站台、发声。
但与之相反,共和制却强调各阶层之间的互相制约,所有人的自由都发挥不到极致,所有阶层都觉得这套制度不够过瘾,于是它就最容易遭到侵蚀和破坏。
最终,西塞罗和他所热爱的古罗马共和制一起被杀害了,只留下了暴君和暴民,进行非此即彼的二元互斗。
2
贤们死的早,没有赶上经济学从政治学的母体当中分娩出来的那一天,但我常常会想,假如西塞罗复生,让他去思考当下人们所遭遇的很多涉及经济学的问题,他会怎样说呢?
比如,如今在中国闹得沸沸扬扬的代孕是否该合法化的问题。
我想西塞罗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一定是否定的。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共和”的思路。
是的,其实在经济界当中,也存在着与政治上类似暴君主义与暴民主义。上世纪曾经风行全球一时的计划经济,从本质上说,就是一种“经济暴君主义”,两者的思路是相似的,都是将管辖的权力无限上收,最终由一个中心甚至大脑,代替全社会完成资源配置。
这套理论在实践当中被证明是不可行的,上世纪末各国纷纷放弃计划经济、其实是一场经济版的“驱逐塔克文”事件,如今这种制度,在全球几乎已经绝迹了。
但在赶走了经济的“暴君”之后,很多人出于对计划经济、政府管控的反感,却又忙不迭的投入了另一个极端:极端经济自由主义。
极端经济自由主义者鼓吹政府完全不要对经济活动施加任何管束,把判断的权利完全交给市场、交给买卖双方。让他们完全随自己的意愿进行完全自由的交易。
基于这种理论,他们不仅支持商业代孕合法化,而且要求色情业合法化、高利贷合法化甚至吸毒贩毒合法化……
然后这些“经济学者”画大饼说,眼下社会的种种问题,都是经济不够自由造成的,只要按着他们这个方子来,包管药到病除,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啊!
……
真会如此吗?先生们,你们好像不是在谈经济学,而是在卖大力丸啊。
3
雅典的极端民主制最后玩脱了,是因为它基于一种天真的假设:假设所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民众都是理性人,能够基于自身利益对政治进行正确的选择。
但实践的结果恰恰是,大多数民众对那些最复杂、最关键的政治事务,做出的直接判断恰恰是最不理性的。
在外交和战争中该怎样拿捏攻守的时机,对苏格拉底这样思维超前的哲人该做怎样的评价,这些判断远远超出了普通民众的理性范畴。让他们直接进行选择,那就是一场暴民主义的狂欢。
同样的道理,极端经济自由主义的几乎所有主张,也都基于一个天真的假设:假设参与经济活动的参与方,都是理性人,能清楚的理解自己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这种假设恰恰是不成立的。
事实证明,大多数人在进行经济活动时的不理性比政治活动中还要多得多,他们会被高额的利益许诺所诱惑、会被宣传所洗脑、甚至会被暴力和软暴力所胁迫,或者单纯出于对选择后果的无知。
太多的问题都在影响着人们在经济活动中的思考。说到底,经济学上的理性人假设,就像物理学上设想的“无摩擦”“完全弹性碰撞”“绝对黑体”等假设一样,只在理论世界中可供研究者进行思维实验用。仅供参考。硬搬到现实世界中就会错的离谱。
但很多“经济学者”,显然没有物理学家们那样拎得清,他们高傲的要求把理论世界中可行的模型,直接拿到现实当中去应用。
这种人在极端自由经济学派中尤其多,嗓门尤其大,错的也最离谱。
凭良心讲,这些人的理论,难道真没得到过实践的机会吗?有的!
前些年我国放开网贷市场,就是一次很典型的实践么。按照那些极端自由经济学家们的许诺,只要借贷者可以完全基于理性进行借贷,这个市场的运行应当是很良性的。
可结果如何呢?有目共睹。事实证明很多人在借贷时就是易冲动、不理智的,放贷者在从事这个行业时,很多人也让谋取暴利、铤而走险的贪婪战胜了自己的理性。其结果是网贷市场很快就呈现出劣币驱逐良币的一片乱象,走投无路的借贷者们倾家荡产、自杀自残、逼良为娼的现象屡禁不绝。如不是政府见势不妙,紧急下场吹哨,你能想象这场灾难会怎样终了吗?
面对这场空前的失败,那些极端自由派经济学者,他们怎么说呢?
要么,他们说网贷搞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市场放的还不够开,等政府把民间借贷市场也彻底开放了,就好了——这基本跟村里的神汉说你这病不好,是因为还在吃药,不拜神仙是一个路数。
要么,他们干脆耍起了无赖,说那些不理性借贷的中下层民众都是社会渣滓,死不足惜。
总之,社会不应该为这些“非理性人”的死活,叫停他们的理性而宝贝的伟大经济学实践。
也许这些人觉得:等不理性的穷人都“活该”被饿死了,他们这些高贵的理性人的经济自由主义的天堂就降临了……
好的,现在还是这么一帮人,又在鼓吹代孕合法化。声称“一个成熟、理性的成年人可以自由的使用自己的身体”……
对于这种论调,我就想问一个问题:给他们提供的子宫的“成熟、理性的成年人”在那里?
看看那些最终被网贷逼的走投无路的人,在借一笔高利贷的时候,尚且无法理性的预判到自己会付出多少。现在你让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群体去出售自己的子宫,你确定她们真的能做到“成熟、理性”吗?你确定她们的“自愿”真的是自愿吗?
这是不可能的,很多做了妈妈的女性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当妈妈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只有在经历的了十月怀胎之后才会知道。一个代孕者即便在签好了协议时,自以为已经想好了,决定出售自己的子宫,在真怀上孩子之后,你也无法保证她会不会后悔。
更不用说代孕本身就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怀孕会对孕妇的健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一旦出现意外,流产甚至一尸两命怎么处理,如果生出的婴儿有残缺,又应该怎么办?
这些风险,那些决定出卖自己子宫的女性根本无从预估。这也是代孕与出卖自己劳力和脑力的普通打工最本质的不同,它的过程和后果、所需要承担的健康、伦理、经济风险完全不可控的,劳动提供方根本无从用理性进行预估。甚至资方也做不到。
这些问题,即便在目前允许代孕的国家,都没有现成的答案。甚至,不客气的说,大多数国家管的一塌糊涂。
很多人在谈代孕时,会提到美国的成例,但实际上目前美国代孕产业,很大程度上是由合法或非法移民(主要是拉美裔)支撑起来的,这些人在经济和政治上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地位,她们的尊严是被践踏的,诉求是被压制的。代孕给美国社会造成矛盾,被打包进了种族问题当中,让很多人对其忽视了。
好的,你现在把这套玩意儿搬来中国,你是想让中国像美国一样引进一批非法移民?还是像印度一样划出一批低种姓人口?闹出人伦惨剧来谁来负责?
所以,我不同意极端自由派经济学者讨论代孕的口气。
因为孕育生命本身就不是一个理性的过程。经济学的道理再过硬,也不应当触碰人伦的底线。因为在这个底线之下,它的基本前提都不再适用了。
4
能有些人会说:我不听你谈这些大道理,我也不想知道代孕者会多么痛苦,是因为我就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支持代孕合法化!任何人不能否定我要孩子的需求!
是的,没人能否定您要孩子的需求,就像投入高利贷市场的资方有要求资本增值的需求;19世纪的美国南方种植园主,有要求自己的种植园不撂荒的需求;公元前的雅典公民们,有参政议政决定国家大事的需求。
但正如西塞罗所警示过的:任何阶层在强调自己需求时,都不能过线。
如果我们只是一味的强调自己的需求,而不愿意接受基于人伦道德的最基本的管束。那我们跟那些为强调自己财产权而拘押奴隶的奴隶主,为了强调自己的参政权而投票处死无辜者的雅典暴民有什么区别呢?
过分强调政府管制的计划经济,是一种经济的“暴君主义”。而主张完全放开市场的极端经济自由主义,则是一种经济的“暴民主义”。两者都因为走了极端,而注定是一条毁灭之途。
理想的经济体制,是一种经济上的“共和制”,市场当然应当维持相当程度的自由,而政府有权在触及人伦、道德底线的问题上划定红线,给予强制管束。
那些一提政府管束就恨不得冲上来咬人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我建议他们好好去读读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这位古典经济自由主义大师,是经济学的牛顿与西塞罗,他指出,充当守夜人的政府,在经济活动中有三件事情是必须进行管理的:
第一、保护本国社会的安全,使之不受其他独立社会的暴行与侵略。
第二、保护人民,不使社会中的任何人受到其他人的欺侮和压迫。
第三、建立并维持某些公共机关和公共工程 ,以保证社会的经济活动能够更良好,更高效的运行。
建议所有支持代孕合法化者好好看看第二条。
买卖器官,将代孕妇女物化为自己传宗接代的工具;买卖人口,把孩子作为填补自己心灵需求的“宠物”。仅仅这两条,就是对他人最大的欺辱和压迫。
不要走极端,不要盲目否定一切管控,不要搞经济上的暴民主义,更不要触碰人伦底线。——这是我对所有真假自由派经济学者的忠告。
PS:
今天是我最后一篇谈代孕问题,对这个话题,我暂时言尽于此。
有人说我写这个问题是蹭热度,蹭流量。
这种攻击非常可笑,无论从涨粉、打赏还是阅读量来看,我写美国大选、写《大秦赋》、甚至写武侠小说,都比谈这个话题都划算多了。
这两天不断有人在后台谩骂我,还有不同意我的老读者威胁我说:“对你非常失望!再敢谈代孕就取关你!”
可我为什么还要写呢?
因为写作者的良知,要求我要对那些真正在蹭流量、吹捧代孕的文章进行纠偏。
看我微信号的读者,社会中上层居多,男性居多。我知道你们天然是代孕合法化的潜在受益者、同情者,所以很多公号乐意编织“代孕是双赢!能让底层女性收益”的童话对我们完成精神麻醉。
这就跟19世纪的南方奴隶主愿意看白人歌手把脸涂黑、歌唱黑人奴隶在种植园生活多美好样。
他们在为你们营造幻觉,消除你们的负罪感。
但这不是事实,正如我这三篇文章在不同角度阐述的:
无论在人类学(我坚决反对代孕,因为它将“杀死”所有母亲)社会学(代孕一旦合法化,你会被剥夺的有多惨)还是经济学上,在任何意义上,商业代孕目前都不存在站得住脚的合理性。
所以是那些吹捧代孕的文章,而不是我,在讨好你们,骗你们的流量。
我决定唱一支不同的歌。
今天的音乐,是《Amazing Grace》,这首歌的词作者也是个“牛顿”,他名字就叫约翰·牛顿,此公曾经是横行大西洋的黑奴贩子,经他手卖出的黑奴有两万之多。但后来他良心发现,成为了牧师,此后一生都在跟那些鼓吹“奴隶贸易是自由”的傻x战斗,呼吁英国政府立法废奴。
这首歌最初就是他为了说服英国议会投票通过废奴法案的“广告曲”。
请好好听听它。
本文52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给个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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